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莫须有

门口侍卫恭敬道:“禀告太师,人到了。”

坐在白狼皮上的太师放下手中的《春秋》:“进来。”

腾格斯在两名亲兵带路下一路走进来。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两旁都摆满了蜡烛,将帐篷里照得红彤彤一片。

亲兵带到人后,退步而出。

阿鲁台说:“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太师。”

“知道为什么我找你吗?”

腾格斯摇摇头。

“今天输了,服气吗?”

“不服。”

阿鲁台站起来,踱步到他身旁,发现他肩膀依旧肿着,骨头虽已经拧回,不过还需要休养一阵子。

“今天比试失败,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阿布是副元帅。”

腾格斯说实话的风格让阿鲁台很欣赏,年轻人,如果在他面前玩心计那才是自取其辱。

“其实你今天本该赢了,至少最后一局是你赢,不过仲裁忌讳副元帅,所以敢于当众更改结果,你跟随南人学习,应该清楚指鹿为马这个词。”

腾格斯摇摇头,又点点头:“俺知道每个字,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

阿鲁台笑了笑,脸上皱纹也摊开来:“所谓指鹿为马,就是指明明是你的新娘,新婚夜却在别人床上,而所有人哪怕知道是他抢走的,却也不会说公道话,反而会恭喜那一位。因为,他具有可以更改‘事实’的权势。”

腾格斯眼睛有些放空,嘴唇微张,几乎又要进入观天书发呆状态。

“果然,又在逃避了吗?你可知道为何你父亲会被软禁起来?”

这话让腾格斯一下子回过神来。

阿鲁台用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同样的词,指鹿为马。有人说,你父亲‘可能’会造反,军旅之中有人质问,可能没有任何根据,你知道那人怎么回答的吗?他引用了南人丞相秦桧的一句,莫须有。”

腾格斯嘴唇蠕动。

阿鲁台淡淡笑:“这就是指鹿为马的故事,你不过再次体验了一次你父亲博日特的路罢了。不同的是,你只是手臂受伤,他是失去了自由。”

腾格斯眉毛紧锁:“俺不懂。”

“我欠你们父子一个公道。”阿鲁台叹了口气:“所以我允许你提一个要求,只限于你自己的要求,你父亲的事不必再提。”

腾格斯脱口而出:“俺要当科尔沁水师提督!”

“可以。”阿鲁台点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掌握了明人先进的操船技巧和练兵之法,科尔沁水师会立刻再次重新组建,你就是第一位水师提督。”

腾格斯比起拳头。

阿鲁台不解。

“用拳头碰一碰,代表约定!”

他哑然失笑,轻轻和年轻人碰了碰。

腾格斯露出开心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就忘记了今天屈辱般的不公。

阿鲁台发现他错了。

他原本想要四两拨千斤,利用“指鹿为马”来挑动博日特和副元帅,让博日特和对方彻底断绝联系。他也曾故意让博日特带刀进入帐篷,阿鲁台甚至希望博日特能够忍受不了孤寂与羞辱,采用蒙古男人最擅长的方式,用刀来拼命,那样一来自己下手将他击毙军方人也无法再说什么。

以往无比要强的博日特忍住了,原本用以自裁的刀被他送给了宋立,成了他对儿子的希望。

阿鲁台原本不懂,腾格斯既不聪明也不够勇猛。

真正看到这孩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帮他。将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也是同样了不起的才能。腾格斯仿佛总能够轻易避开陷阱和岔道,朝着自己最初的目标不断往前。

多年观人,阿鲁台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眼力。

大多人都被众多烦事束缚,约束让他们无法动弹,步步谨小慎微,生怕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眼前青年每一年的变化都被阿鲁台掌握。

唯一的变化,只是身体长大。

腾格斯没什么可输,也没有什么能够捆住他,因为他欲望单纯而专注,所以对于外部纷争毫无兴趣,就像是他的名字“海洋”一样,他是世界上罕见的那一部分人,能够吞咽下痛苦、彷徨与孤独,而不被它们伤害……他身上拥有着某种可能性。

阿鲁台想要赌一把,看看能否看到“不可能”的萌芽。

阿尔斯楞对他的敌意并非来自于自尊受挫,而是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做到像腾格斯那样,因此对自己的无能产生愤怒。

阿鲁台最清楚不过。

动用军队,本质上就是无可奈何的愤怒。

所以,他不能容忍军人乱政。

哪怕是“莫须有”。

 

​13、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跌跌撞撞在夜色下奔跑着,他已经跑了一天一夜,中途换了三次马,就是为了躲避追兵。

几日前阿布被亲信软禁,他一路逃命,迂回一圈之后朝西面骑驴逃。

干粮在颠簸中已经消耗殆尽,昨晚他吃了最后一顿饱餐,之后饥肠辘辘,虽然穿着一身牧民衣服,他看到谁都怕是追兵。之前有个随从一直脸色古怪,阿尔斯楞一不做二不休,一刀将他脖子割破,不管他是真是假,总是有危险的。

太师阿鲁台对军方彻底下手,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重点是在整顿军队,清除旧部党羽,不会把太多精力用在追捕他这个前副元帅之子。

低头走在草原上,阿尔斯楞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老鼠在地下打洞。

身后有人精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阿尔斯楞。”

绝望涌上心头,他拔出袖子里的匕首,准备进行最后搏杀。

当借着月色看清眼前人,他更是无比恐慌,如果要说最不想死在谁手里,那么非眼前人莫属了。

腾格斯跳下马,问道:“阿尔斯楞,你马跑丢了吗?”

阿尔斯楞捏紧匕首把柄:“别假惺惺!尽管放马过来!”

腾格斯将缰绳递给他:“马给你。”

对方的话让阿尔斯楞有些不敢相信:“蠢货,你知道我是被大汗和太师都在通缉吗?”

“不知道。”腾格斯摇摇头:“老师说过,不知者无罪……”

阿尔斯楞不上当:“别玩花样,有本事和我一对一!”

“老师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给俺骑过你的马,现在该俺报答你了。”

阿尔斯楞身体都在发抖:“别以为我会那么蠢。”

“老师说,善事可作,恶事莫为。”

“够了!”阿尔斯楞眼睛通红:“你老师有没有告诉你,该怎么对待杀师之仇!”

腾格斯摇摇头,将缰绳再次递过来:“老师曾经看到你和士兵练摔跤,很是称赞,让俺以你为目标练博克,能赢你,俺遇事就算是能自保。”

“这不是真的!”阿尔斯楞大声打断,指甲刺入皮肤之下都浑然不觉。

那个自己认为只值得一条驴子的糟老头……被自己手铳发泄射死的南人……竟然是他的话,让自己绝处逢生。

阿尔斯楞咬破了嘴唇,体内血液仿佛在倒流。

绝境的蒙古狮子大吼:“上次输给你,这次再来!”

腾格斯兴奋回应:“好!”

俩人痛痛快快抱摔在一起,打得鼻青脸肿,不分胜负。

翻身越上马背,阿尔斯楞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傻子,如果你在这里过不下去了,来西边找我,有我一块肉,就有你一块。从今起,我们就是兄弟了。”

腾格斯终于能够将上次没有说完的话讲完:“长生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俺孛儿只斤·腾格斯。”

阿尔斯楞立刻反应过来:“我孛儿只斤·阿尔斯楞。”

“在此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腾格斯完成了这个仪式之后露出大大笑脸。

阿尔斯楞说:“和我一起,我们马踏漠北!”

腾格斯却摆手:“不不不,我要当科尔沁水师提督!”

阿尔斯楞大笑:“好好好,以后若我统一草原,你来当我的水师提督!就是让人在草上推,在沙上滑,我也让人给你造出战船来!”

腾格斯终于开心地笑了。

阿尔斯楞跳下马又抱了抱他:“记住,小心阿鲁台。”

你这个傻子,也许只有海洋才属于你吧,草原对你来说,太小了。

 

​14、马蹄落在海面

腾格斯回去后老老实实说了阿尔斯楞的事,被阿鲁台亲自过问,鞭刑打得腾格斯伤痕累累,勒令他今晚就南下。

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帐篷里,腾格斯不知道如何对父亲开口。

父亲博日特还未睡下,仿佛早就料到了什么一样露出笑容:“去吧,我的孩子。”

他这些年越来越消瘦,比起腾格斯记忆里那个拥有强力臂膀的男人已经有太多不同,他似乎矮了一些,头发也花白了,下巴原来的刚猛轮廓变得有些突兀,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如昔,看着就觉得很安心。

“记住宋师的话。”

“如果想不通,就不用去想,如果你只会用腿奔跑,那就拼命往前跑,摔倒眼前挡住你路的一切人。让身体比脑子更快,更强,这就是长生天赐予你的意义。”

“下面这是我的话,你也记住。”

被时光侵蚀得威武不再的水师提督看着年轻人,仿佛是和过去的自己再次相遇。

“要组建水师,只需要你这个提督拼命向前,大家就会跟随你前往大海,这就是蒙古人的水师组建之法。”

“不过是将马蹄落在海面而已。”

他用手指碰了碰儿子的背,那里已经强壮得可以扛起某些东西了:“去吧,时间不早了。如果看见泰拉,帮我问她好。”

腾格斯恭恭敬敬给父亲磕了几个头,胡乱打了个包,扛在背上,大步跨出。

向往大海的蒙古男儿骑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他前脚才离开,原本的帐篷里已经多了另一个人。

博日特朝身后人说:“谢谢你,肯放他一马。桌上那些海图留下给后人吧,我们终究会再次出海的……”

“蒙古终究是这群孩子的,关于这一点我还没老眼昏花。”太师阿鲁台一笑,递过来酒杯:“大汗赐酒,上路吧。”

博日特端起酒杯,走到帐篷旁边,那个稍显怪异的巨大木铁人身旁坐下来,摸了摸它被腾格斯摸得光滑的铁皮:“把我们一起火葬。”

阿鲁台微微颔首:“泰拉果然是在这里,用石灰处理掩盖味道,不错的手段。”

他头也不回走出营帐:“再见,吾友。”

旧日的水师提督饮下毒酒,靠在妻子尸体旁慢慢闭上眼。

博日特的尸体被送出了帐篷,这里今夜也将付之一炬。

阿鲁台烧掉了木船模型,连同桌上众多海图一起,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老友,这已经不是蒙古人的时代了……”太师神色稍有伤感,“腾格斯那孩子,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念想吧。”

 

​15、俺,腾格斯

俺叫腾格斯,全名孛儿只斤·腾格斯。

从小俺就生活在帐篷里头,不过俺是在大海上出生的,所以额吉说俺天生不会怕海,海神有祝福。

俺老师宋先生很容易生气,越来越喜欢喝烈酒,还说是俺害的,生气就得喝酒。

他醉死那一夜,俺很难过。

俺想要喊外面乌拉木叔叔叫大夫,可宋先生不让,他回光返照时说话很轻,要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俺才听得清楚。

他说,腾格斯,你答应我三件事。

一,要走之前好好抱抱木铁人,它才是你最好的老师。

二,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是醉死的,说是生病或者别的,这样比较有面子。

三……

三还没完老师就闭上眼睛,在俺和阿布面前咽气。

俺答应他。

被娜仁托娅喊出去后,俺才知道,阿尔斯楞闯了帐篷,还用手铳打死了乌拉木叔叔。乌拉木叔叔最后死的样子却是在笑,俺想,大概他是在嘲笑吧,探马赤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俺很生气,可是俺帮不了他,没法让他活过来。

老师的尸体被打了一个血洞,阿布让我说他是被手铳打死的,俺想这样也不错,能够给老师保留面子。毕竟,手铳打谁都得死,喝酒喝死的人却很少,死于一把火器,比死于美酒要壮烈得多。

娜仁托娅,俺很喜欢她,她好看,声音好听,而且很喜欢给俺鼓劲。

不过俺没法娶她,因为俺要当水师提督,她又不想离开草原。

操船比娶媳妇重要多了。

还有一个阿尔斯楞,之前俺才和他告别,他哭得很厉害,大概是他阿布被太师抓了很难过。俺把老师的话转述给他,希望他能够好过一点。他曾经让俺骑第一匹马,第一次斗狗,俺笨手笨脚把狗和马都弄坏了,这次这匹马就当赔礼吧。

现在风有些大了。

夜里行路俺已经习惯,不过从没有跑像今天这么远。

前面有什么等着俺,俺不知道。

没有阿布,老师也死了,娜仁托娅再也没法给俺鼓劲,额吉在遥远的海上,阿尔斯楞的心情俺能够理解一些了。

前面很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俺唯一知道的是,只要一路往南跑,总会看见大海。

大海上,一定有某艘船正在等着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