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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商船在碧波上破浪而行,这艘船其貌不扬,身形巨大,吃水很深。若是懂得看船的人,多半会觉得这船满载货物,正从泉州港驶向某处做生意。
天气晴朗,几只海鸥绕着桅杆鸣叫,风力也恰到好处。甲板上有个少年正望着远方的天际线发呆。这少年肤色白皙,不似浪里讨生活的人,虽然穿着粗陋,却有一股富家子弟的气质。他驻足眺望,海天一线,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娃儿,你倒是不会晕船哪?”有人在他背后说。少年回过头去,发现是船大副,一个长得特别开的汉子,小臂比少年的腿还粗两圈,皮肤颜色是标准海民的古铜。这人露齿一笑,十八颗白牙好像能反射阳光。
少年觉得有点晃眼,嘟囔说:“这点风浪不算个啥……”这少年的身姿一看就是内陆出身,不习惯出海,却并不愿意服软,端了端架子嘴硬起来。
不想这早已被对方看穿,壮汉不以为意地笑笑,而此时他身边站着的一个精瘦汉子也随口道:“泉州港已经看不见了。”这精瘦汉子占地面积比大副窄了一半,下巴仿佛能当刀使。“你小子,倒是个灵活的,胆色也不小。”精瘦汉子道,“怎么有人会想到直接上我们的船,等那木头一出水就估价呢。”
“怎能和你们比,镇海号可是传闻里的大船,泉州港大小街坊里一半的故事都跟它有关。”少年说,“这十年来就没人知道它在哪儿,你们非但知道,还要打捞它。光是这事,要是传出去,起码得让港口的闲人们嚼上三年舌根。”少年学着市井里那些走货小贩的口吻,把事情往大了说开去。他本不擅长口舌,过往的经历也无须他擅长,只是如今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什么都得重新学起。
精瘦汉子对少年的评价不以为意,他那张刀削似的脸就跟假的一样,丝毫看不出表情变化。以至于最开始那会儿,少年以为他脸上糊的就是那种左道人士的人皮面具。“论嚼舌根的料,你也算一份。”精瘦汉子缓缓道,“你三个月前开始在海淘斋做事,不消时日,周围人都知道海淘斋多了一位年少有为的朝奉先生。”所谓朝奉,就是掌眼,也就是当铺鉴宝行这种做珍奇贵重生意的地儿请来鉴宝的行家。一般来说,鉴宝这种事,自然年纪越大见识越广,经验也就越丰富。所以有一个年纪小小的朝奉,确实是稀罕事。
少年眼神紧了紧,仿佛十分不愿听到关于自己的事情。然而那精瘦汉子继续说下去,除了嘴角翕动,表情依然不带丝毫变化。
“到现在为止,你也经手过不少宝贝。给海淘斋谋了不少好买卖。不过,一个年少有为的朝奉先生,喜好的事物倒是很特别。”他挪近了一点,似乎是要研究少年的表情,“木匠铺的人也说了,这些年,你买走了不少好木头。”精瘦汉子停顿了一下,“你……对好木料很执着啊?”
少年被他这一盯,不禁全身冒出冷汗。若是以往,怕是没人敢这样与他讲话,以至于现在,他仍然不习惯被人这般对待。更别说那话的内容,像把利刃似的,直直刺探他的秘密。却听得边上大副一阵哈哈哈哈:“老李,你别吓唬小孩子了!”
被称为老李的精瘦男人依然紧盯少年:“若是沉船上真有伏波木,你打算出什么价?”
少年此时冷汗还没收回去,于是结巴了一嘴:“我会诓骗你们吗?早就同你们老大谈妥了,这个数。”他比出七根手指。
“那胖子犯浑。”老李说,“便宜了。”他说的胖子,自然是指船主。船主,一艘船的老大,呼风唤雨的那种。寻常来说,一艘船想要行得顺,船员对船主差不多就是臣子对皇帝的态度。少年心想,这老李真是胆大妄为,没见过这样挤兑上司的。
少年名叫建文,虽然现下一身简朴,看着像个船工学徒,但刚才名叫老李的精瘦汉子也说了,实则这小子是泉州港海淘斋的朝奉先生。光这一点,就够让人咋舌的了。
建文此刻心里嘀咕,敢情自己这三个月里省吃俭用去木匠铺淘好料的事已经是个人都知道了。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泉州港消息走得比人快。
建文只指望现在的自己不要让人联想到更多,他也打定了主意,编了一套可以应付所有好事者的瞎话。
总之,别让人真的揭了自己的底。
要是他能和三个月前的自己说上话,把现在自己的处境告诉那时候的自己,只怕也会被当成疯子。真的,连说书先生都不太敢这么编。
这当中,主要有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建文的。
三个月前的建文,是大明太子。现下的话,只能说暂时还算大明太子。父皇死了,是被人杀了的。偏巧还给他看见了,建文不知道他看见和没看见,下场是不是有区别,很可能没有。他寻思了一年,越来越确定对于凶手来说,他跟他爹,也就是大明天子,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总之他跟他爹对凶手来说,就是一大一小的两个麻烦。那天要不是他跑得快,要不是他正巧抓着玉玺,要不是玉玺能操纵灵舰,要不是青龙号是四灵战舰里最快的一艘……这会儿他坟头的草估计已经半人高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皇家的人下葬,坟头都用炒熟的土夯过,长不出草来,但也足以说明建文的经历有多凶险。
他当时上了青龙号,压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茫茫大海似乎就没有他的去处,惯常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连哭的时间都不给。他就这样任凭青龙号在大海上疾奔,如同脱缰的马一般,只想着离郑提督的舰队越远越好。
一日后建文感到肚子饿,寻遍青龙号也没发现半粒米。本来这灵舰也不需要人力运行,自然没有摆放补给的必要。但如今上来了一个大活人,就很要命了。所幸突降一场大雨,情急之下建文脱下衣服蓄水,才不至于干渴而死。
又过了一日,建文躺在甲板上以节省体力,竟有海鸟胆大到以为他已然是具尸体,遂接近啄弄。建文起先企图驱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个点子。他干脆直挺挺地装作暴毙的死尸,横在甲板上。
果不其然,不消一会儿,就有海鸟落在附近。见建文完全不动弹,就更加大胆起来,越靠越近。甚至有海鸟开始啄弄他的手指。对此,建文则是忍着痛一声不吭,连气都不敢大喘。见“尸体”真的一动不动,这些寻食的羽毛公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呼朋引伴地试探,啄得建文裸露在外的皮肤细伤累累。甚至有一只海鸟干脆停在建文脸上,用喙去探建文眼睛的位置。
建文突然暴起,将海鸟一把捉住。任凭海鸟在手中挣扎,死不松手。那海鸟力气甚大,建文却也认定死也不能放跑它。周围海鸟均飞散而逃,建文情急之中抓住猎物的脖子,用力一扭。
半刻钟后,建文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生鸟肉的滋味。
缓解了饥渴问题,建文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要怎么跟青龙号有效沟通,先前的脱险是误打误撞,现在轮到真刀真枪地操船,他可是一点儿也不会。再说了,就算他知道怎么操船,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需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