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后,便自杀了──自杀之前的一天晚上,只叮嘱我早些上疑神峰,一定要结联‘飞天老鼠’和‘鬼王’聂青……”
说到这里,绮梦便哽咽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能收拾心情,把话题接了下去,“*那时我只以为她在说疯话。未几天,她便死了。……”
吴铁翼胸膛强烈起伏不已:“可是,她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吧,你又如何得知……?”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绮梦强忍泪儿,吟道:
“相爱不敢成双飞,
相逢到底转头空。“
听得她吟了两句,吴铁翼的身子又籁籁的颤哆了起来,哑声道:
“这是我写给她的诗其中二句……后来她将这两句诗绣了起来,就绣在──”
绮梦自襟内抽出了一帕方巾,道:“这便是了吧?临终前,娘交给了我。我不知就里,只觉得这两句诗写得哀怨缠绵,悱恻不已,看了心头难过。直至我把这巾帕带到光
一照,才发现巾内还有暗层,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我忍不住好奇,用针挑开线扣,拆开来一看,里面纪录的正是娘和你的事。我这才知道,娘不只是因孙三点的折腾而自了的,她是因为更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奸情,不知
如何自处,也不敢告诉我,在自责和彷徨、愧疚、恐惧中只好求了断的!”
“所以,是你害死她的,”孙绮梦一字一句地道,“也是我害死了娘的。”
孙(也许,应作“吴”)绮梦的语音镇定得简直异常,“是你和我害死娘的。真正的凶手是我们。”
大家都觉得无比的震动。
月色大明。
黎明在即。
这月光仿佛要在它最后的时刻里,燃习它的光华,照明世间一切情事。然而她本身却是没有光亮的,它的光明是别人赐予的,所以,虽明亮得像一颗嵌在西空的巨大夜明
珠,但越照明却越生暧昧,处处阴影幢幢。
在这光亮如巨炬的夜明珠照耀下,罗白乃、叶告、何梵乃至场中大部分的高手,都觉得自己仿佛是明夜中的不明物体,为绮梦和吴铁翼的对话滋生了极大的震憾。
──什么?!吴铁翼竟是铁布衫?
──吓?!吴铁翼竟与绮梦姨娘有染?!
──天!吴铁翼居然跟绮梦的亲娘亲也有路?!
──天……原来绮梦竟是吴铁翼的女儿?!
前面,有的人已管窥一二,约略得悉,或从绮梦口中已打了个底儿,但到了最后两项秘事,大家都纷纷招架不住、接受不来。
前文只是到处留情。
后文已是到处流精。
──到头来,简直是乱伦!
绮梦对着吴铁翼杀气森然道:“你说,我不该叫孙三点做爹,那难道我该叫你么?你说我念念不忘报复你,你难道认为我不该报仇吗?你说我绝情?是谁先绝了情?你笑
我不该一女共事二夫,你到处留情,又到处造孽,这又算啥?算是母女共事一父么!”
吴铁翼失魂落魄地道:“我知道了,我现在明白了……你做的,都是该做了。一切错……都在我。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招娘子,对不起你们母女。难怪……难怪你
会如此恨我──恨我如此之甚。”
绮梦冷哂道:“我真正恨你的,你还不知道呢。”
吴铁翼仍在懊恨地道:“总之,在世上,不该做的事,我全都做了,我也活该有今天的报应……”
他兀自懊恼的说:“我自幼家贫,别家孩子有的东西,我没有,我只能羡慕着。而我有的东西,如果别的孩子没有,他们就来抢了我的。我和他们打起来,但人家孩子父
母都有钱有势,都有靠山,所以受辱的就是爹娘,爹娘只好惩罚我。我少年当官,有清澄天下之志,要办大案,打大老虎,犯在王黼手里,结果,他有皇帝当靠山,我没有,
我几乎就丢了官、抓去斫头。幸好,还是童贯保住了我,他也有天子当后台。之后,我投靠童贯,当了武官,却犯在惊怖大将军凌落石手上,他在黑道上、白道上的关系都比
我好,势力强大,我怎是他对手?差点,丢了官位和性命,还是辽人派了人来为我说项,我才保住了命。因此,我决心,要当官就得官比童贯高;要当江湖人物,就要比凌惊
怖狠。我要当了高官、掌了实权、成为大人物,当了武林宗主才为黎民百姓、受欺受压的人们做点好事。可是,要怎么才能有权、有势?还先得要有人手、有钱财。于是,我
千方百计要挣得金银财富、招揽人手,当中劫掠杀戮,自是难免,出卖离间,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吡叻手段,也在所多有──这一来,好事没办着,在夺利争权的过程中,
我为享受生命,打击敌手,已好事做尽,歹事行遍……今晚,我沦落到这模样儿,想来正是天网恢恢,造孽造就出来的。”
绮梦道:“你说这些,也没有用,也不能减轻你的罪孽于万一。你这人一向报复心重,孙三点本来要利用你打进中原武林,又原拟把你困在东北。你狡猾得脱后,日后反
而刻意要拓展东北势力,在济南种植香花毒草,攒营招纳,结联赵燕侠等人,制造毒物,使人迷失本性,腐蚀沉沦,这样挣回来的银子,你居然也花得安心!”
吴铁翼道:“不过,我一旦在济南搞出了半壁局面来,‘一刻馆’和‘神枪会’的人,还有哪个敢瞧不起我?哪人敢不给我面子?我失手,有今日,只是我这颗贪狼星遇
上了化忌星,时运不济而已。济南那一役,我折损了‘神剑’萧亮和赵燕侠一脉,大势已去,最不该的是赵燕侠在‘大蚊里’故弄玄虚的诡案,结果惹来了冷血、追命,尽破
我的培毒基业,不然,我也不必逃来山西,来掘我自己老本的根了。”
绮梦冷笑道:“你当真是吃自己老本的根!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也有说法:兔子不吃窝边草──然而你都犯了。你连绮梦客栈大本营的人也一个个残杀殆尽,她们
大多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年轻女子,你也丧心病狂,下此毒手,你也活该有些下场!”
吴铁翼闻言抗议道:“我没有这样做。我获悉你要埋伏我,但我又非得借此地来取奇石和财物不可,但我又不忍向你下手,唯一办法,只有逼走你。我知道你出身是千金
小姐,一向怕鬼怕脏,其他跟着你的手下,更加怕这怕那,所以──”
绮梦气愤地接道:“所以,你把井水变成了血水?”
吴铁翼点头。
绮梦接着说,“你见我们不走,连鸡、鸭、鱼、猫、山羊和兔,甚至独孤先生的狗也宰了?!”
吴铁翼道:“……是。”
独孤怕夜在那一头低吼了半声。
绮梦不屑的问下去:“你总不成有办法使我们同时做同一个噩梦吧?”
吴铁翼道:“这个倒不难。我只要用大蚊里培植的少许‘霸王花’,让它与其他药物一并焚烧便能有此成效了。”
绮梦为之气结:“为了逼走我,你还叫人扮我娘,在这儿沐浴洗澡!”
吴铁翼浑身一震:“没……有。我在今晚之前,怎知道你娘是谁啊!”
绮梦气得脸都白了:“为了逼我们走,你还劫杀了胡娇,不知用了什么伎俩,驱使胡骄自杀!”
吴铁翼几乎要弹跳起来:“我没有!”
绮梦紧迫钉人的道:“你更用了不知什么卑污手段,出手暗算,伤了名捕无情的四名得力手下,又重创了青月公子林傲一!”
吴铁翼吼叫了起来:“不是我!”
绮梦追击道:“你见还逼我们不走,今晚更大开杀戒,装神弄鬼,今晚要我这客栈血流成河!”
吴铁翼大声且激愤地喊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些都不是我做的!你弄错了,到了后头,我已经是受害者──我跟你一样,都是给人迫害的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但
却后来没对你下过毒手,也没对你们下过杀手!”
绮梦盯着他,用一种厌恶憎恨的眼神,讥诮地道:
“也有你这种害人的人却叱着给人逼害!你杀了我的忠仆,化妆成他,潜在我身边,不过想置我于死地。我也是瞎了眼,居然一时没认出来。你把铁布衫像梁恋瑄、何文
田一样杀害了吧?伤害本来拥护、支持你的人,一向都是你的本领!也有你这样大叫走投无路却埋伏在他人身边猛下毒手的家伙!你快把铁布衫还给我!”
吴铁翼道:“你以为铁布衫是你的忠心仆人?!”他的语音像厉哭。
绮梦道:“我只知道谁都比你好,我更知道你专门牺牲对你效忠的人。”
吴铁翼道:“你以为我杀了铁布衫?!”他的声音像鬼啸。
绮梦道:“那铁布衫呢?活着,我要人;死了,我也要尸。”
“他是死了,”吴铁翼急喘着气,他气管里似有急湍之流,“却不是我杀的。”
“死了。”绮梦并不惊讶:铁布衫若不是已命丧,谁可假扮他这么久?“尸呢?”
“在山上。”吴铁翼厉声反问:“你以为我愿意假扮成他么?!”
“你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绮梦淡淡地道,“叫你扮狗也无妨。”
“我的确已走投无路,死到临头了,狗急跳墙,我连墙都没得跳!”吴铁翼吼道:“不信?你看!”
他狂吼一声,双手一弓,内力透体,叭啦一声连响,身上所有绷带扯裂,只见一个全身秽烂、千疮百孔、满身密布疔疮,处处伤溃流脓、臭气薰天的“怪物”,站在月下
,哪似当年一脸正气、自蕴风流、玉树临风、潇洒自若的吴铁翼?!
众皆哗然。
连绮梦也意想不及。
谁都看得出来,这绝对不是易容、化妆,有的溃烂,还攒着蠕动的虫子;有的伤口,还见出青森的骨骼。
谁都没想到这是吴铁翼。
──“虎威通判”吴铁翼竟会变成这样子!
到底,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杜小月 第四回 破烂王
绮梦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若不是她听出来那说话仍是吴铁翼的声音,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溃烂人”就是当年令人迷醉、风流倜傥的吴铁翼。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语音里,忍不住痛心。
──看到自己曾经深爱过而今深心痛恨的人,变成了这样子,只怕“痛恨”也得马上锐减了大半。
绮梦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情形。
吴铁翼的双唇也肿溃变成了紫赭色,所以说话时有一定的困难,随时可能因为某处伤烂剧痛,因而发出哀号、呜咽。
“我自己也是受害者。──你以为我高兴扮成这样子的吗?”
他全身都成了破破烂烂,只有一双眼睛没有坏。
未曾溃烂。
──还发出熠熠神光。
“你……”绮梦仍将信将疑:“你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谁能把你害成这样子?!”
吴铁翼不但是只插翅大老虎,同时也是只狡猾老狐狸,谁能把大老虎、老狐狸弄成七破八烂,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生不如死的,令人委实难信。
“我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吴铁翼双唇颤动了一下、面肌搐动了一下,算是笑容了:“你看我已沦落到这样子,保命尚且不及,自己都做不成人了,哪里还会害人?哪
里还能杀人?”
绮梦透了一口大气:“铁……铁布衫呢?”
吴铁翼道:“你以为他是你的忠仆?”
绮梦正要说什么,吴铁翼道:“我正因为他要出卖你,想把他杀了,但我还没下手他已丧命。他的尸首仍在猛鬼洞里。”
绮梦摇头:“我不相信。”
吴铁翼道:“这也不到你不信。我们这疑神峰铁花之争、猛鬼洞宝藏之斗,其实,除了我和江思、高怕飞、呼延五十这一伙,以及你为首的这一帮驻扎在客栈内的女子外
,至少还有两队人马,正在暗中窥视这宝藏,暗中下手,除了对付你、王飞、剑萍等人之外,也对我们下辣手。铁布衫便是跟他们里应外合。”
绮梦怒道:“你诋毁他,我不相信。”
吴铁翼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其实,我是真心真意上山来跟你合作去掘宝藏的,之后一道儿远走高飞。正是铁布衫出卖了你,告诉我:你要谋害我,还找了飞月王
飞对我倒打一耙。我知道王飞恨我,倒不是我滥用了她的名头,而是庄怀飞因我而死,她一向对他有好感。我发现你不服我之后,大抵只立意要将你吓出绮梦客栈,唬走山西
疑神峰,我无意要加害你。”
绮梦道:“你胡说,你得还我铁拔、胡氏姊妹等人命来!你这一身溃烂,分明是给你自己手下唐化的暗器打出来的!‘破烂王’的成名暗器‘眼中钉’,奇毒无比,你的
人出卖了你,你诬赖是我这方面的人──你可有证据?!”
吴铁翼鼻翼嗡动了几下,算是惨笑:“证据我有的是──只怕也不必提供了,我看,今晚一切已图穷匕现,少不免要真相大白,恶人坏人、好的善的,报应循环,爱恨情
仇,都当在今夜月明风清时一一现身亮相了吧!”
绮梦忽然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你可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么?!”
吴铁翼呆了一呆,说:“我是样样都对不起你,件件都可恨,你恨不得杀了我千万遭──你还有什么特别怀恨我的?”
“我恨你!我恨死你!你跟白娘姨有染,在识我之先。你与我娘有暧昧,也不知我是她女儿。你丧德败行,烧杀劫掠,但不是犯着我来的!“绮梦在狂怒中切齿地用手一
指:
她指向在客栈里靠墙一隅,缩在被窝里的杜小月。
“你居然丧心病狂,在与我相好之后,却奸污了她,还杀了瑄瑄灭口,你还是人不是啊!“绮梦痛心疾首得发鬓全也凌乱了:
“我最憎你就是这件事!”
吴铁翼肃然。
大家也屏息。
为之齿冷。
然后,吴铁翼像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用咆哮的语音吼出了下面几句话:“你以为杜小月是受害者是不是?你以为小月她楚楚可怜对不对?我告诉你──”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一,句,话,一,句,话,的,道:
“那么,我告诉你,她才是‘破烂王’唐化。我的一身伤,是她打的,我的一身毒,也是她害的。现在,她才是主谋。她才是我的主子,你的敌人,你信不信?”
然后他又用鼻音对呆若木鸡的众人问了一句:
“嗯?”
稿于二零零二年六月初:爱妻有喜,大喜。
校于二零零二年六月上旬:达明王出手相助,不多问一句话,不少付一分力,亲自交待,连谢他的机会也不予,了不起一豪杰,感激。
杜小月 后记:淡交至久味方真──回命运一刀
本来答允读者要勤写一些,但从零一年迄今都没写过任何一部新书,真是在我写作生命旅程中的一个真空,让苦候续集的读者希望落空,我是难辞其咎的。
千禧年之后变化委实太多,不想浪费读者朋友读小说的宝贵时间,这就不叙了。不过近日真的“落难”,实在无法从逆境和挫折中摆脱,虽然打算打到最后一兵一卒,决
不投降,但有段时期也不得不要求各方好友至交相助,让我得片刻喘息,败部复活。这跟我二十年前“受难”主因,也是好打不平,义交朋友、信任至交才会放弃本来就有的
“甘”而饱受原本不必的“苦”,其实异曲同工,师出同门。“直”行江湖五十载的温某人,终于“有难”了,要“求救”了。
苦熬九个月后终于“求助”的结果:有三种反应,值得记存:(一)忽然不认得我了。这些人大半都欠我一些人情或钱银的,却假装没收到电、信、讯,或佯作已覆了给
我,总之,借了“聋耳陈”的左耳,以前什么激情、豪气、义薄云天,平常“大哥前、大哥后”,全消失不见,真不知这十多年我别的信没覆、别的人没见、别的事情我不够
关心,但对他吃到好食物、看到场好戏、甚至遇上任何美好事都想第一时间与他分享那些感觉,几乎从来不求人的我,却“求”着这样的人,只觉过往交情,全都交到中环兰
桂坊底下的阴沟里去了。在命舛时遇上这种人,有段时候,实反而激起斗志。(二)力有未逮者。是想帮,但帮不了,又怕我生误解,或来信长篇解释,或来函鼓励加油。这
叫爱莫能助吧。我都相信他们,也谢谢他们。纵然有心无力,也算是一种支持力了。(三)一旦知道,不说二话,马上全力予我相助,不管力量多少强弱,都义无反顾、利害
不计,只力助我渡过难关──然而这样的人,有的是我近数年未见面的,有的还是十多年未见的,有的更是素未谋面的!
半生境遇,真是武侠小说,真是俗世传奇,不管“忠”的“奸”的,“好”的“坏”的。由不得我,但对事情作出反应,仍操之在我。我谢谢“帮”过我的人,却并不怪
责任何不帮我的“至交”。那是我信错了人,看错了人,交错了人──关人家甚事?!至于自己帮过的人,那是我自愿自发的,对方若要回报,那是他重情重义;要是佯作不
识,也是情理之中──也不关人家的事!
为这点,不管好坏,所以记下。原来: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有难时“一路知交尽掩门,酒肉朋友走清光”确有的是,但“闲时但觉求人易,险处方知为已深”是真的,
而“清坐相看贫不恶,淡交至久味方真”也有的是。
不无感慨。
却不失落。
一笑迈步。
再战江湖。
如果命运是飞来的一把刀,我大抵只有两个选择:接住它或格飞它。
它已经飞过来了。
我在想:我还有没有第三个选择呢?
──回敬它一刀!
也一刀飞去!
我只要及时找到我的刀。
希望刀还利。
稿于二零零二年二月始:梁错误处理EA,令危机爆发,疲于应付。
校于二零零二年二月:叶危险处理曼克顿埠,危机加剧,挣脱不易。
再校于二零零三年七月一日:香港大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