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先生这才微微一笑,负手,皱眉,然后才满怀心事的道: “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我一桩多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
“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这是极不好办的差事,如果要办得成,非要有勇有谋不可。你现在是去跟天底下第一等大恶人斗一斗,一个良善的人,本领再高,而不知道策略的运用,技巧的方法,手腕的灵活,进退的智慧,那是决不能胜任的。你要是没有把握,可以不去。”
“我不怕。”冷血仿佛听到他自己体内血液急促运行的声音。这使他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且以痛为醒。“我有胆子。我有决心。我有世叔的支持。”
“我对善人善,对恶人恶。”冷血用一种九死不悔、百折不还的语气说:“我够恶!世叔一定知道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面对这样的盖世魔王,”诸葛先生扪髯微笑,他从他对面的年轻人看到他往昔的豪情胜慨,“你治得了他么?”
“你放心。我要奉献我毕生之力,让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我可以尽力做到这点的,因为……”冷血拍了拍他腰间的剑,好象拍的是他多年弟兄的肩: “我有剑。”
诸葛先生负手笑了; “你的毛病就是……”他眨着眼,象对一段历史下一个注脚: “血太热了。

第 3 章

十四、美丽是她

冷血在炎阳下的路边啃馍馍。
午阳热得农村的狗伸长了舌头。也许是因为伸得太长了,那头懒狗突然觉得那条花斑斑的舌头会掉出来似的,“飕”得又把它收卷回参差不起的牙缝里去了。
冷血自小在野外长大,对飞禽走兽特别有兴趣。
所以他没注意到那个女子。
那女子很美丽。
——在一起插秧的农妇里,她是特别美的;就算她在京华金粉群劳竞艳里,也一样有别出心裁的艳。
稻田旁是鱼塘,阡陌依依,特别美丽。
那女子忽然放下了手边一束秧苗,然后,用插秧用的小钩镰刀在自己左手腕脆口上一划,之后,就滴着血,直直走到泥塘里,待她的同伴们弄清楚她的意图,惊叫出声之时,她只剩下泥泞里咕噜一声浮起的几个浓稠泡沫而已。
大太阳底下,竟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
流着汗的冷血,觉得一阵悚然。
——越接近惊怖大将军所辖之处,越多见这样的怪事!
冷血注意到:那美妇滴在水畦田里的血,一缕缕的飘荡着,犹未肯与塘水融合成一体。

当那妇人给捞上来的时候,样子全变了。
她割腕兼加自溺,乃求必死。
——是什么事,使她会下这么大的决心?
在场意图救治她的人发现死者是怀有身孕的。
于是人人神色张惶,象遇着了邪、撞着了魔。
冷血以他过人的耳力,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 “……阿玉她怎么会大肚子呢?她……”(以下声音太细,听不清楚。) “……唉,作孽,真是作孽!”
“……谁教……她给看上了……这孩子……也真……可怜……”
不久,就有一个粗壮结实的佃农奔来,跪在那农妇尸体之前,哭得象一只号啕的狗——但远远听去,仿佛还有许多冤情,哭不出。
冷血忍不住上前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没有人回答。
大家都疑虑的打量他。
冷血不得要领,又问:“她为什么要寻死?”
大家都怀敌意的看着他。
就连哭声都停了。
——哭在这里好象是一种不赦之罪似的,连哀悼死者也不能给人知道。 冷血忍不住说:“我是捕投,我要知道……”
他不道明身分还好,一说,全都走光了。
有人一面走,一面脸如死灰,如临大祸。
有人比较大胆,疾走时一面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好象夹带了一句骂人祖先的话。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冷血急了,硬拦住了一名庄稼汉,劈面就问:“你们是怎么搞的?”
“没搞,”那庄稼汉黑脸圆鼻,一脸慌惶,摇手不迭,摇首不已,“我什么也没搞。” 冷血见他慌张,不忍吓唬他,只问:“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
“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事?事例是没事,没有事。”
“那么人呢?”冷血听出了一点蹊跷,“是不是这儿有什么不寻常的人?” “人……”那农稼汉说:“人……”
“快说!”冷血叱道:“别怕,有我在!”
“我说、我说。”庄稼汉苦着脸道:“就……就是你嘛……”
“什么?”冷血为之气结,“废话!”
“还……还有……”庄稼汉怕眼前的人翻脸,忙说:“……还有……一个……” 冷血立即就问:“谁?”
庄稼汉用手一指:“她。”
冷血猛然回首,动作过急,鼻端一香,鼻头已撞在后面的人的鼻尖上,胸膛也抵住了那人的胸脯。
冷血吓了一跳。
那人也吓了一大跳。
冷血向后退了一大步。
那人也向后一跳。
冷血定睛看时,脸红耳赤,吓得一颗心更在他两肋间暴动——因为他撞着的人原来是一个女子。
那人定过神来,也脸红耳赤、杏腮含嗔。
——因为她是女子!

她是个女子。
她是个美丽女子。
她是个清清亮亮、漂漂亮亮、柔柔亮亮甚至让人感觉到她金金亮亮的女子。 ——仿佛一切“亮丽”的事物都跟她有密切的关系;而她是从皓月丽日中浸出来、渗出来的女子。
冷血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当他看到这亮丽女子,他怕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拙、很鲁莽、很冒犯,手大脚大的不知往那儿摆是好。) 所以他只好离去。

“喂,”那女子很有点气忿,“你这野人,撞着人也不道歉一声,忒也无礼。” 冷血想说对不起。
可是说不出口。
——有一种人,随时都可以说:“对不起”、“谢谢你”、“承让承让”、“过奖过奖”、“多亏了你”、“都为了你”……说来如眨眼般轻松。
——但有一种人却恰好相反,要他们说这类稀松平常但又全没诚意的话语,真是比连壳吞蛋还难。
“喂,喂!”
她叫。
语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急,可是在冷血听来,也一次比一次好听。 他多想停下来。
可是他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所以他只好一副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其实也没人要送的一径去了。

走得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了,冷血看到掠过林梢的鸟儿,徜徉变幻的云,崖边的花,一条美艳至极的蜈蚣,一只优美飞翔的红身蜻蜓,他都觉得极美,美得让他想起她。
仿佛她就是美丽。
美丽是她。
这时候,那个亮丽的女子正在到处探查一些乡民:“近日这儿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问了半天,乡民只好说:“有。”
“谁?”她眼睛一亮,象映出了雪光。
“一个年轻人,腰畔有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果然是他。”
少女以一种完全跟她的外貌不吻合的江湖口吻自言自语的说。

十五、聪明的你

越来越接近惊怖大将军的大本营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据武林相传、江湖流言,“老渠镇”里人人都是会家子,从三岁小童到八十岁老翁,全会几下子武艺。
越近危城,怪异的案子,惨绝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县城近郊的老渠乡前驿,就看到—群人,有男有女,嚣嚣张张、跋跋扈扈,就差没吹吹打打的押着两个人,迤逦而至,直往县里行去。远远的地方,还有些看热闹的人。 那两个受押的人,两臂横张,都给木锤子夹架着,十指给木钉子紧拶着,商人都衣槛尽裂,袒裸大半身子,女的下身更溃烂不堪,鲜血脓水齐冒,走一步惨呼半声,惨不忍睹。这女犯乱发披脸,早已给人打得头穿额裂,脸上也给抓破了十数处,但这样看去,还可隐见她平时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过去了。
他拦在人前,问,“你们干什么?”
走在前面一个鱼目鱼唇的汉子龇牙裂嘴的道:“你是什么人?”
冷血道:“过路人而已。”
鱼唇汉子一伸手推开他:“滚!”
这一推,冷血并没有动。
鱼唇汉子的感觉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时,冷血依然站在那里。
他心里啐了一声:邪门!可是动作也审慎了起来。
“你没看到我是公差吗!”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着,当下只说:“干吗要这样对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边一个马脸婆娘接口道:“他们呀,奸夫淫妇!男的还是我丈夫!怎么,你不服气?到大将军还是县太爷那儿告状去!”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冷血脸上。
另一个长着一对老鼠耳的汉子忽地钻出来,说:“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闲事,大爷连你一齐逮了。”
冷血往左让开一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过去,不时传来那干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脚摸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经过这里。
他的目标是惊怖大将军。
他找的是大将军。
可是他所目击的一切却让他忍不住。
他去问危城乡的乡民。
这乡镇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却没人敢说什么。
——越是不敢说,冷血越觉得奇怪。
(犯了法,给官差逮去,有什么不可说的?)
所以他动了牛脾气,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用什么法子呢?)
——给钱,他没有钱。
——打人,他不能打。
(怎么办呢?)
他觉得很懊恼,烦闷之下,一拳打在墙上。“平”的一声,离他打击之处上面三尺余的一枚钉子,飞脱倒射而出!
这一来,正在让他查问的人看傻了眼。
这位额头和下巴全长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两端的乡民,结结巴巴的问:“这……这……这是你你你……你打的吗?”
冷血一时还没会过意来,“是啊,”他说,“这又有何难!”
说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没有裂。
更没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个拳骨的窟窿。
“我……我……说了……”那乡民看得目定口呆,当会过神来的时候,马上说了些重要的话:“你何不……问问问……老庙的‘五……五……五人帮’!”
冷血明白了。
——实力。
实力就是一种最能唬人的东西。
所以他扬着拳头,看着自己的拳头,仿佛他的拳头很痒、很痒、很痒似的,淡淡的问: “五人帮?”
“……对对对……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他们………五人。”
冷血肯定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吓。
所以他眉一聚拢,问:“老庙?”
“……在在……在乡西长安三路左拐……过了竹林……就是老庙庙庙……” (好,就去老庙看看吧!)

老庙当真名不虚传,是一间很老的庙,供奉的大概是龙神,神像亦已残破不堪,但破落的龙像在坛上依然气派凛然。
庙又破又烂,但在斑剥残垣中仍隐可见出当年也曾香火鼎盛、辉煌鹬皇。 庙前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有三个人。
庙里布满蛛网的石板地上,有两个人。
五个人长相完全不一样。
人本来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脚四肢,大体上都差不多一样。
可是这五人却令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有的极高,有的极矮,有的极胖,有的极瘦,有个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耸;有人一口金牙,肤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稳,象一口铁箱子;有人一脸聪明,满脸黄髯;有人长着一对狗眼,整个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于象一个人。 这么样的五个人,看去似来自世上五个最极端的部落。
五个人都很丑——尤其冷血见过那美丽女子之后,看到这五人,就觉得分外触目惊心的丑!
但这五个人要在一起,却又让人觉得他们很匹配、很谐和。
因为他们都有一点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们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事可为也无可不可的样子。
谁都能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五人眉宇间都流露出一点稚气和志气。
但在神情上,这绝对是: 五个懒人。

冷血一向很勤奋。
他朝也练武,晚也练武。
——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在于天分和勤奋。
这时候的他,当然是不知道幸运的重要。
可是他并不讨厌懒人。
他倒觉得做人很有福气。
——一个勤奋的人根本就懒不下来,但一个天生的懒人,却可以在一些变动、逼迫小刺激下,说不定有一天会勤奋起来。
他一向都很羡慕懒人。
——他自己就懒不下来。
他正要走过去,就听到这五人中其中一个象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然后说了一句: “狗腿子来了。”
于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 ——狗腿子?
(谁是狗腿子?)
(——难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脚。
——那明明是一双人脚。

“你们好。”
没有人理他。
“你们早。”
有人低声嘀咕:“现在还早?”
冷血也知道这时候还说“早”,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应他。
——有人应他就好问话。
“敢问……”
话未说完,那一脸聪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么好问的!这儿都给你们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给你们搞到夭寿了,闺女全给你们糟塌了,你还待怎地?”
冷血没料一上来就给他喷了一脸,怔了一怔,还未发话,那个长着狗眼的瘦子走过来,向他团团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说:“我闻出来了,你确是狗腿子。” 冷血剑眉一轩。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马上就说:“可动怒了?来吧,干上一场,最好不过,咱们不怕!” 他说话象说对联,每两个字一顿,语音卷滑溜丢,但发腔却似唱耍调一样,甚为古怪。 冷血强抑住了气:“什么是狗腿子?”
那有一双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会儿,又端详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阵,才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那一脸聪明相的人已抢着答:“当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 狗眼瘦子凑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几乎还要把鼻子凑到冷血腰畔的剑去闻闻,然后退了一步,问:“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无讳:“是。”
狗眼汉子又猛退一步,一脸聪明的人已叫了起来:“那你还不承认自已是狗腿子!” 冷血这才恍悟。
“原来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说,“我快要是了,但还要办成一件案子才是——现在还不是。”
有双狗眼的汉子还是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道?”
“有什么真的假的?”冷血反问:“你们很恨官差吧?为什么要叫做狗腿子?”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残民恣欲、狂征暴敛、欺善怕恶、作威作福……”那黑脸金牙的汉子悲愤的道,“这种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么!”
那满脸聪明的汉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鹰犬、奴才、走狗、乌龟王八蛋!” 这时,那四平八稳的人忽然说话了。
他一说话,其他四人都静了下来。
他的人象一座铁馒头。
他的声音也象是金铁交鸣,掷地有声,句甸有力。
“你是来这里办案的?”
“是。”
“什么案?”
冷血一时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们是敌是友?
——他有任务在身,该不该透露?
——他本是过来查问的,结果,此际却似是给人审问。
那一脸聪明的汉于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个什么名目,来挖点油水进贡大将军了。” 那铁镌般的汉子横目瞪了他一眼。
那聪明相的汉子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大将军?”冷血颇为震动,“你们有大将军的消息?”
但见五条汉子,互觑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耸的汉子说:“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 那黑脸金牙汉满脸敌意的说:“依是来投靠大将军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们说的大将军是惊怖大将军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稳的汉子长吸了一口气。
他一吸气,连冷血都觉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听这铁镌般的汉子一个字一个字审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认真的问:“你是大将军的什么人?”
冷血看着他们各自徐徐立起,从散漫不羁但逐渐转而凝重戒备的脸色,一股豪气上冲,一时之间,再没有什么顾虑,就算惊怖大将军在他面前,他也尽说无碍: “我是他什么人?告诉你,我就是来拿他归案的人!”
“真的?”黑脸金牙汉子立即态度全然不同。
“你的话可当真?”狗眼汉子也有一张狗脸,此际他的眼神已温驯多了。 “你?就凭你?”陷目高眉汉子仍是不信,“你会是他的对手?”
然后三个人都问那四平八稳十六定的汉子:“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四平八稳的铁汉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皱着没有眉毛的双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声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说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坏人,你们早先都不信!”那一脸聪明的汉子紧接着忙不迭的说:“喂,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你来老庙干什么?你怎么听说咱们‘五人帮’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问他:“聪明的你,还用得着问我吗?”
这“聪明的你”四字,可把这一脸聪明的汉子登时说得敌意全消、威风大振,高兴得重逾泰山、开心得轻若鸿毛。

十六、残狠若此

“果然,果然!”满脸聪敏的汉子道,“他果然是好人!咱们‘五人帮’这般出名,神鬼皆知!他只不过是人,当然早就如雷贯耳,慕名而来了。”
那位精铁打造般的人比较实事求是;问:“你要抓大将军?”
冷血昂然道:“如果他真的犯罪,给我查到证据,我就要抓。”
陷目空眉的人间:“你是什么身分?就凭区区一个公差,能拿惊怖大将军?” 冷血伸手自衣襟想掏出“平乱玦”,却发现襟内的玉玦不翼而飞!
冷血此惊非同小可。
却见那狗眼汉子悠悠然、施施然的掏出一扬,用两根手指拎着红线幔着玉玦摇啊摇的,又用鼻子嗅嗅,闻闻,然后反过来,荡过去,看了半晌,边说:“你找的是这个?” 冷血怒道:“还来!”
狗眼汉子说:“这东西在我手里,谁说是你的!”
冷血愤然道:“你用这种下三滥的偷盗术,卑鄙!”
狗眼汉子连黄色胡子都激动得扬了起来:“什么卑鄙!我能把你贴身的事物不知不觉的取走,这就是我的本领,你的失败!‘下三滥’有什么不好?‘下三滥’的手法,我光明正大的用,做的是光明磊落的事,当的是光宗耀祖的事,那又有什么不可?” 冷血忽然记起清瘦上人告诉过他的话,江湖上有一个门派就叫做“下三滥”何家,鸡鸣狗盗、偷窃骗盗、跳梁越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他们这门的人,技法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为人倒是正派,决不可因他们只擅小技而小觑之。
冷血当下长吸了一口气,道:“你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狗眼汉子鼻子一搐,道:“我叫阿里,我远从西南流落此地,不关何家的事,你想恁地?”
冷血坦然道:“你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取走我身上之物,这点,我是败了,毫无怨言。”
狗目汉子这才展了笑颜,得意洋洋的道:“小子,算你从善如流,怕了大爷!” 冷血摇头:“对你的盗技,我佩服;但我不怕你。这玉玦对我很重要,请还来。” 铁般的大汉道:“你刚才就是说……凭这玉玦,可抓拿大将军?”
冷血道:“不错。”
空眉陷目的汉子道:“我倒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冷血道:“这是御赐‘平乱玦’,可先斩后奏,自行除奸去恶。”
此语一出,人人都“哦”了一声,都凄过去看那在狗目汉子手中摇摇荡荡的平乱玦。七嘴八舌的道:“看不出来还挺管用的哦!”
冷血不耐烦了起来:“还来。”
狗目汉子倒对这玉玦大为好奇了起来,道:“急什么?一会儿再还不行么?” 冷血道:“你能轻易取走我身上之物,但我也能夺回你手中之物。” 达句话使在场五人都笑了起来。
狗目汉子阿里笑得象一头用腿掸蚤子的狗:“哇!你敢跟我们‘下三滥’的人比偷技,真是大开我耳界……”
话未说完,剑光一闪。
剑光穿过深目空眉汉子,掠过黑肤金牙汉子,擦过一脸聪明的汉子,经过如铁桶一般的汉子身侧,然后定在阿里的咽喉上。
阿里象是给人点了穴道般的定在那里。
剑尖所渗透出来的寒意已使他喉头间冒起了鸡皮。
然后冷血伸手。
伸出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
在他手里拿回了平乱玦。
“啸”的一声,剑不见了。
剑已到冷血腰畔。
那剑看去仍似一柄废铁,使你不敢相信刚才是它发出来夺目惊世的光芒。

阿里摸摸咽喉,正想说些什么,挽回点面子,忽然一阵昏眩,天摇地动,幸好那黑面金牙的汉子及时扶住了他,那犬眼汉子却夸张地“啊”了一声。
那一脸聪明的汉子说:“他晕过去了。”
那铁山般的大汉向冷血道:“贵姓大名?”
冷血道:“我姓冷。”
铁汉说:“你抓大将军应去危城,来老渠干什么?”
“对,”黑面金牙汉也说:“你来老庙找我们做什么?”
“我是想向你们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在前驿看见一男一女,给人架着出城,身上大半袒裸,伤痕累累,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这儿的执吏乡团,可以随便滥用私刑么?”
五人面面相顾,那铁汉道:“你倒是问着了大将军的好事!”
那聪明汉子也说:“你倒是问对了人。”
这时阿里也已苏醒过来了,铁汉把冷血请入庙里,并一一介绍连他自己在内的五人: 狗目汉子是阿里,从母姓何。
一脸聪明相的人是二转子。
陷目凸眉的叫侬指乙。
黑肤金齿的是但巴旺。
这铁镌般的大汉叫耶律银冲。
“幸会幸会。”冷血坦言,“名字都有点怪。”
但巴旺说:“我们都是不同地方的人,分别来自徭族、回疆、大辽、女真、京师,有的是还在襁褓时就来了,有的是上一代迁居过来,有的是才来没几年,但臭味相投,一样潦倒,所以都窝在这里,成了好朋友。”
二转子问其他四人:“蓉嫂和鸡叔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侬指乙没意见。
但巴旺和阿里都说:“无碍。”
耶律银冲道:“说吧。”
“我看他也不是坏人。大将军的糗事,我巴不得向天下人都说!”二转子转向冷血:“告诉你吧,那年轻女子是蓉嫂,老汉是鸡叔。鸡叔是卖鸡的,年纪大了,待蓉嫂就象他的女儿。以前鸡叔病倒的时候,蓉嫂曾经服侍照料过他。蓉嫂就住在鸡叔隔壁。蓉嫂是年轻的小寡妇,颇有姿色,人也很好,就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有一次,她上老渠卖莱,就这样惹了大祸,真去他妈那个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