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转子突然咒骂了起来,气忿得一时说不下去。
冷血不明白这蓉嫂和鸡叔有何不妥。
侬指乙替二转子接了下去:“是这样的,蓉嫂上老渠,不巧也不幸的让惊怖大将军遇上了,也看上了,要她当他第三十七个妾侍。蓉嫂说什么都不肯。大将军着地保符老近跟专给大将军找门路的淫媒霍闪婆向她说亲去,蓉嫂却不贪恋富贵,誓死不从。她说:‘我决不嫁人!’符老近百劝不听,早已动了气,霍闪婆却嘲笑她说:‘我就不信你三贞九烈!’蓉嫂很气,鸡叔刚好来找她,就把符老近轰走。”
冷血忽然问:“符老近是不是有着鱼一般的嘴唇?”
“是。”但巴旺和阿里都说:“你见过他?”
二转子已依复正常,把话说下去:“不久,蓉嫂就病倒了。鸡叔好心,过去替她煮粥、煎药。不料,符老近和霍闪婆等一涌而入,把鸡叔扎个结实,毒打一番,霍闪婆找几条汉子尽情凌辱蓉嫂,用指甲刮抓她的险,一面说:‘我看你三贞九烈!你有本事不吃大将军的敬酒,就挨罚到底吧!’符老近说:‘抓奸要捉光屁股的!’那几个没长人性的家伙,就三扒两扒如狼似虎的剥鸡叔和蓉搜的裤子……”
说到这里,二转子又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侬指乙又只好替他接话:“蓉嫂拼命挣扎,打断了三根肋骨,直是咯血,也不让人扒开裤子。霍闪婆恶向胆边生,把灶上一锅沸粥,往蓉嫂下身一泼,趁蓉嫂痛得满地惨叫打滚,便着人连皮带肉的撕去她的裤子,这时,蓉嫂已满腿燎泡,皮肉皆烂,霍闪婆还把一煲冒着热气的药,灌入她的私处……”说到这里,连侬指乙也说不下去了。
二转子悲愤的道:“鸡叔拼命挣扎,想救蓉嫂,结果连睾丸也给人踢爆了,还给人灌热粥,让他痖了声音。两人给折磨了几天,今天才押到危城去判罪。”
说了这段话之后,大家都静默了下来。
冷血听到自己体内血液煮沸的声音。
他心里正操渲着一支复仇大军。
他睚眦欲裂的问:“危城人不算少,地不算小,就没一个人出来救救他俩?” 五人都垂下了头。
冷血咬牙切齿道:“他们残狠若此,偌大的危城,就没一个人出来说话?” 好一会儿,侬指乙才尖声道:“弥知不知道,谁得罪惊怖大将军,都没好下场?” 冷血火遮了眼:“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这样的案子呈上去,难道县衙不会查个清楚?”
“老弟,”耶律银冲轻咳一声,缓缓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象这种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在这里,一个月怕有个十七八宗。这地头也当然有人趋炎附势,跟他们声息相应。这里算是好的了,过去,早阳村和搏虎镇,就因为人们起来反抗他,他一个请奏圣上,说是暴民动乱、造反叛变,朝廷立即派人助他屠村,血洗干净,抢掳一空,他权大势大,你能奈他何?在这儿,大家都忍惯了,受惯了,也没办法。那天,他们一下子就把鸡叔和蓉嫂整治得死去活来,待我们知道的时候,他们俩已给押到危城衙里,难道我们还胆敢去劫牢不成?那可是滔天大罪啊!”
“这事是当场一个本要助纣为虐的小兄弟传出来的。”侬指乙补充,“他当时看,好难过,但又能做什么?他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们听了也气愤,可是能做什么?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阿里又在抓痒了,就象一条狗的动作一样:“象我们这种人,能干什么?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干的!不如聚在一起,打发光阴还鬼愿好了。”
冷血忽自齿缝里一字一句的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有什么真的假的,”二转子用鼻子嗤道,“惊怖大将军好事多为,欲盖昭彰?难矣!在这儿是妇孺皆知,他也仗势掌权,照样明目张胆、胡作妄为——如此猖狂,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冷血霍然而起:“好!我找他查证去。”
耶律银冲道:“我劝你不要去。”
阿里也说:“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但巴旺亦道:“你不要去。”
冷血说道:“为什么?”
耶律银冲道:“敌我悬殊,实力相距太远,惊怖大将军党羽遍市朝野,你犯不着惹他。”
阿里说:“对对对,你太年轻,不要冲动。”
但巴旺说:“多少人惹过他,都没好下场,我不想你是下一个。”
侬指乙阴阳怪气的说:“你以为我们‘五人帮’就不想为民除害吗?可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的事,我们不干。”
二转子也说:“算了吧,冷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血道:“谢谢你们。”
他很少说“谢”,而今却说了,说来分外生涩,象哽住了一样。
“你明白就好。”
“逞强是没用的。象我们这种人,能做些什么?唉!”
“罢了,年轻人,习惯就好。”
“我们以前也跟你一样冲动。”
“恶人总有天收的,要报应的,咱们要珍惜自己,好好等着瞧吧。” 冷血忽然以一种出奇的沉稳、出奇的冷静、出奇的自信、出奇的痛心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等天收拾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等他有一天有报应?就算世上真有报应,我们等得到那一天么?等到那一天的时候还要让他害多少人?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造路无尸骸。等天来干,不如我们自己来!你们就是忍他、等他、由他胡作非为,他才敢那么无法无天!大家就是不声、不响、不动手,他才能如此作成作福!天助自助人,名天爷实在太忙了,咱们不靠天,就靠自己,做给天看,看天帮谁!对这种败类,我拼着不当捕快,豁了这条命,就算杀不了他,也要他食不安、寝不乐!”
他以一种定要杀人的信念,说完了他的话,然后,他说: “要做,从我做起。”
这时,忽听庙外有一个男人清朗但激动的语音道: “不,我不相信,大将军不是这种人!”
冷血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已刷地掠出了庙门!
语音在庙外的,却没料一个苗条的身形正急掠进来!
冷血立即顿住身形。
那人也想马上立住步桩。
可是两人一照面,都“哎”了一声,一阵昏眩,一时收不住身形,虽没撞个正着,但鼻尖对着鼻尖,胸膛对着胸脯,仍是碰了一碰,两人又“哎”了一声,各自退了七八步。

十七、温柔如我

冷血只见那人又是前村所见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又从脸颊红到耳根,耳根红到手心去。 那女子除了脸上飞起两朵彤云之外,仍白皙亮丽得如阳光下的一片雪。 阿里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 除他以外,二转子、侬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银冲都没有笑。
笑不出来。
——刚才冷血那一番严辞厉句,还留在他们脑里心中。

那女子很气,把红红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觉得自己这次不但手大脚大,还头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气。
气得大力抿着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里因为冷血刚才骂过他“卑鄙”,现在听人骂冷血“下流”,开心得嘎嘎大笑,乐不可支。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
树顶上的阳光很亮、很热、很烈。
树叶在上空把阳光切成一片片,又把洒在地上的阳光切成一丝红。
阳光映在那女子脸靥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张美脸上柔和得泛了花。 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胸膛更是幸运。
那女子仿佛也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美。
她就站在那儿,院子里,阶前,树下。
冷血象着了魔似的站在那里——如果那女子愿意这样对着他在那里,看来他是愿意在那里站一辈子的。
“你们胆敢污蔑大将军!”原先那发话的声音又用出自肺腑的语音叱了一句,然后还冲近冷血面前,隔开那亮丽的女子。
那是一个浓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别高耸,但唇薄而红,象樱桃一样,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气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干什么?”那青年气愤的问:“你这无赖!”
冷血一见到那女子,就说不出话来,斗志也不剩多少,所以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话。 ——见到那女子原来有个男子伴着来,他反而是难过多于生气。
侬指乙看不过去,反问:“你们又是谁?来老庙做什么?你们是将军的什么人?” 那浓眉秀目的青年倒给这突眉陷目的侬指乙问得一怔,有点期艾,女的却展现了一个美丽的笑颜。
“我叫小刀。”她说:“他叫小骨。”
“啊?”阿里夸张的叫了一声,表情更是夸张:“女孩子叫做‘小刀’啊!” “因为我太温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象阳光下的风,“温柔如我,不叫辛辣一点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温柔如你者,其实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转子讨好的说,“因为谁都不忍欺负你,谁都要保护你。”
侬指乙见二转子要在美女前抢他的风头,忙又拦在小刀的面前,忙不迭的截住二转子的话头,带着开心和警诫的口吻说:“小心,别看他长得一脸聪明样,但从来都对这长相转作不灵。”
二转子一把扯开他,变得又站在侬指乙身前了:“别信他。他来自落后的地方,成天不洗澡,娶十几二十个老婆……”
侬指乙转到前面来一把揪起了二转子:“你可以污蔑我,不可以污蔑我的族人,否则,我让你好看!”
阿里哗啦啦的笑了起来:“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侬指乙和二转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对阿里,目露凶光,齐声问:“你说什么?” 阿里连忙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只说,“没、没什么,我只是跟狗说话而已。” 侬指乙向那女子指着阿里骂道:“小刀姑娘,你更别信这无赖。他有着狼犬的个性,而且还有一对看似温驯的狗眼——你千万别为他眼睛所骗!”
二转子也附和说:“对对对,小刀,我们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下三滥……”他昵称那女子为“小刀”,比侬指乙少了“姑娘”两个字,自觉是一大胜利,沾沾自喜。
阿里也翻了脸:“你说是说,别涉及我的门派,我可是以‘下三滥’为荣!” 那青年小骨也趁机说:“你们背后骂惊怖大将军,谁都不是好东西!” 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全停止斗口,望向小骨。
阿里问:“不是我们要说大将军的坏话,而是大将军实在太差太差,太坏太坏,太没人性太不正道了。说他好话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侬指乙道:“邻村小秀才十二岁,才去当大将军府小丫环,没两天,给抬出来,下体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这里,我还没脸多说呢!我呸!”
“兵马都监孟怒安不是人人称戴,平民感颂的好官吗?可是这九年来,他没露过面,却一改往昔为民请命、克勤克俭的作风,作了多少恶事,杀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转子道,“到头来,才弄清楚,原来孟二将军早已死了四年,头颅早给割了下来,抛在城西大粪坑里,已浸成了蛆虫的安乐窝。他的脚早已给大将军的狼犬啃光了,双手和脊椎骨给大将军造了一种兵器,听说就叫做‘青龙白骨鞭’。他的肚肠听说还卖给市场的肉商,下令他们得当作是猪牛的内脏,卖给百姓作肴。他既然死了四年,那么,那些伤天害理的命令是谁以他的名义下的呢?象惊怖大将军这种人不骂,还能骂谁!”
小刀脸色惨白,阳光一下子在她脸上淡褪了色:“……有这种事,天!” 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紧抿得越小:“……怎么这些……我都不知道的!” “我呸!”侬指乙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大将军的老爸不成?那种老狐狸做尽丧尽天良的事,你这些雏儿知悉才怪呢!”
他还是针对小骨来骂。
对小刀还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坏,骗得一时,骗不了永远!是善是恶,骗得了一小撮人,骗不了大家!大将军老说他为了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出兵平乱,‘东零村’是这样变成寸草不生的废墟了,‘乌金壁’的好汉义盗,也给斩草除根,”阿里气忿难平的说:“就你们这些公子少爷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当然什么都懵然不知!”二转子也忿然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他以为已尽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里明白,今天他当权有权,大家忍辱偷生、忍气吞声,可是历史会记下他那一笔的。”
他们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骂战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紧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无还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与其坐等历史还个公道,莫如我们今天就向他讨个公道来!”
只要一谈起锄奸去暴、行侠仗义的事,他的话又有力有劲、敢作敢当起来。 小刀竟气得眼中有泪花泛漾,“我不信,你们没有证据。”
一见她想哭的样子,阿里也扁了嘴,想哭:“我们说的都是真的。” 侬指乙说:“你一定是刚出来闯天下的了,大将军是百姓们的公敌,谁都知道的呀!” 二转子道:“唉,你为他那种人伤心干吗?白费了姑娘珍珠似的眼泪了。” 他居然也会“怜香惜玉”。
一直没说话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证据,还不容易!这几天,两省十七县有十一起秀才书生,赴京上书,陈诉黎民疾苦,奸佞当道,但据我们所知,已给大将军派人杀了六起,有一起人,便是由著名太学生张书生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杀戳,由忠义之士‘大寒公’梁大中亲自押阵,大概入暮前就会经过老渠,我算定惊怖大将军决不会让人到京里去告发他,一定会在这一两天内半途杀这一十七人……你们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双眉一轩,道:“一路来,我也听说有三起太学生、书院同学给山贼拦路劫杀了,原来是……”
小刀恨声道:“我不信!”
小骨高声道:“我更不信!”
耶律银冲忽道:“什么信与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说:“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拦杀太学生,嫁祸大将军!”
侬指乙眯着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进去:“你们是将军府的人?” 小刀嫣然道:“我们是京里来的。闻说大将军盛名遐尔,不知竟会有这等事!” 然后遥向冷血一指道:“我们一路上都听到骇人的血案,又见此人行踪诡秘,所以就跟来查个究竟,不意却听到了这些……”
耶律银冲道:“且不管你们是从哪里来,因何而来的,让你们知道真相也好。” 冷血忽然问:“你们既知大将军如此凶狠,残杀大学生,为何不阻止救助?” “救?救得了几个?”侬指乙说:“我们早就习惯了。”
“救?我们早已饿坏了,银子都给苛税刮光了。”阿里说,“我们还等人救呢!” “救?救他们我们就得给说成是乱党暴民了。”二转子道,“我们现在也只带你们去看个真相,而不是救,不过是要让你们清醒清醒。我们就躲在老庙,不闻不问,看也不看。” 小刀说:“人人都象你们这样独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这算什么‘五人帮’!” “我们连独善其身也有所不能,还说什么兼济天下?”但巴旺也说话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饱我们自己的肚皮!有什么办法?哪儿有我们效力之处?我们担心的倒是……”
他叽叽的笑着,象一匹黑色的马,涎着脸向小刀阿谀的说: “我倒是担心温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见着这种场面,我怕会……” “众人见他也一样讨好美人心,全嘘叫起来,把但巴旺下面的话喝住了。

十八、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

他们一行人: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庙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学生一行人却杳无影迹。侬指乙说: “他们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还何必作虎山行?”
这时,天气渐凉,夕阳西下,暮色将至,牛粪和草根在这微凉的初晚里发出清新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遥,垂手可撷。
冷血觉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还亮。
“说不定他们已平安过去了呢!”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们还荷着锄,带着农具,有人还搬着犁头,拖着疲乏的身躯,跟着一大群下田将息的农佃,一路有说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不上书,都种田去了?”二转子等人都猜疑了起来。
侬指乙、阿里和二转子都是打听的能手,打听之下才得知,原来这十七名学生早在下午已经过老渠,见农人忙于耕地,为首的张书生说:“反正我们也来不及赶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时间,帮帮庄稼老哥们的忙吧!”
他们就真的掀袖敛袴的,脱了布鞋就下来帮忙耕作,连农佃们婉拒坚拒都不理。 这些农户们赞口不绝,“这些太学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当然不如他们,连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头子就一径的说,“他们真了不得,还要替大家赴京上书,为咱们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里等又问起这干太学生会留宿在哪里。
“我要招待他们住在我家,”镇长老瘦惘怅得什么也似的道:“他们说,绝不敢扰民呢,还是住到大安客栈去了。哎,我家的猫猫,可又见不着张书生、梁兄弟那种人才了。” 另一个镇上的老福却嘲笑他:“你啊!就是到处找人把大闺女推出去,不如就让我家的穿穿将就一坐,要了你家的猫猫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猫猫配个脚板低!”
“哇哈!你算什么?嫌起我家穿穿来了!我家穿穿有什么不好……”于是两人便吵了起来。
——看来,这两人也吵骂了十几年了,吵得习以为常,一时不吵反而不习惯哩。 耶律银冲等人也不理会,径自赶去大安客栈,在门前又一次遇见这风尘扑扑、疲惫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学生。
在暮色四合里,他们原来比较少晒太阳的白皮肤象都披上了一层灰纱。 小骨以一种“后见之明”的语言道:“你们看到了吧?他们都平安无恙!谁敢在惊怖大将军的地头惹事!”
但巴旺驳斥他:“长路漫馒,今晚不下手,谁知道明天动不动手?” 小刀不想让两人起冲突:“没事就好嘛。”
冷血却问耶律银冲说:“要不要通知他们,该提防一下?”
耶律银冲略一沉吟,道:“也好。”
于是由能言善道的侬指乙走了过去,趁他们正在分派房号之际,跟为首一名清瘦的书生说:“你们是上京告状的太学生吧?”
这些人文质彬彬,显然未走惯江湖,闻言俱是一怔。
为首的书生道:“不能说是告谁的状,只是书生之见,合疏建谏危机,弹劾奸宦,望能上动天听,降恩黎民而已。”
这回轮到侬指乙一怔,回首问冷血:“他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耶律银冲忽道:“回去。”
那十几人均为大诧。
一名精悍汉子上前一揖,温文有礼的道:“不知老兄此语何解?”
“回去。”耶律银冲依然道,“不然,一定会有人来杀你们的。”
那十七人均一晒。
——他们听有杀身之危就象在听别人的故事,死亡对他们而言似只是一个哲思。 “谢谢。”那悍汉道,“我们知道了。”
耶律银冲问:“你们不走?”
“我们知晓有这样的下场才来的,大势危殆,小人当道,君子见弃,国之将亡,谁能不理?”那为首的书生说,“这个时候我们不该太顾虑自己的安危的。”
说完,他就笑笑,继续跟那悍汉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里发呆。
那店掌柜见小刀、小骨衣着光鲜,前来兜话儿:“客官,喝酒吃饭吧?我这儿有美酒好菜呢!哪,让我来数数,有热火小炒……”
小骨没精打彩,不耐烦的叱道:“不饿不饿,不吃不吃!”
小刀却掏出一块碎银,把掌拒的弄得称谢不已,再不过来烦扰。
侬指乙咕噜道:“这算什么?”
阿里伸伸舌头:“碰一鼻子灰了。”
二转子搔搔头皮,他的头皮也真如云如雪、飘飘而下,两肩白了一层,把小刀吓得暗中退了一步。
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点。
冷血只觉鼻端一香,这次学精了,连忙退了一步;刚一退去,心里又大是后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这次没“撞”上,他心中不无遗憾。
过了半晌,但巴旺涩声说:“走吧,留在这儿也没意思了。”
耶律银冲叹道:“当真是书生之见,就是不听劝……”
话未说完,忽闻雷声。
不止一声,而是四面八方,一齐骤响起紧密的雷声。

不是雷声。
而是蹄声。
——马蹄遽响!
“来了!”
但巴旺是在乍闻蹄声之际说了这句话。
在这句话出口之际,东、南、西、北四面的木板墙,猝然破裂,各有七骑神骏,破板冲了进来,并一齐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学生围在木梯之下、客栈中心。 这二十八骑神骏,说止便止,气势惊人,连人带马,不发一声,平时训练精严,由此可见。
侬指乙又咕噜道:“哎,单就这四下一冲,毁坏民居的银两就够这店家白干一年半载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跃了一跃,他的右手无名指,也动了一动。 可是他人却安如磐石。
没动。
也没说话。
说话的是马上一名满腮虬髯的巨汉。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汉子是穿缨盔铠甲的——其余的人都是扎巾劲装打扮,象山贼多于官兵。
这二十八人杀气腾腾,手上不是拿剑握刀,就是提钺挺戟,有人举着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着,象一条条会发光而挣扎着的蛇。
这些人连人带马一冲进来,人人都抱着头、变了脸,但见这二十八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舒了小半口气。
那虬髯巨汉叱道:“闲事的呆子,就是你们了吧?”
那为首的书生神色宁定,但若仔细看去,当会发现他眼神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决心。 “有何见教?”他抱拳揖道。
“承认就好,你们大概也知道咱们是谁派来的了吧?”虬髯巨汉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们还是受死吧!”
说罢,一抡斧钺,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须汉却似有心保全这些人,作势一拦,道;“你们还是快交出那封勾结逆党的通敌函件吧,这样七将军或可免你们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面书生气淡神闲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锅中,我死又有何叹?”
那鼠须瘦汉“赫”了一声,喝道:“你们这些穷秀才也真酸不可闻、迂不可耐!” “酸就酸吧,迁就迂吧,如果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我们的书也就白读了。”白面书生洛然道:“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们朝廷,昏慵无能,贪佞腐败,国家已丢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们这几条命算什么?只要能尽一已之力,试挽狂澜,就怕没有好刀来光顾我的头颅了。”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书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身后十几名同窗和弟子,脸上都出现一种敢死无惧、命丧不悔的凛然正气。
那鼠须瘦汉的马,退了一步,但那虬髯巨汉却大笑,环顾在场众人道:“好!我就看你这臭书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听着了,大爷成全他们!你们看到的,就照例说是‘瘦金峡’的土匪们干的!谁要是多说半句,全家、鸡犬、不留!过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