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妈妈穿了件大红遍地金的褙子,头上还破天荒地簪了对指甲盖大小的大红绒花,显得很喜庆,也很精神。

太夫人则穿了件丁香色仙鹤纹的刻丝褙子,簪了朵红宝石宝结,比起往日来多了几份华丽。

“祖母,祖母!”谆哥跑了过去。

太夫人呵呵地笑,摸了摸谆哥的头,牵了他的手。

落了单的徐嗣诫一个人站在黑漆落地柱旁,眨着眼睛望了望依偎在太夫人身边的谆哥,又望了望正笑着和三夫人说话的十一娘,垂下了眼睑。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徐嗣谕眼底就闪过一丝嘲讽,屋子里已响起太夫人慈祥的声音:“大家都到齐了吧!”

“到齐了。”三夫人笑盈盈地上前应道。

“那好。”太夫人望向徐令宜,“我们一起去祠堂吧!”

徐令宜恭声应“是”,大家坐着青帷小油车去了位于徐府东边的祠堂。

徐氏宗祠有五间,青石甬路,两边植着苍松翠柏,中间立着个三尺见方的青绿大鼎。

徐令宜先领着男子进祠堂献爵、焚帛、奠酒,然后由太夫人领着十一娘、三夫人、五夫人在列祖遗像前供奉祭品。

姨娘、丫鬟、婆子都悄无声息地立在祠堂仪门之外侯着。

待祭了祖出来,天色已暗下来。

四周大红灯笼高挂,映着皑皑白雪一片彤红,不时劈里啪啦的爆竹响起,年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重新坐了青帷小油车回了太夫人屋里。

太夫人在厅堂正中的铺着大红彩绣坐垫的太师椅上坐下,先是徐令宜领着徐令宁和徐令宽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后是徐嗣勤领着徐嗣谕、徐嗣俭、谆哥、徐嗣诫给太夫人行礼,再是十一娘领着三夫人、五夫人给太夫人行礼,然后是各房的姨娘们上前行礼,有体面的妈妈、丫鬟们上前行礼。

杜妈妈在一旁唱喝,魏紫和姚黄负责打赏。

箩筐里的银锞子哗啦啦的响声夹杂着丫鬟妈妈的谢赏声,屋了里的气氛立刻热闹起来。

然后放了爆竹,按男女长幼尊卑分别在东次间,厅堂和穿堂摆了家宴,喝着金华酒,吃着吉祥果、如意糕,一直闹到了亥初,撤了家宴上了茶,又有徐令宽领着徐嗣勤、徐嗣谕、徐嗣俭、谆哥和一众小厮去放烟火爆竹,丫鬟妈妈拥在屋檐下看烟火。

徐嗣诫被留在了屋里,滨菊喂他喝百合莲子羹。

谆哥屋里的大丫鬟看着不由嘱咐道:“你少喂一些。小心晚上尿了床。”

滨菊扬脸笑道:“五少爷乖得很,半夜自己起来。”

坐在一旁的太夫人听了音,道:“几岁了?”

滨菊忙敛了笑容,恭敬地道:“说是三月初三满四岁。”

太夫人没再说什么,转身吩咐五夫人:“你有身孕,早些去歇了吧!”

五夫人也有些累了,辞了十一娘等人,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回了屋。

太夫人则起身去更衣。

杜妈妈跟着进去服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谆哥那会,可是眨不得眼睛的。”

话说的突然,又有些莫明其妙,但服侍了太夫人几十年的杜妈妈却知道她这是在说徐嗣诫。她一面拿了澡豆给太夫人净手,一面道:“我们谆哥金贵着呢!您还记得不?那年喝粥,灶上的婆子在六月雪里加了一把碧梗。大家都说好吃,只有谆哥,说米太糙,咽不下去。”

太夫人笑起来:“他可是受不得一点点磨。”

“可不是。”杜妈妈和太夫人说说笑笑回了东次间,正好遇到子夜家家户户放爆竹,此起彼伏,足足有两刻钟才停下来。

徐令宜过来请太夫人去歇下:“…明天一大早还要进宫朝贺。”

太夫人毕竟上了年纪,吩咐三夫人几句“小心火烛”之类的话,伸手让十一娘扶着进了内室。

十一娘和杜妈妈一起服侍太夫人卸了簪钗,净脸净手换了小衣上了床,正要退下,却被太夫人一把抓住了手,然后从枕头下摸了个荷包递给她。

“这是给你的,”她笑眯眯地望着十一娘,“压岁钱。”

十一娘微微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能接您的压岁钱…”

没待她话说完,太夫人已把荷包塞到了她的手里:“还没过及笄礼,一样是孩子。听话。拿着。这是我给的。”

十一娘见太夫人给的诚,笑着接了过来。

荷包有些沉手,她道谢,揣在了怀里。

太夫人看着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记得,你是五月初五的生辰吧!”

“娘的记性真好。”十一娘笑道,“我是五月初五子时的生的。”

“嗯。”太夫人笑着点头,“得好好操办操办才是…”

十一娘没有放在心上。

今年的五月初五她十五岁,要举办象征女子成年的及笄礼,自然比其他的生辰要办的隆重些。

她只是笑了笑,服侍太夫人歇下,这才回了厅堂。

谆哥儿还跟着徐令宽在放烟花,徐嗣诫却已在滨菊怀里睡了。见十一娘出来,三夫人揉了揉眼睛:“娘歇下了?”

“嗯!”十一娘点了点头。

三夫人就朝三爷望去:“要不,我们也散了吧!”

三爷朝徐令宜望去。

徐令宜想了想:“也好,把这里交给小五吧!”

三爷犹豫道:“要不我留下来吧!”一副不放心徐令宽的样子。

“就交给他吧!”徐令宜笑道,“我们也该歇歇了。”

三爷见徐令宜这么说,不好反驳,有些担心地看徐令宜叫了徐令宽进来嘱付。

徐令宽却是满脸的兴奋:“你们快去歇了吧!我保证让几个侄儿安安全全的。”

徐令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带着十一娘和睡着的徐嗣诫走了。

三爷和三夫人见状,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叫了秋绫来看着徐嗣勤兄弟,这才回了屋。

十一娘洗漱出来,看见徐令宜正倚在床上拿了她之前放在枕边的荷包把玩。

“娘给的。”她笑着解释道,“说是压岁钱。”她还没来得及看是什么。

徐令宜笑了笑,把荷包重新放回枕边,然后从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雕红漆匣子递给她:“给!”

十一娘愕然。

他什么时候藏了个匣子在枕头下面…刚刚铺床的时候都没看见…

而徐令宜见十一娘并没有如自己想像的那样露出喜悦的表情,颇感窘然,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很是随意地把匣子丢在了被子上:“不是过年吗!”

毕竟是好心送礼物给自己。

十一娘忙拾了匣子,璨然笑道:“是给我的新年礼物吗?”

徐令宜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去睡了。

十一娘就笑着打开了匣子。

昏黄的灯光下,璀璨夺目的宝石光辉让她不由眯了眼睛,半晌才看清楚匣子里的东西。

鸦青色的丝绒下,依次摆着十二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

“侯爷…”十一娘心里微微有些不安,“这…”

东西太名贵了。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接受。

背对着十一娘的徐令宜感觉到她的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间就有了淡淡的喜悦,可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快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第二百一十三章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十一娘就起来了,和徐令宜随意吃了两个肉包子,就开始按品着装。

刚穿戴好,滨菊抱着徐嗣诫、三位姨娘还有陶妈妈等人过来给他们拜年。

徐嗣诫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睡眼惺忪地依在滨菊的肩上。

十一娘笑着揉了揉他乌黑的青丝,拿出装了银锞子的荷包打赏她们,带着徐嗣诫跟着徐令宜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已经起了身,正让杜妈妈带果子点心:“…最快也要到午初才能回。我记得有一年还拖到了末正。”

这也是十一娘和徐令宜早餐不敢喝粥的原因。

谁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难道还能中途上厕所不成!

十一娘笑着点头,让徐嗣诫给太夫人拜了年,然后过去帮杜妈妈装匣子。

三爷和三夫人来了,身后还跟着徐嗣勤、徐嗣谕和徐嗣俭。

徐嗣俭进门就问:“谆哥呢?他还没有起床吗?”

据说昨天他们玩到丑初。

“我早起来了!”谆哥突然出现在门口,“我才没有睡懒觉呢!”

他很不服气地瞪了徐嗣俭一眼,然后跑到太夫人面前祝太夫人“新春如意”。

太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他转身跑到徐嗣诫的面前:“你给祖母拜年了没有?”一副要告诉他怎样做的模样。

滨菊忙道:“拜了,拜了。一来就给太夫人拜年了。”

他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惹得太夫人呵呵直笑。

三爷和三夫人也笑起来,带了徐嗣勤三兄弟上前给太夫人拜年,五爷扶着五夫人来了。

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十分亲热。

太夫人看着天色不早,留了杜妈妈在家,带着儿子、媳妇去了皇宫。

一行人在午门前分手,徐令宜领了徐令宁和徐令宽去奉先殿朝见皇上,太夫人则领了十一娘、三夫人和五夫人去坤宁宫朝见皇后。

宫门外早已设好了帏帐。内命妇在西北;公主在东南;外命妇在西南。

进了帏帐,十一娘看到很多熟面孔。

威北侯林夫人、林大奶奶,忠勤伯甘夫人、中山侯唐夫人、程国公乔夫人还有林大奶奶的嫂子都在,却没有看见永昌侯黄夫人和黄三奶奶。

都是熟人。

太夫人带着媳妇上前行礼。

门口就传来一阵喧阗的笑语声。

大家不由侧目。

就看见七、八个命妇簇拥着建宁侯、寿昌伯两妯娌走了进来。

有人迎上前去打招呼,也有人站在原地含笑点头,还有人侧过脸去和身边的人说话,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至于建宁侯夫人和昌寿伯夫人,则满脸笑容,热情地和迎上前的人打招呼,点头和那些含笑的人致意,场面十分热闹。

十一娘就听见身后有人冷“哼”,低声道:“这可是在坤宁宫。太没有规矩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看这话是谁说的,却看见建宁侯夫人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太夫人。”她远远地就和太夫人打招呼,“还是上次五皇子的丧仪见过。您身子骨可还好?”

五皇子的夭逝不仅是皇家的伤心,更是徐家的伤心。加上关于五皇子的夭折私底下还有一些传闻,大家听着建宁侯夫人话里有话,或露出好奇的目光,或露出忿然的表情,或皱着眉头,或幸灾乐祸的笑,俱朝着太夫人望去。

被众人注视着的太夫人却神色自若,眼角眉梢也没有动一下:“老身虽然年纪大了,幸而牙口还好,饭量不减。多谢建宁侯夫人关心了!”颇有些廉颇虽老,还能领兵的味道。

太夫人锦里藏针的话锋帷帐里的人都听出来,不由敛声屏气盯着两人看。

那建宁侯夫人则心中暗恼。

想当初,皇上还只是个皇子的时候,徐家在太后面前像乖乖儿似的。现在女儿做了皇后,就翻脸不认人了。三番五次拒绝杨家的好意不说,还指使文家的人和杨家争内府务的瓷器生意。这一次要不给点厉害他们看看,只怕以后更嚣张。杨家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想到这些,她心里冷冷一哼,似笑非笑地道:“太夫人真是好福气啊!有孝子贤媳,又子孙满堂,自然是吃的香睡得好了。”然后瞥了十一娘一眼,“对了,听说您新近添了位孙子,怎么也不带进宫里来给皇后娘娘瞧瞧?毕竟有永平侯夫人教导,想来礼仪风范都不同一般吧?”

永平侯徐令宜在外面养了个小,儿子都三岁了才抱回家──这是近几日燕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见面就要互问“知不知道”的大新闻。谁不知,谁不晓!

可这样直接,在这种场合…太少见了!

满帷帐的人没几个能掩饰吃惊的,望着太夫人的有之,望着十一娘的有之,望着三夫人、五夫人的也不少。

一时间,帷帐里落针可闻。

自孩子的事传出去后,十一娘就有心里准备──出了这样大的八卦,谁遇到她估计都会说一说。她也有心里准备。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用太夫人说的话应付所有的人。可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口吻说出来。

看样子,自己的“准备”做得还不够。

她敛了笑容,神色凝重地望着建宁侯夫人。

对于这种赤裸裸的恶意攻击,十一娘觉得不能客气,更不能退缩、容忍,得四两拔千斤的反驳。要不然,这种人只会表现的更嚣张。甚至觉得你怕她,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不过,自己是媳妇,有太夫人在场,不能越过太夫人去反驳,要不然,就失了礼数。

她不由朝太夫人望去。

而站在十一娘身后的三夫人则显得有些尴尬。

都是四房做的好事!现在却让大家跟着一起丢脸。

她朝五夫人望去。

就看见五夫人蹙了蹙眉头。

这个建宁侯夫人,不怪别人瞧不起!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俗话说的好,打人不打脸。她这样,不仅是在打徐家的脸,还打了皇后娘娘的脸。要知道,杨家是太后的外家,徐家是皇后的外家,太后和皇上又不是亲生母子。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针锋相对,让这些外命妇怎么想?

恐怕不到半天,整个燕京都要传出太后与皇后不和的传闻出来了!

她也朝太夫人望去。

只见太夫人扬眉一笑:“还真让建宁侯夫人说对了。”然后笑着拉了十一娘的手,“我这个媳妇,不是我夸。虽然年纪小,却进退有礼,行止有度。孩子交给她,我是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

既然没有否定建宁侯夫人的话,更没有针对建宁侯夫人的话反驳,把事态扩大。

在场的诸位夫人听着都微微笑起来。只有建宁侯夫人,脸色微沉,正欲说什么,谁知道太夫人突然一个转身,把大家的目光引了过去。

只见她笑盈盈地问站在身边的唐夫人:“咦,怎么不见你们家四太太?那可是个百灵鸟,说起话来不知道有多好听。我常对我几个媳妇说,要跟着唐家的四太太学学怎样说话才是!”有暗暗讽喻建宁侯夫人不会说话的意思,又把话题引到了家长里短上来。

唐夫人面露犹豫之色。

她不想得罪徐家,但杨家是她的亲家──她总不能胳膊肘儿往外拐吧!

而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寿昌侯夫人见自己的嫂嫂落了下风,脸色不善地朝这边过来。

帷帐里的气氛就一滞。

五夫人看着目光一转,立刻上前虚扶了太夫人的胳膊:“您又让我们跟着唐家四太太学,又让我们跟着林家大奶奶学,还让我们跟着黄家三奶奶学…我们到底跟谁学好啊?您也要给我们个准信才是。”语带娇嗔,像个撒娇的孩子,立刻冲淡了帷帐里的紧张气氛。

大家都笑了起来。

甘夫人是太夫人的亲家,在这种场合下,她自然是要帮着徐家的。一改往日的低调内敛,立刻笑着和五夫人开玩笑:“你婆婆是让你跟着唐家四太太学说话;跟着林家大奶奶学管家;跟着黄家三奶奶学着哄婆婆开心…”

突然有人接口道:“这是谁在我背后编排我媳妇呢?”

大家循声望去,看见黄三奶奶扶了婆婆永昌侯黄夫人走了进来。

“谁让你们来迟了!”甘夫人有意和永昌侯夫人胡搅蛮缠,这样就可以把走过来的寿昌伯夫人晾在一旁了,“不编排你媳妇编排谁去?”

刚才永昌侯黄夫人虽然不在场,但见徐家女眷和杨家的女眷对峙而立,也能猜出几份来。

她可不希望徐家和杨家这个时候闹起来。要知道,太后年纪不小了,总有走的那一天。皇后的日子却还长着。犯不着因此得罪了太后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永昌侯夫人立刻轻轻掐了一下扶着自己的三儿媳。

黄三奶奶也是个聪明伶俐的,进来就看见两家僵峙的局面,婆婆再这么一捏,哪里不明白。立马笑道:“那也不能说我是在哄我婆婆。我什么时候哄我婆婆了?我是真心伺候我婆婆!”然后装疯卖傻地问永昌侯夫人:“婆婆,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就有内侍陪着笑脸跑进来:“诸位夫人,皇后娘娘升宝座了!”

大家神色一凛,按各自丈夫的爵位、品阶分文武左右站好,就听见坤宁宫里隐隐传来奏乐的声音。

这是皇贵妃领着内命妇给皇后娘娘敬贺新春了。

大家表情又肃穆了几份。

第二百一十四章

皇贵妃领内命妇给皇后娘娘恭贺新春后,接着就是公主,最后是外命妇。

侍从坤宁宫出来,已到午正。

都是熟人,少不得亲亲热热互道恭贺,又约拜年的日子。

太夫人答应了这家就顾不得那家,答应了那家就顾不得这家,索性说心情不好,一律推了。

大家想到这几天徐家发生的事,都不约而同露出“明了”的神色,或委婉、或直接地安慰着太夫人。又有那边公主帷帐的几位金枝玉叶出了宫门,大家纷纷上前打招呼。

笑语喧阗间,十一娘看见十娘的婆婆、茂国公府王老夫人一个人朝东门去。

感觉到有人看着她,她转过身来。

看见是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表情却显得有些勉强。

先前没有见到,现在既然碰到了,应该过去打声招呼才是。

“娘,我过去和王老夫人行个礼。”十一娘低声和正与长公主说话的太夫人耳语。

太夫人点了点头,继续和长公主说着话:“…不服老不能。昨天小五放烟花,看到一半竟然睡着了…”

长公主点头:“可不是。所以说到时候你也来。我们几个老姊妹聚一聚。喝点金茎露,听听小曲…”

十一娘两人正兴露,没有注意到自己,轻手轻脚地往王老夫人那里去。

谁知道刚走了两步,就被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周夫人拉了衣袖:“我婆婆请你婆婆初六过府饮酒,你也来吧!趁着这个时候是你三嫂当家。我介绍几个人你认识。”

能和长公主家来往的,非富即贵,而这个时代的女子全是妻以夫贵,看似平常交往,往往会露着不平常的讯息。虽然说周大人和徐令宜是发小,可周夫人这种见人就熟的做派却让十一娘不是很放心。

她笑道:“我哪能做得了主,这得看娘的意思,看侯爷的意思。”

周夫人笑得狡黠:“你同意就行──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周夫人出身公卿世家,嫁与公主为媳,虽然待人热情周到,但骨子里却带着几份肆无忌惮。她怕周夫人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让太夫人以为自己想打入周夫人的圈子里去。

“看周姐姐说的。”十一娘笑道,“我婆婆又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我是想问问到时候有没有其他的安排。要知道,我们家侯爷的足痹之症还没有完全好呢!”

“对,对,对。”周夫人听着掩嘴而笑,露出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笑容,“那你记得提前给个准信我。我也好安排安排。”

十一娘应喏,再抬头却不见了王老夫人的影子。

“你这是在找谁?”看见她东张西望,周夫人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看见建宁侯和寿昌伯两妯娌随着内侍往慈宁宫的方向去。她笑道:“杨家这两位夫人可真是孝顺。据说每个月的逆日、望日都要进宫探望太后娘娘。”又打趣十一娘,“说起来,你可差远了。还不如你们二嫂。她原来还隔三岔五的进宫和皇后娘娘叙一叙。你到好,不见了踪影。”

十一娘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我不是还要照顾侯爷吗?”

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说起来,茂国公府也是公卿世家,怎么一副不与人多做交往的样子。

“奇怪,”她喃喃地道,“刚才茂国公府的王老夫人还在这里,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周夫人低声道,“自从王琅出了那档子事,王老夫人哪里还好意思和大家亲热。自然是要早点走…”话没说完,想王琅是十一娘的姐夫,尴尬地笑了笑,忙道,“大过年的,我们说这些做什么?你记得回去问问,早点给个准信我。”

大家说起王琅都说他不好,问怎么不好,又都含含糊糊的,难得遇上一个像周夫人这样爽快的人,十一娘拉了她的衣袖,奇道:“周姐姐,我这姐夫到底怎么了?”

周夫人嘿嘿地笑:“没什么?没什么?我看他不顺眼罢了!”

燕京巴掌大的地方,周夫人又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燕京贵族,自己认识的人中,只怕没有谁比她更熟悉各公卿之家的流言蜚语了。王家发生的事,以前瞒不过她,现在的只怕也瞒不过他。

十一娘想明白了,索性拉着她朝宫墙那边走了几步:“周姐姐不是外人,我跟您说实话吧!我姐姐的一个贴身婢女怀了身孕,一句话惹怒了姐夫,拳脚相加,孩子也没了…”

这话半真半假,周夫人却没有一点怀疑。她眉角一挑,脸上露出几份忿然来:“这厮…”说着,犹豫了片刻,道,“你初来燕京,有些事不知道。呆久了,迟迟早早也会知道。这恶人,就我来做了。”周夫人左右看看了,凑到十一娘耳边道,“他十二、三岁就开始玩相公…”

性取向异常?

十一娘愕然。

难道这就是他性格暴躁,喜欢打人的原因?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还有大家不知道的。”周夫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原来礼部一位给事中的独子逼到了手里,那位公子不堪受辱,在他们家后门口的老槐树上吊死了,那位给事中也气得一病不起,没几日撒手人寰,随着儿子去了…王家对外只说是那王琅欠了那位公子的债,那位公子要债不成,一时气愤,才做下这鱼死网破的事…”

“良家子也敢逼…”

十一娘听着心惊肉跳,想到了徐令宽…

“他的胆子大着呢?还曾经打死过家里的婢女。”周夫人叹了口气,“要不是后来他为一桩小事打死了人又把你们家老五扯了进去,被永平侯爷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现在哪里有这样老实。他呀,就是喜欢玩相公,打女人…”她有些同情地望着十一娘,“等我听说罗家竟然和他们家结了亲的时候,你们两家已经换了名帖。常言说的好,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段姻缘。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暗替你姐姐可惜…”

十一娘默然。

她知道王琅这人不妥,可没有想到,竟然这样不堪。

周夫人见她神色黯然,知道她心里不舒服,言不由衷地笑着安慰她:“你也不用担心。这男人,外面是外面,家里是家里。你姐姐是结发的嫡妻,王琅再怎么,那些体面还是要顾着的。只是不能琴瑟和鸣,不免有些可惜。不过,话又说过来了,这世上的夫妻,本来就是举案齐眉的多,琴瑟和鸣的少…”说着,突然想到徐令宜前几天刚抱了个孩子回去,忙转移了话题,“明年五月就要除服了吧?你们和姜家的事要议一议了吧?”

十一娘听着心里沉甸甸的。

现在人已经嫁了,十娘又不愿意向别人求援,“子非鱼”,她们这些旁边的人再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啊!

尽管这样想,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听周夫人有意转移话题,她也不想多说,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姜家今年的年节礼是回事处的赵管事送去的。除了服,应该要开始议亲了。”

周夫人点头:“那你们家谕哥和贞姐儿的婚事你也要放在心上才是。谆哥当时情况特殊,还可以说是你姐姐的遗命。现在再让谆哥赶在谕哥的前面,你小心有闲言闲语传出来。”

十一娘点头:“总是要听侯爷和太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急,也没有合适人选啊!”

“那也是…”

两人说着,有公主过来邀长公主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周夫人忙服侍左右,待长公主和太夫人打了招呼,陪着长公主去了慈宁宫。太夫人也带着媳妇辞了诸命妇,在午门和徐令宜三兄弟汇合,一起回了荷花里。

此时已是末初差两刻,大家都饥肠辘辘,先各自回房卸妆换衣,然后再到太夫人那里吃饺子。

十一娘正坐在镜台前梳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其中还夹杂女子低低的惊呼声。

她有些奇怪地转身。

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进来──差点和正端着冒着热气腾腾沸水的铜盆的小丫鬟双玉撞了个正着。

“这是怎么了!”十一娘声音里带着几份严肃。

滨菊的身影出现在内室。

她焦急地道:“夫人,都是我不好,没拦住五少爷…”

滨菊的话音未落,闯进来的徐嗣诫已停在了十一娘的面前。

他脸儿红扑扑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的朝十一娘伸手。

掌心是颗玫瑰色的窝丝糖,或者是攥在手里太久了,已经有些溶了,玫瑰色的糖汁黏糊糊的贴在手掌心,显得很脏。

“这是…”十一娘愕然地望着徐嗣诫。

“给你的。”他抿着嘴笑,扬手就要把糖往十一娘嘴里塞。

十一娘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紧跟着他身后赶进来的滨菊已跑了过来。她一把抓住徐嗣诫,把他带到伸手触不到十一娘的距离,紧张地道:“五少爷,你要干什么?”

徐嗣诫怔怔地望着十一娘,眼睑慢慢垂了下去,脸上浮现出一种他的年纪极不相符的哀婉来。

十一娘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

有点疼,又有点闷…

第二百一十五章

滨菊在一旁急急解释:“夫人,五少爷听说您回来了,非要来见您,我们拦也拦不住…”

主要还是因为徐嗣诫现在是少爷了,不好拦吧!

十一娘望着他攥成了拳的手,轻声问:“诫哥,你是想给糖我吃吗?把谆哥送给你的窝丝糖送给我吃吗?”

他由滨菊搂在怀里,低着头,怔怔地不做声。

十一娘心里软软的,轻轻叹了口气。

她下意识表现出来的拒绝让这个孩子伤心了吧!

十一娘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变得更柔和:“诫哥,你要给糖我吃吗?”

徐嗣诫抬起头来,有些不确定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璨然地笑望着他。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

滨菊不安地道:“夫人,您走后,四少爷要教五少爷踢毽子,五少爷不肯,非要回来;四少爷又拿了核桃酥出来哄五少爷,还是哄不住。我只好把五少爷抱回来。他又不肯进屋,抱着门前抄手游廊的柱子就是不肯走。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用斗篷裹了五少爷陪他在这里站。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也不肯松手,我和冬青不仅轮番的劝,还把我们灶上吴妈妈做的羊肉汤端到这里哄他进屋吃饭…好不容易把五少爷哄进了屋。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夫人回来了。他翻下椅子就往您屋里跑。”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们先还纳闷,五少爷怎么攥着拳怎么也不松手…没想到手里攥着颗糖。”

十一娘的表情渐渐变得平和恬静,她再次道:“诫哥,谆哥给的窝丝糖很好吃吗?”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张开了攥成拳的手。

因为攥的时候太长表面已经融了的玫瑰色窝丝糖再一次展现在十一娘的面前。

十一娘笑着从他手掌里含了糖。

可能是沾了手上的汗,入口有点咸。

“嗯!”她嘴角轻翘,笑意如涟漪荡漾在她的眼中,“这窝丝糖果然很甜。”

徐嗣诫抿着嘴笑,漂亮的凤眼像夏天夜幕中的星星,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十一娘吩嘱滨菊:“帮他把手洗干净,然后把他的糖找出来──免得他藏到床上或是枕头下化了。”想想又觉得不妥,补充道,“给他一个专门用来放东西的小匣子,让他养成把东西放到匣子里的习惯。”

滨菊忙点头应喏。

十一娘笑着揉了揉徐嗣诫的头:“要记得,下次要干什么,记得要先告诉我!”然后目光真诚地望着他,询问他的意思。

徐嗣诫点头,突然开口道:“糖甜。”

十一娘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诫哥真乖。以后就这样跟我说话。知道了吗?”

徐嗣诫笑着点头。

十一娘问滨菊:“他吃了没有?”

滨菊苦着脸:“吃了两个饺子。”

就是还没吃…

十一娘想了想,道:“大少爷和二少爷他们还在太夫人那边玩吗?”

他们进宫恭贺的时候,把几个孩子都交给了杜妈妈。

滨菊点头:“我来的时候,几位少爷都在四少爷屋里补觉呢!”

十一娘就笑着对徐嗣诫道:“你想不想跟着我?”

徐嗣诫连连点头。

十一娘笑道:“刚才我怎么嘱咐你的?你要干什么,要说出来。知道了吗?”

徐嗣诫立刻道:“我跟!”

“那好,你好好把滨菊喂你的饺子吃了,我就带着你。”

徐嗣诫一听,立刻推开滨菊跑了出去。

“五少爷!”滨菊跺脚,匆匆跟十一娘说了声“我去看看”就追了上去。

一旁服侍的琥珀笑道:“您真的要把五少爷带在身边吗?只怕会有人来给您拜年!”

十一娘笑道:“让小丫鬟在内室告诉他踢毽子好了。”

徐嗣诫并不是个黏人的孩子,只要十一娘在他看得到的地方他就会安安静静的。如果十一娘在东间会客,让小丫鬟领着他到西间玩,他肯定不会吵的。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琥珀多多少少知道了些徐嗣诫的习性,听十一娘这么说,到也没有反驳,帮十一娘换了件粉色素面锦缎褙子,墨绿色镶襕边的综裙,已穿了家常便服的徐令宜走了进来:“好了没有?”

他眼前一亮。

粉色的锦缎衬得她面若桃花。

“好了!”十一娘笑着起身,“不过滨菊还在喂诫哥吃饭──我们等等吧!”

徐令宜眉头微皱:“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吃饭?以后要告诉他规矩才是。”

“他刚来嘛!”十一娘笑道,“有个习惯的过程。”

徐令宜没再说什么,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

“我们灶上今天也做了饺子,要不我端点来侯爷垫垫肚子?”

“不用了。”徐令宜想也没想地拒绝。

十一娘想到他一日三餐,点心水果宵夜一律不沾,也不勉强,笑着陪他坐下。

“我们下午去趟姜家吧!”徐令宜突然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何况这门亲事是姜家老太爷和姜柏订下来的,姜松不是十分悦意。我们家更是要拿出诚心来才是。”

礼多人不怪!何况到了徐令宜的身份地位,别人只会觉得你谦逊。

十一娘点头:“我前些日子看帐册,这样的亲戚往来,礼不过五十两…”

“就五十两!”徐令宜毫不犹豫地道,“我再让赵总管从库里挑几幅字画一并送过去。”

十一娘点头称是,拿了太夫人给的丁字对牌让琥珀去取画。

小丫鬟来禀:“五少爷来了!”

“进来吧!”十一娘点头,滨菊抱着徐嗣诫走了进来。

徐嗣诫看到徐令宜也在场,眼睛立刻闪闪发亮。

滨菊领着他给徐令宜行了礼,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望着徐令宜,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灵动,显得有些呆呆的。

十一娘看着好笑,道:“这么快就吃好了?”

因有徐令宜在,滨菊态度很恭敬:“吃了九饺子!”

十一娘点头,朝徐嗣诫笑道:“诫哥真不错。”

徐嗣诫高兴起来。

徐令宜却皱了眉头:“这孩子怎么不说话?”

徐嗣诫看了立刻小小地朝后退了两步,小脸也绷得紧紧的。

十一娘忍不住笑起来,上前抱了徐嗣诫:“我们去太夫人那里吧!”

“他不是会走路吗?”徐令宜起身,奇道,“让滨菊抱吧?你小心孩子滑地上了。”

乍抱个三岁的孩子还真有些吃力,十一娘依言把孩子给了滨菊,笑道:“去太夫人那里要走两盏茶的功夫,诫哥还太小。”

徐令宜只是随口问问。

他没有和孩子打交道的经验。

第一次做父亲,他走的时候孩子在肚子里,回来的时候孩子都能跑能跳了。到了谆哥那会,他已经搬到了半月泮,后来又出征…

十一娘却在想着去姜家的事。

大年初一,刚从宫里回来,第一件事是去姜家拜访。

看样子,他不仅决定完成这次联姻,还对此很重视。

她又想到自己一直放在心底的一桩事──谆哥的老师人选。

“侯爷,上次二嫂不是说勤哥、谕哥的学问都很好了,要专门请个西席来吗?姜家在家乡学堂,您何不请姜家帮着推荐一个人…”

徐令宜轻轻摇头:“我们两家毕竟没有正式过礼。”顿了顿,又道,“何况姜家的学堂重视八股文章多于诗词歌赋。我看还是算了!”

十一娘想到徐令宜曾经说过,去世的老侯爷也曾经阻止过三爷参加科举。

她又想到自己在罗家的时候。不管是大老爷还是大太太,都异口同声嘱咐罗振兴、罗振声学好八股文章参加科举,还说诗词歌赋都是邪魔歪道。而徐家的做法却恰恰相反,不鼓励孩子们参加科举。要知道,大周王朝取士,只有科举出身是正途,其他的都被视为野狐禅,上不了台面的。徐令宜有庶子又有嫡子,可永平侯的爵位却只有一个。想要把这些矛盾减到最少,最好的办法就是鼓励孩子们自食其力──说到底,爵位之争也就是个生存权的竞争,如果其他孩子有了生存的能力,对爵位的觊觎之心会比那些在生活上不能自理的孩子会淡得多。

十一娘是希望徐嗣谕、徐嗣诫能自食其力…

“侯爷的想法真是奇怪。”她试着和徐令宜沟通,“我只听说过要教导子弟好好学习八股文章的,还没有听说过有人家请西席嫌弃先生会教八股文章的!”

十一娘是罗氏女,又长在内院,所说的这些观点自然是罗家的观点。

徐令宜道:“我们和罗家是不同的。”

十一娘微怔。

是指徐家是世袭罔替的公卿之家吗?

徐令宜见十一娘眼底闪过一丝困惑,他不由微微一笑。

十一娘再聪明,毕竟少了些见识。

“自有科举取士以后,白身之家莫不以此光耀门楣。进入仕余,又有同乡、同窗、同科庇护。我公卿之家却不同。授命于皇上,忠事于皇上。荣华富贵系于皇上一人。”徐令宜委婉地道,“我们不可得陇望蜀,失了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