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娘又道:“夫人,侯爷满意的是李公子吗?”

“这些都好说。”十一娘沉默了好一会,道,“事事无绝对,总能找到不足之处说服侯爷。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正确不正确?”她声音有些低哑。

文姨娘紧抿着嘴,两人走到了碧漪闸。

一个向东,回垂纶水榭,一个向西,回侬香院。

文姨娘没有给十一娘行礼,而是停住了脚步。

“夫人,我看,您还是仔细打听打听邵公子的底细吧?要是不成,不如再慢慢帮大小姐找合适的!”

意思是说李霁不行!

十一娘对文姨娘在这件事上的果断有些诧异。

文姨娘已低声道:“男人有时候糊涂些,才是女人一辈子的福气。”

这是她的身同感受吗?

十一娘站在碧漪闸上久久没有做声。

之后徐令宜问她:“怎样?李家小子还不错吧?”

“侯爷主意定了吗?”十一娘反问徐令宜。

徐令宜听着微愣。

“我觉得李家太急切了,李公子太沉稳。”十一娘直言道,“婚事上如此,只怕其他事情上也会如此。”

徐令宜听着皱了皱眉,但第二天却派人去打听邵仲然的情况。

十一娘没有多理会,忙着开库拿器皿,派婆子去姜家敲定姜太太、姜家九小姐到的时辰。又向赵先生请了一天的假,当着谆哥只说是有远道的亲戚来,到了十六那天,大家笑吟吟地迎了姜夫人、姜太太和姜家九小姐。

姜太太中等的个子,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人长得白净,丹凤眼,高鼻梁,不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严肃,说话的时候右边有个梨涡,不仅让她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还显有点小小的俏皮。

姜家九小姐和她母亲五官很像,只是年纪还小,表情稚嫩,十分讨人喜欢。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太夫人拉着姜家九小姐的手眉眼全是笑。

姜家九小姐站得笔直,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只读到了《妇女》、《器用》、《贫富》三篇,其他的,爹爹说要大一些了再细细地读。”

太夫人听着连连点头,对端坐在一旁的姜太太笑道:“姜先生不愧是做学问的人。”

姜太太微微地笑,露出颊边小小的梨涡:“太夫人过奖了。只不过是女儿愚钝,只能教些简单的罢了。”

姜家九小姐听了不好意思地垂了头笑了笑,眉宇间飞过一丝羞涩。

太夫人看着呵呵地笑:“九小姐娇憨可人,姜太太太谦虚了。”然后望了一眼立在自己身边,满脸好奇地望着姜家九小姐的谆哥儿,“这是你姜家妹妹!”

谆哥大人般模样地上前恭敬地行礼,喊了声“姜妹妹”。

姜家九小姐抬起头来,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身。

太夫人看着笑意更深,抬眼看见宋妈妈垂手立在了竹帘旁,知道酒席已经备好了,又道,“姜太太是难得的稀客,我们备了些酒菜,还请姜太太不要推辞。”说着,由杜妈妈扶着站了起来。

屋里的人都跟着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姜太太则客气地推辞了一番,这才落后太夫人两步,跟着往点春堂旁的花厅去。

此刻正是初夏,石榴花开得正艳。

太夫人和姜太太说的着花事。

姜太太应喏着,眼角忍不住向走在自己身后的十一娘瞥了瞥。

她穿了件水绿色纱衫,月白色挑线裙,明丽的脸上有淡淡笑意,显得端秀恬静。那个身世不明的五少爷被乳娘抱在怀里,扭了身子要她抱。她走过去抱了抱孩子,温温柔柔地低声说了几句,孩子就安静下来,伏在乳娘怀里不再动弹。她摸了摸孩子的头,这才三步并做两步地赶了过来。

姜太太暗暗点了点头,和太夫人进了花厅。

四干果、四个酱菜、四冷碟、四佐菜、六热菜…满满一桌子。既有江西的名菜三仔鸡,也有燕京的名菜菊花里脊肉。最后用水晶碟子上了一碟子冰湃的红菱。

姜太太有些意外。

这红菱是南京的“水八鲜”,六月才上市,快马加鞭运到燕京,也要到中旬。这才五月中旬…可见徐家十分重视这次的见面,花了心思来款待自己。

她的目光就从邻桌的谆哥身上扫过。

那孩子生着一副好相貌,眉宇间温和秀雅,举止彬彬有礼,还知道照顾身边的弟弟吃东西。只可惜比同龄的孩子生得纤弱瘦小了些。听说未足月就落了地…丈夫要是身子骨不好,夫妻之间不免少了些美满。

想到这里,姜太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清甜的红菱吃在嘴里也少了几份滋味。

说的是相看,实际上看不看已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件事早在两年前就定了下来。只是他们夫妻不死心,未来的女婿总要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念头闪过,她又暗怪自己人心不足起来。

早知道这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她来之前还怕这孩子生母早逝大家或对他敬而远之、或因养在祖母屋里疏于管教变得顽劣不化,或是没有了依仗而被人轻瞧而只头笨脑,变得畏畏缩缩。现在看来,太夫人慈眉善目,十一娘性情宽和,兄弟间恭敬友爱…姜太太在心里琢磨着,注视力转到了身边的五夫人身上。

就是这位小婶婶,看着也是个举止大方,行为端庄之人。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好多了。

也许是立场不同。贞姐儿的事十一娘着急上火,轮到谆哥的时候,心态却很平和。一来这事早就定了下来,今天不过是走走过场。二来她觉得这社会对女孩子更苛刻──贞姐儿嫁到别人家喜怒哀乐由别人掌握。别人家的女儿嫁到自己家里,其他的不敢说,至少她不会为了摆婆婆的谱而刻意去刁难她们。

两人心思迥异,一顿饭下来,也亲热了不少。

大家移到西花厅喝茶说话,孩子们由杜妈妈、宋妈妈等人陪着去了后花园。

徐嗣谕自恃年纪最长,只在一旁点个卯,贞姐儿性情和顺,处处迁就,姜家九小姐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很快和谆哥、徐嗣诫玩到了一块。

她看着后花园姹紫嫣红开遍,赞叹道:“比我们大福寺的景致还要漂亮!”

家里请客很少有和谆哥同龄的女孩子,何况这个女孩子还漂亮温婉。闻言道:“你要去拜佛吗?我们家也有!”

姜家九小姐睁大了眼睛:“你们家还有寺庙?”

谆哥正要答话,看见结香带着群小丫鬟走了过来。

她们提着花蓝,花蓝里装了大把大把的石榴花、玉簪花和茉莉花和栀子花。

几个人忙曲膝给谆哥等人行礼。

谆哥就指了结香对姜家九小姐道:“这是我二伯母身边的贴身服侍的,叫结香。”

姜家太太、小姐要来做客的事大家早就知晓,她又曲膝给姜家九小姐行礼。

姜家九小姐喊了一声“结香姐姐”,满脸的艳羡地望着她怀里香气馥郁的白色栀子花:“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啊!”

“这是栀子花。”结香听了忙挑了几朵大的给姜家九小姐,“是我们家暖房里种的。南边常见。我们北边却很稀少。”

姜家九小姐欢喜地接了花,深深地吸了口气,笑道:“难怪我不认识!”口气很大,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杜妈妈就笑着问结香:“采了这么多的花,这是要做什么?”

结香道:“二夫人要做些花露。”

杜妈妈不再多问,姜家九小姐听了却极感兴趣,问谆哥:“我能去看做花露吗?我来的时候,我们家四姐正照着爹爹的藏书做花露…我没有看见就来了!”望着谆哥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十分可爱。

谆哥立刻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二伯母经常在家里做花露。还分不同的季节做出不同的花露来。还会做熏香。”领着姜家九小姐往韶华院去。

杜妈妈等人本是领着孩子玩,去哪里无所谓。

徐嗣谕这些日子关在家里读书,有些日子没见到二夫人了,也想去坐坐。

贞姐儿是半个主人,得热情的款待。

一行人就这样笑嘻嘻地去了二夫人那里。

韶华院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二夫人端了水果和自制的糕点招待她们。

黄灿灿的菊花饼、白馥馥的玉簪糕、红彤彤的石榴酥、苹果蜜饯、牛皮缠、柳叶糖…还有碧绿青翠的西湖龙井。

姜家九小姐笑弯了眼睛。

徐嗣谕却趁机向二夫人请教功课。贞姐儿怕徐嗣诫吵,悄声对谆哥和姜家九小姐道:“我们去竹林里玩。”

姜家九小姐在家里也常遇到有人请教父亲功课,知道是做不得声的,连连的点头。

贞姐儿就让小鹂各捡了几样点心,让用大红描金的海棠花托了,牵着徐嗣诫的手去了竹林。

几个人在竹林的石桌石墩上坐下,吃点心喝茶,姜家九小姐说着自家的事,谆哥说着赵先生,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快活。

杜妈妈在一旁看着喜上眉梢。

最后姜家九小姐还是没有看见花露是怎么做的,却得了二夫人送的一瓶玫瑰百合香露,一瓶牡丹木犀香露。

坐着马车打道回府的姜太太闻着称赞:“真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做得出如此奇妙的香露。初闻是玫瑰香,再仔细一闻,是百合香。”

姜家九小姐听了连声喊“娘”,睁着黑玛瑙般眼睛道:“二伯母还跟谕哥哥讲《论语》。”

姜太太听了望着女儿微微地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慈爱:“瑟瑟喜欢谆哥哥家吗?”

闺名瑟瑟的姜家九小姐连连点头:“喜欢!”

坐在一旁的姜夫人听了望着弟妹笑起来:“这就叫做姻缘天注定!”

姜太太没有做声,摸了摸女儿乌黑的头发,动作轻柔的甚至带着了些许的怜惜。

那边五夫人有些疲惫地脱了水蓝色细葛衫,露出鹅黄色绣大红缠枝花的中腰。

“这天气越来越热了。”语气里带着几份抱怨。

石妈妈笑着接过她脱下的衣裳递给一旁的小丫鬟,拿起拧好的帕子帮五夫人擦试身体。

“今天晚上五爷在宫里值夜,让乳娘把歆姐儿抱到我屋里来歇息吧!”

石妈妈笑着应“是”,吩咐小丫鬟传话。

五夫人就想起一桩事来:“上次我回去的时候听爹说,要给维哥请旨封世子,也不知道到底进行的怎样了?”

“哪能这么快!”石妈妈笑道,“侯爷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要奏请皇上和礼部。最快也要到明年的春天。”然后给五夫人披了件白银条的纱衫。

五夫人却像想起什么似的,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

石妈妈心里一跳,忙笑道:“侯爷当初也是看中了维大爷,还不是因为维大爷性子率直,和夫人合得来。何况维大爷这几年在侯爷面前尽孝…”

“我知道。”五夫人心不在焉地打断了石妈妈的话,“我是在想谆哥…看样子,侯爷要请旨封谆哥为世子了。不知道十一娘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说着,抿着嘴笑了笑。

第三百三十九章

这是徐家的事,石妈妈不好议论,只是笑着帮五夫人散了发。

五夫人拿着把梳子在手里把玩:“先是帮谕哥儿说一门看上去极好的亲事,然后鼓励谕哥去参加科举。小孩子家,看着自己前途一片光明,头脑一热,自然什么都应了。待他一走,再和姜家把婚事敲定,请旨封谆哥为世子。到时候,谕哥的师长、同窗、好友都是与姜家密切之人,他不动爵位的心思还好,姜家自然是最大的助力,可他要是动了这心思,只怕第一个不放过他的就是姜家。他如若因此而心生怨怼,可当初是他自己答应的,要怨,又怨谁去?我们四哥,可打得一手好算盘呢!”

说到这里,她想到项家的拒婚,无声地笑了笑。

而此刻的徐令宜正坐在垂纶水榭临窗的大炕上。

带着碧漪湖凉意的微风穿过糊着细葛布的窗棂吹进来,让他神清气爽。

“…孩子模样儿长得很好。”十一娘一边铺床,一边絮叨,“性子也活泼。姜太太一看就是个贤良淑德的。我看这门亲事结得实在是好。”说着,直起腰笑问徐令宜,“侯爷是先看会书?还是这就歇了?”

徐令宜没有回答,望着她笑。眉眼间有朗月般的清明。

“来,到我身边来!”他朝着十一娘招手,声音低沉却醇厚。

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谆哥的婚事进行的很顺利?

十一娘思忖着,坐到了徐令宜的身边。

徐令宜却把她抱在了怀里:“陪我坐一会!”把脸贴在了她的鬓角。

夜正凉,他的气息却是温暖。

十一娘搂着徐令宜的腰,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月光一点点的洒进来,屋子里偶尔响起烛花爆开的“噼啪”,让气氛更加静谧。

“今天是十六吧?”徐令宜抬起头来,手轻轻抚挲着她的面颊。

月色打在他宽阔的背上,他明亮的眸子像宝石一样光芒闪烁。

“嗯!”十一娘点头,不知道徐令宜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令宜的表情顿了顿,半晌才道:“谆哥有不足之症。长春道长又说他有‘三灾’。我和你姐姐怕他命格浅,受不了多的福禄。”他的声音舒缓,沉凝,“曾经商量等他过了十二岁再请旨封世子…”

如果徐、姜两家要定亲,谆哥有世子之位在身,那意义又不一样。

她徐徐坐直了身子:“侯爷的意思是,想提前立世子?”

徐令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觉得如何?”

“如果这样,自然最好。”十一娘沉吟道,“知道了自己的位置,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徐令宜微微点头,拉了她的手:“以后的事你也别太担心。我心里有数。会安排好的!”

十一娘心念转了转才明白他所谓“以后的事”是指如果他们有了儿子的话…

她不由呆了呆,想起及笄礼后频繁的房事。

他们可没有做任何的防范措施。

如果万一…

十一娘突然很矛盾。

生个孩子当然好。自己也有个伴。但真的有了孩子,以现在情况,局面只会更复杂。

想到这些,她不由抿了抿嘴,温声道:“侯爷,既然如此,您不如早点进宫请旨吧!等我们和姜家说亲的时候,也体面些。”

这样一来,就算是自己生了儿子,世子之位已定,冲突也少些了!

徐令宜没有做声,攥了拳头,把她的手紧紧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心里想得很明白,可念头一转到有可能怀孕上面去,十一娘心里就觉得赌得慌。

她不安了两天,甘夫人来了。

“有个姓韩的大夫,住在城西的井二胡同。”她和十一娘并肩坐在炕上低语,“是我嫂嫂介绍的。十分有名。据说翰林院金大人家的媳妇也曾去问诊,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为这件事,甘夫人竟然亲自走一趟。

十一娘十分感激:“七姐今天和姐夫去了庙里,等他们一回我就告诉他们。”

甘夫人就问:“要不要我陪着去一趟?那地方我熟?”

甘夫人主持府中的中馈,出来一趟并不容易。

十一娘忙道:“要是他们找不到地方,再请甘姐姐陪着去吧!”

甘夫人听着欲言又止。

十一娘忙道:“姐姐把我当妹妹,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甘夫人想了想才悄声道:“你要不要也一起去瞧一瞧?”

十一娘听着脸色飞红。

甘夫人忙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上次听说你一直用着药…多看几个大夫,把握也大一些。”

这是掏心的话。

十一娘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轻声道:“我一直没有好好医。怕年纪小怀了孩子保不住,大人孩子一起丢了性命,又怕耽搁了医诊的时间,到时候想生没生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日子了!”

这也是掏心的话。

“你可别本末倒置了。”甘夫人十分真诚,“像你自己说的,现在不把身体养好了,到时候想要也没有了。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这不是你能算计好的…何况不想生,又不是没法子的事。”

十一娘心情激动。

自从嫁人,这些全凭以前的一些道听途说,根本不敢肯定自己做的是否完全正确。常常觉得战战兢兢,想着要是能有个有经验的人指导自己一下就好了。可自己真正的心意又不能跟别人说…没想到,今天却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契机。

“甘姐姐…”她抿了嘴,眼角有水光闪动。

甘夫人突然想到自己在这年纪的时候…她眼睛里噙着泪水,嘴角却含着笑,拍了拍十一娘的手,凑到了十一娘的耳边:“我告诉你…”

两个说了一个下午的悄悄话,甘夫人才打道回府。

十一娘陪着七娘去井二胡同求医。

徐令宜则为谆哥的事忙碌。

他先是商量了太夫人,然后去了姜家,把自己想在两家正式下定之前争取为谆哥请到封世子的旨意跟姜大人说了。这样的体面,姜大人自然是乐于见到的。他不仅立刻答应了,还主动提出礼部那边,由他来疏通。

徐令宜和礼部的人也很熟,但考虑到他还要到宫里去磨叽,如果姜大人能帮着走礼部的路子,他也就不用两头跑了。徐令宜立刻答应了。回去就分别给皇上和礼部写了奏折。第二天一大早,又派赵管事到宗人府递牌子求见皇上。

这样一来,府里的人都知道谆哥要正式立为世子了。

陶妈妈身边的小丫鬟当时正在厨房里等着提食盒──自从陶妈妈被派去守元娘的院子以后,大家知道陶妈妈失了宠,虽然惧于积威不敢当着陶妈妈怎样,可对陶妈妈身边的小丫鬟之类,已渐渐不假以色了。

明明是她点的,灶上的妈妈却把炖好的肉末鸡蛋笑盈盈地放在了另一个小丫鬟的食盒里,还反复叮嘱那个小丫鬟:“小心点,别摔着了!要吃什么直管跟我说。”

她知道,这个小丫鬟是服侍四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琥珀的。

看到这一幕,她撒腿就跑回了陶妈妈那里。

陶妈妈穿着件玄色的夏布衫,头发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后,原来乌黑的头发鬓角已夹杂着几根银白。她正神色肃穆地坐在临窗大炕上抄《心经》。

看见小丫鬟跑了进来,陶妈妈脸色微沉。

那丫鬟从小服侍她,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意,只是此刻还有比陶妈妈怒火更重要的事,陶妈妈听了会十分高兴的事。她顾不得许多,大笑道:“陶妈妈,陶妈妈,侯爷要立四少爷做世子了!”

陶妈妈听着却神色一肃:“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不是胡说八道。”小丫鬟忙道,“府里都传遍了。不信你去外面去问问!”

陶妈妈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不是和大姑奶奶说好了十二岁的时候请旨的吗?”她呐呐地道,“只要一日不封世子,十一娘就会误会侯爷不满意谆哥儿,心里就有一丝念想,等到自己生了儿子再做打算。现在侯爷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想到了十一娘及笄礼的盛大与隆重,心里就打了个颤,“难道,这是十一娘的主意?她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不由苦苦地思索起来。

小丫鬟却没有陶妈妈这么多的想法。她喜滋滋地道:“妈妈,如果四少爷封了世子,是不是就可以单独住个院子了?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在四少爷身边服侍了?”

陶妈妈听着愣了愣。

是啊!按规矩,如果立了世子,就要单院住个院子。自己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从前她还有几分把握,谆哥分出去的时候自己能跟过去。可现在…如果十一娘想把院子里服侍的全换成自己的人,那简直举手之劳。

陶妈妈火急火撩起来。

大姑奶奶原先担心的是什么?

是谆哥儿活不到封为世子的时候。

陶妈妈想着,不由冷笑一声,吩咐小丫鬟:“去,看看四夫人在哪里?”

她要光明正大请假去趟弓弦胡同看大太太,然后借着这个机会和罗家的大爷罗振兴好好地说说这件事。

小丫鬟听了却没有挪脚,直:“四夫人陪着七姨太太出去看大夫去了!”

陶妈妈惊愕:“我说怎么好好的,侯爷突然封了谆哥做世子,原来她想着要生儿子了。她的心思是不是动得太早了些?”

第三百四十章

知道陶妈妈要去弓弦胡同探病,十一娘不仅很爽快地答应了,还派了马车送她过去。

七娘带了木芙过来。

“这些日子承蒙侯爷照顾。我们是姊妹,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可太夫人、五夫人那里,却不能不去谢一声。朱安平和我商量着,叫春熙楼的厨子做席面,请太夫人、五夫人和孩子们明天到丛香馆去热闹热闹,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意。”

七娘和朱安平一直走亲访友、参拜禅寺,十一娘忙着招待姜太太的事,七娘也就没有提在丛香馆宴请太夫人、五夫人的事。大家都没有想到找大夫的事这么快就有了着落。现在她要开始用药了,徐府不能再住。可想着徐府附近买宅子却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七娘的事又不能等。朱安平前思后想,在四娘住的附近买了个三进的宅院,准备就这几天搬过去。七娘就寻思着怎么也要把太夫人、五夫人接到丛香馆去聚了聚。

十一娘知道她的意思,陪着她去了太夫人那里。

天气渐热,人精神怏怏的,七娘又接得诚,太夫人笑着应了,第二天和十一娘、五夫人、孩子们去了丛香馆。

丛香馆,顾名其意,种着很多的草木花卉。春熙楼的水晶肘子又是名满燕京的。七娘在厅堂设宴,六扇雪花纹槅扇大开,屋外繁花似锦,屋内轻风徐徐,大家喝着金华酒,说说笑笑,十分惬意。

吃过午饭,几个人移到东厢房抹牌。

有小丫鬟跑过来禀道:“弓弦胡同的大舅奶奶来了!”

“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太夫人笑着,忙吩咐小丫鬟把人迎进来。

罗大奶奶没想到七娘设宴款待徐氏的女眷,神色间有些许的不自在。她笑着给太夫人问了安,被太夫人留在了牌桌上:“…十一娘的手艺太差,出牌之间犹豫不决,把我们都耽搁了,还是你来!”

十一娘自然是求之不得,忙让了位置给罗大奶奶,自己坐在一旁看牌。

七娘又端了绿豆水给罗大奶奶解乏。几个人欢欢喜喜地玩了一下午牌。罗大奶奶留下来吃了晚饭,起身告辞,这才有机会和送她出门的十一娘说上话。

“听说,侯爷这几天都在为立谆哥为世子的事奔波?”

罗大奶奶专程来见她,自然不是为了陪太夫人打牌的。

想到陶妈妈昨天去了弓弦胡同,十一娘早已隐隐猜到一些。闻言笑道:“大家都知道了!”

罗大奶奶含笑点了点头,委婉地问:“那,十一姑奶奶有什么打算?”

既然是奉命而来,不问清楚也不好回复。

十一娘表明自己的立场:“谆哥是元配生的嫡子,按律按理都应该继承家业。如今请封世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罗大奶奶听了就露出几份尴尬来:“我听娘说,按规矩,谆哥封了世子,就要另设院独居。不知道十一姑奶奶有什么打算?”

尽管早已接受了嫁到徐家来就是为了照顾谆哥的原由,可十一娘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如被蚂蚁咬似的刺痛了一下。

她不由挺直了脊背,道:“谆哥是在太夫人膝下长大的,如果世子之位定了下来,我想,太夫人也好,侯爷也好,都会应该有所安排吧?至于我,自然是希望陶妈妈能到谆哥院子里做管事的妈妈。她可是大姐的乳娘,又是看着谆哥长大的!只是这请封的圣意还没有下来,现在说这些,不免为时过早了!”

罗大奶奶见十一娘神色肃然,更觉不自在:“十一姑奶奶的话有道理。说这些话为时太早了些。”然后匆匆地别了十一娘。

琥珀望着罗府远去的马车不由有些忿忿然。

“这个陶妈妈,太不安份了!我看,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一番才是。”

“那到不用。”十一娘淡淡地道,“她原就是大姐留下来照顾谆哥的,如果谆哥自己设院子单过,她跟过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陶妈妈为人精明,有她在谆哥身边,也可以为我们担些责任。”

琥珀知道十一娘说的有道理,可一想到陶妈妈在冬青的事里全身而退,现在又挑唆着罗家派大奶奶出言告诫十一娘心里就特别的不舒服,还想说什么,抬头却看见几个小厮簇拥着穿着朝服的徐令宜朝这边走过来。

他今天进宫去见了皇上的。

琥珀忙打住了话题,跟在十一娘的身后给徐令宜行礼。

“怎么站在这里说话?”徐令宜笑道。

“刚送大嫂走!”

徐令宜知道今天七娘请客,不疑有他,和十一娘往垂纶水榭去。

“谆哥的事,可有眉目了?”路上,十一娘关切地问。

“皇上准了。”徐令宜道,“只等在礼部奏请的折子上批红就行了!”

“这么快啊!”十一娘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会拖些日子呢!”

“快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徐令宜笑道,“皇上有了口风,礼部自然要快一些。皇上不开口,礼部自然要慢一些。何况谆哥是元配嫡子,又没有什么纷争。”

十一娘点头:“那我们岂不要开始准备谆哥下定的事?”

徐令宜点头:“我们这边,我准备请顺王做媒人,你意下如何?”

“如果顺王答应,自然再好不过。”

两人说着进了屋,徐令宜就从怀里掏了几张笺纸给十一娘:“你看看。派去沧州的人回的信。”然后去了净房梳洗。

十一娘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仔细地看着内容。

笺纸上写着,邵仲然那个房头子嗣一向不旺,曾祖父、祖父都是独子,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才有两兄弟,到了邵仲然这一代,从伯兄弟也只有三人,邵仲然行一,有个胞弟,一个堂弟。父亲有武秀才的功名,十分精通庶务,家境富足。母亲出身沧州大户。

十一娘有些意外。

没想到邵仲然的父亲很会理财。

待徐令宜收拾完了,十一娘和徐令宜商量:“我看这件事,也跟文姨娘说说吧?这些日子,她一直为贞姐儿的事担心呢!”

徐令宜听着眼底闪过一丝犹豫,过了一会才道:“让她听听也无妨。只是你不可心软,让她插手贞姐儿的婚事。免得和文家的人扯上关系。”

所以上次才急着问她文姨娘都说了些什么吧?

十一娘应喏,第二天一大早叫了文姨娘过来。

文姨娘看着一喜,道:“邵公子的父亲今年才刚刚三十八岁。”

十一娘不解。

文姨娘笑道:“贫贱夫妻百事哀。邵公子的父亲精通庶物,又正值壮年,那邵家至少二十年都不用为钱财担心。要是定下了邵公子,有什么过不好的!”

十一娘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之后说给徐令宜听。徐令宜冷着脸“哼”了一声:“她心里就只知道惦记着这些!”可也不能否定文姨娘的话有道理。可如果就这样决定与邵家结亲,心里还是有些可惜了李霁这样优秀的儿郎。

正犹豫着,封谆哥为世子的旨意下来了。

徐令宜接旨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反而是徐令宽很高兴,把谆哥高举过头顶转了两个圈:“谆哥,你现在是世子了!”

谆哥吓得脸色发白,紧紧地抓住徐令宽的手臂哽咽着喊“五叔”。

五夫人就在一旁拧徐令宽的胳膊:“你想把谆哥儿吓着啊!”

太夫人看了也紧张地道:“快放下来,快放下来!”

徐令宽讪讪然地笑着放下了谆哥。

贞姐儿忙上前问他:“你怎么样了?”

谆哥面白如纸,强露出一个笑容朝贞姐儿摇了摇头。

十一娘寻找徐嗣谕。

他独自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院角的香樟树下,有背后合抱粗树杆的映衬下,他小小的身子显得单薄又孤寂。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喊他一声,那边却传来贞姐儿惊慌的呼叫:“谆哥!谆哥!”

十一娘扭头,就看见谆哥正蹲在地上呕吐。

糟糕,看样子是刚才受了惊吓!

念头一闪,她已朝谆哥跑过去。

徐令宜却比她更快。没等她近谆哥的身,他已抱着谆哥喊“大夫”了。

院子里的人都慌了起来。

徐令宽更是惶恐地道:“四哥,我不知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徐令宜很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十一娘,“把谆哥身边服侍的叫过来,我们去外书房。”

他们在徐家的正厅接旨,这里离外书房更近。

众人跟着徐令宜匆匆去了外书房。

徐令宜把谆哥放在会客厅的罗汉床上。

五夫人已机灵地端了一张小杌放在床头请太夫人坐,太夫人却让给了二夫人:“你先帮他把把脉!”

二夫人不客气地坐下,修长的手指搭在了谆哥左手的尺寸关脉上。

“我没事!”躺在床上的谆哥虚弱地道,“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昏。”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二夫人。

屋子里落针可闻。

二夫人放下左手,把了右手的脉,这才朝屋里的人点了点头:“没什么事!可能刚才吓着了!”

屋子里就有起起伏伏的长吁声响起。

五夫人就戳了戳徐令宽,朝着徐令宜道:“四哥,都是相公不知道轻重。我看,谆哥庆贺世子宴的酒席让他出好了!”

徐令宽一听,点头如小鸡啄米:“我出,我出!”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五夫人这是想把大事化小。

徐令宜又怎么看不出来。

他拍了拍徐令宽的肩膀,对五夫人道:“以后别在这样鲁莽了!”

徐令宽连连点头:“不会了,不会了!”

五夫人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二夫人适时站了起来:“大家都散了吧!让谆哥儿好好躺躺,吃两副安神的药就好了!”

各人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闻言都退了下去,太夫人却坐到了小杌子上。徐令宽和五夫人等人自然跟着留了下来。就见太夫人拉了谆哥的小手轻声地问他:“你想不想吃点什么?要不,我让杜妈妈给你煮桂圆莲子汤喝?”满脸的担心。

“我没事!”谆哥声音细细的,“就是想睡一会!”神色间有倦意。

太夫人听了忙道:“好,好,好。我不吵你。你睡一会吧!”

谆哥闭上了眼睛。

十一娘却端了杯绿茶过去:“谆哥儿,来,漱了口再睡。”

谆哥闻言又睁开眼睛,任由十一娘扶起身来服侍着漱了口,重新躺下。

十一娘帮谆哥儿掖了掖被角,劝太夫人:“您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太夫人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那好。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差人去叫我!”

十一娘应喏,太夫人带着二夫人、徐令宽、五夫人回了内院。

屋里只留下了徐令宜夫妇。

徐令宜突然低声道:“你说,这算不算是场‘无妄之灾’呢?”语气里带着几份希冀。

虽然说不信佛不信道,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踏实吧?

十一娘含蓄地道:“否极泰来。谆哥儿不会有事的!”

徐令宜点头。

大夫气息喘喘地赶了过来。

诊了脉,和二夫人说的一样,只是受了些惊吓,开了两副静心安神的汤药。十一娘吩咐琥珀去煎药不提。和徐令宜选了五月二十六日为谆哥儿封世子的事请客。

徐府的管事们忙了起来,十一娘去了徐嗣谕处。

夏季的丽景轩,一串红、木槿、草石竺、石榴、紫薇…开得灿若霞光。正在指挥着小丫鬟打扫庭院的文竹见到十一娘大吃一惊,低声吩咐小丫鬟去禀了徐嗣谕,自己则匆匆迎了上去。

“二少爷呢?”十一娘笑着问她。

“二少爷卯正就起了,吃过早饭就开始练字,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歇着。”一副生怕十一娘责怪的语气。

文竹几个虽然是她挑的,可朝夕相处的却是徐嗣谕。如果他连身边的人一个都收服不了,还谈什么自立门户。

十一娘笑着微微点头,看见沁香拥着徐嗣谕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母亲!”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动作虽然规范却少了一份从容,因而显得有些拘谨。

“我特意来看看你。”十一娘笑道,“听说你一早就起来练字了,没有吵着你吧?”

徐嗣谕听着微怔,微微弯腰,正要行礼回答,十一娘却已朝他屋子去。

他只好一面跟上,一面低声道:“我正好练得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那就好!”十一娘笑着和他进了屋。

三间的屋子,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

他们去了书房。

宽大的书案上摊放着写了一半的宣纸,搁在笔架上的狼豪笔笔尖凝着一滴墨,显然是得了信,匆匆迎出去的。

十一娘只做不知。走到书案边观赏起他的书法来。

“写得不好!”徐嗣谕微微有些羞赧。

“不会啊!”徐嗣谕的字很秀气,十一娘很公平地道,“我觉得你的字布局玲珑,笔锋圆润,有清雅之风。不过,也少了些铮骨。如此下去,不免流于平常。”

徐嗣谕眼睛一亮,道:“那照母亲的意思,怎么才能算是有铮骨?”

“你收笔如行云流水,这点难得。可行笔时却无力,甚至露出几份犹豫来…”

十一娘和徐嗣谕谈了大半个时辰的书法,然后去了徐嗣诫那里逗留了片刻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她又去了徐嗣谕那里。

徐嗣谕惊讶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只和他谈书法。

徐嗣谕一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后来见十一娘讲得精彩,他渐渐溶入其中,开始和十一娘讨论书画。

第三天,十一娘又去了…徐嗣谕把从前的旧作拿出来给十一娘看,两人又评论了一番,直到吃饭的时候十一娘才告辞。

徐嗣谕送十一娘到门口,抬睑望着十一娘,轻声地道:“…我会好好练字的!”像在表明什么,又像在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