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嘎一阵涩耳的声音,深红城堡的大门缓缓打开,黑暗散播者戴克阿维达从打开的一线缝隙中走出。满天的风雨对他来说,似乎和温暖的晨曦无异。他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甚至打了个哈欠,才打开迷蒙的眼睛,向周围望去。和深红城堡一样,他身上也有一层无形力场,将所有的风雨排开。天地威力再大,如果打湿了黑暗散播者身上的衣服,那才是一个笑话。

可是他扫视过面前的一切,脸上慵懒的笑容登时凝固,慢慢地化为惊讶和冰霜。过了整整数分钟,黑暗散播者才向前奔出。而在这几分钟内,风和雨已经彻底打湿了他的衣裳,让威名曾经只在真正强者之间流传的黑暗散播者显得狼狈万分。戴克阿维达却浑然不觉,甚至连所有的异能秘术都忘得干净,而是在风雨中踉跄奔行着,甚至还狠狠地摔了两跤,脸上添了青肿。

这是大失身份的事,可是戴克阿维达却没有感觉,而是不断在雨中奔行,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几百米的路途,不知道让他摔了多少次,终于来到了一个倒地的巨人前,伸出颤抖的手,将巨人埋在积水中的脸翻了过来,然后如被雷殛,蓦然呆住。巨人的面容,无比熟悉,所有血腥议会真正的核心人物都会认得,那是贝布拉兹,放大了十倍的贝布拉兹,一个让许多人痛恨,让更多人怀念的名字。

这张脸早已失去一切生机,可是脸上依旧挂着从容平淡的微笑,就象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老人,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惟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洞悉人世的微笑。它虽然凝固,却传神,如同永恒。

“…贝布拉兹?!”在心底确认了无数次,戴克阿维达才叫出了这个名字。这是个如同有着魔咒的名字,出口之后,戴克阿维达才恢复了正常和清晰,猛然想起一事,霍地站起!在他周围,黑暗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笼罩了越来越广的地域。在这些黑暗中,绝没有一点的光,所以黑暗笼罩之处,万物皆为遮蔽,只有巨人的身体仍是清晰可见。

“威斯特伍德,出来吧!我们可是老朋友了!”深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口气中却绝无善意。只是呼唤了一声后,周围却没有任何动静,让戴克阿维达大出意外。既然贝布拉兹的尸体已经出现在这里,而且是从未现世的完整形态,那么身为贝布拉兹麾下第一强者的威斯特伍德理应就在附近,说不定正潜伏于某个空间断层中,准备给予他致命一击。

虽然战力要略逊于威斯特伍德,但是戴克阿维达的黑暗正好对空间潜行具有克制作用,这里又是深红城堡,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蜘蛛女皇就在城堡中,戴克阿维达根本不惧一战。不过他等了整整一分钟,却仍没有得到回应,不觉有些疑惑:威斯特伍德何等身份,他可不会干出不告而袭这种勾当。可是,难道他真的没有来,那么贝布拉兹的完整体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戴克阿维达慢慢俯身,凝视着巨人宛如沉睡般的脸。虽然已从巨人身体上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但是他却仍显得极为谨慎小心,丝毫不会做出任何过份、冒失或者是亵渎的举动。在同一代的老人中,黑暗散播者的名字无比响亮,与死亡属于同义词,但是正因为是从血色黄昏之前的年代走过来的,戴克阿维达才更加清楚贝布拉兹的不凡,而他虽然从没见过,但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贝布拉兹属于“完整体”。

完整体…昔日的贝布拉兹之所以能够与蜘蛛女皇相随,最终坐上血腥议会议长的宝座,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智慧,他的胸怀,而是因为他拥有“完整体”,虽然他从来没有使用过。

而现在面对着完整体,即使是拥有十一阶能力的黑暗散播者也深为戒惧。

就在他准备再次试探检验贝布拉兹的生命反应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悠远而悦耳的声音:“不用这么小心,他已经死了。”

戴克阿维达挺直了身体,问:“您是说贝布拉兹?”

“就是他。”

随着语声,一个穿着复古式宫庭裙服的女人缓缓自虚空中走出。那完整诠释了古典美丽含义的面容,其实已有多时未在世人面前出现。不过这不要紧,只要看到她纤长十指末端长长的黑红相间的指甲,哪怕是最底层的龙骑列兵都能够立刻认出她的身份,凌驾于一切强者之上的蜘蛛女皇,安吉莉娜·芬·拉娜克希斯。

不会认错,因为那是蜘蛛女皇的独有标记,没有任何人敢于复制或是模仿。甚至在血腥议会的法典中亦有相应的条款。这就是动荡年代的特点,强者可以以任何方式留下自己的烙印。

但是从黑暗中行来的拉娜克希斯却并非是实体,至少不完全是实体。她显得有些模糊,让人看不太清真正的样子。而随着前行,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她身后升起,悄然间笼罩了整座岛屿。

拉娜克希斯走到贝布拉兹的身体前,俯身看着他安详沉睡的脸。不过与其说是她在看着,倒更象是空中某个不可见的巨大存在同样睁开了眼睛,把视线投注于贝布拉兹身上。

良久,良久,拉娜克希斯才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说:“他真的死了。”这句话象是在说给戴克阿维达听,也象是在说给自己听。

知晓许多当年往事的戴克阿维达惊讶之后,疑问丛生,问:“难道,他是想把完整体带过来,送给您?”

“不是送,而是交给我,交到我的手里。如何使用,完全看我。他一直是按照他的理念在活着,所以现在,他认为已经结束了自己应有的使命,而把命运的选择权交给了我。”蜘蛛女皇的声音悠远而悦耳,却透着洞穿时间的苍凉。停顿了片刻,她终于叹息一声,又说:“虽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我想,他的本意,是想以完整体的姿态与我决一死战。”

她缓缓蹲下,伸出右手,将食指前端黑红双色的长长指甲刺入贝布拉兹的颈侧。刺入的瞬间,贝布拉兹竟然轻轻地哼了一声,双眉微皱,露出痛苦之色。戴克阿维达登时大惊,黑暗立刻疯狂般涌动,可是却没有看到贝布拉兹再有接下来的动作。

鲜血不断从拉娜克希斯刺入之处涌出,沿着一根无形的管道喷涌,最后洒落在大地上。几丝近乎于透明的血浆从鲜血中分离出来,被牵引到拉娜克希斯的指尖。她凝神看了看这颗近乎透明的小水滴,然后才将它递给了戴克阿维达。戴克阿维达接过水滴,稍一探查,就明白了它是什么,脸色登时微微一变:“定制活体基因崩解剂?”

蜘蛛女皇点了点头,说:“贝布拉兹并不是死在敌人手上,而是死在自己的活体基因崩解上。他早就用自己的血制成了这些活体基因崩解药剂,在成为完整体后,同时给自己注射了这种制剂。这样…无论战斗胜负,他都将死去,完整体也就没有进一步成长的机会。他曾经说过,他的一生只会有一次以完整体战斗的机会,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兑现。”

“他为什么不选择您的方式呢?”戴克阿维达问,这也是他不得其解的地方。

“那是因为,他并不具备可以和我相提并论的能力。这一点他很清楚,我也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除了我,他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能够控制完整体,所以他才出现在这里,好把完整体交到我的手上。”拉娜克希斯说,她的声音已经归于平淡和冷漠,就象在述说着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一样。只不过戴克阿维达知道,这,只是贝布拉兹最后的几个心愿之一,也许还是并不那么重要的一个。

血依旧不断从巨人颈侧喷出,竟如一眼喷泉。这些血都在散发着微微的光芒,将拉娜克希斯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久已放置在记忆深处的面容。那是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虽然仍有小半被布带缠绕,但露出的部分已足以展示出惊心动魄的美丽。他有一双碧色的眼睛,同样清澈透明,左眼灵动有神,右眼却显得机械且没有生机,明显失去了视觉功能。可是在那一刹那,她似乎觉得那只失去了功能的右眼深处好象藏着什么东西。但是这种感觉在当时只是一闪而逝,现在回想,却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的清晰。

“也许,他也可以。”拉娜克希斯想着。

血不断地喷着,巨人的身体正在等比例缩小,刀锋、触爪和四根支撑足也在相应缩小,那些不属于人类的器官则正在逐渐消失。渐渐地,一个人类的身体轮廓开始显现。而无休止喷洒向夜空的血液正在快速挥发,可是其中丝丝深紫色的血液却显示出超乎常识的活力和运动性,它们象是游鱼般在血液中穿梭着,寻找着下一个目标。不过它们一出现,立刻就会有一丝无形的力场准确无误地缠绕上来,把这些紫血从普通血液中抽离,汇聚一处,向拉娜克希斯飞去。紫血象是拥有自己的智慧,一被力场缠绕,立刻疯狂挣扎着想要逃离,而且从内部不断迸发出极为强大的能量爆炸。然而缠绕它们的力场却更加强大,并且被抽离了普通血液后,紫血也就失去了能量补充的来源,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一小团深紫色的液体已盘旋在拉娜克希斯的指尖。在它们周围,是强大得不可思议的力场,将所有的反抗与挣扎通通压制下来。而为了压制紫血,拉娜克希斯看起来并不是很轻松,她轻咬着下唇,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当紫血终于安静下来,凝结成一块紫色宝石时,她才轻轻吐了口气。这时,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安静仰躺在地面上的贝布拉兹。他已经老了,躺在地上的是一具普通的老人的身体,皮肤显得有些松驰,但非常真实和自然。只有拉娜克希斯和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回归人类的真实和自然,一直是贝布拉兹的信念。

但是在他身边,掉落了一个皮面的笔记本,封皮边缘已经磨损,显示出悠久的岁月。拉娜克希斯拾起了这本笔记本,随手打开,恰好是惟一写有字迹的一页。那一页上,用流畅的字体写着:〖我触摸众神之门,却并不准备开启。它通向力量与永生,是永无止歇的升华。

虽然我迷恋我的凡躯,我依然戴着锁链。

当身体失去了枷锁,也就没有了向前的路。只能向左,或者转右。

左边是地狱,右边也是地狱。〗

沉默中,拉娜克希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但即使速度再慢,这么寥寥无几的几行字,也转眼间就应该读完。可是每掠过一个字,都可以看到拉娜克希斯的身影在明灭起伏。她这个身体并非实体,也不完全是投影,而是介于二者之间。身影的波动,意味着她本体的能量有所起伏,或者是心情正在剧烈波动。无论哪种,都本来是不太可能出现的情况。

风和浪依然迅疾咆哮,黑色的波涛如地狱中涌出的怪兽,前赴后继地冲上荒岛,但远远的就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不能再象刚刚那样溅落在贝布拉兹的身体上。

“贝布拉兹…”拉娜克希斯轻声念诵着这个名字,声音不算轻,但戴克阿维达却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这是拉娜克希斯不想让他听到的表示,想要听清并不困难,可是他没有那么笨,笨到在这种时候去试探拉娜克希斯的底线。

地上的老人神态宁定而安详,表情栩栩如生,如同仍在睡梦中。被风浪和雨水打湿,他的身上还挂着几片墨绿的海藻。拉娜克希斯蹲下,用手将海藻从贝布拉兹的身上摘除,动作温柔而细心。那只在黑夜中也散发着光泽的手和他身上满是皱纹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只以年纪的差距来算,贝布拉兹其实还要比拉娜克希斯年轻。以绝对能力而言,贝布拉兹也有能力维持二十多岁的容貌和身体。但他的选择,却是让自己自然而真实地老去。

“原谅我,我不知道你会在这个时间来。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但是这个时候我很脆弱,所以选择逃避一会。等我感知到你的存在和到来已经晚了,才让这些海藻玷染了你的身体。你总认为我不了解你,不理解你,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我们很相似,都有着自己的原则和信念,绝不容许动摇和置疑。但是我们之间的处理方式不同,在达到同样信念的路途上,我们只会越走越远。原谅我,这许多年以来,我知道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的坚持,可是我不可能和你选择的一样。完整体太过重要了,重要得不容我们插入个人的好恶私心。你是这样说我的,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是理解和明白我的,不然的话也不会发动这场针对我的战争。可是,贝布拉兹,你不能明白的是,扼杀与控制,并不仅仅是两条道路的选择,那是…”

停顿了片刻,拉娜克希斯才说出最后的一句话:“…两种完全不同的境界。”

最后面的几句话,戴克阿维达是听清楚了的。对于当年纠缠不清的种种往事,他还是很清楚的,而且在最初的时候,他也是有资格追求拉娜克希斯的极少数几个人之一。然后,他是最早退出的一个人,其后则开始追随在她身边。当拉娜克希斯为自己冠以蜘蛛女皇的称号后,他才以管家和仆人的身份出现,并且从此之后,后半生大多时间都消耗在深红城堡高高的围墙之后。再见到戴克阿维达时,熟识的老朋友们几乎都认不出这个老人就是当年那杀伐一方、高歌一时,手段凌厉狠辣,同时也极有风度的男人。只有戴克阿维达自己最清楚为什么,只有他才知道为何黑暗散播者的名字不再响亮,甚至落于威斯特伍德之后。不是因为他天赋不佳,也不是因为他不够勤奋,更不是运气不好。一度,他甚至跑在了贝布拉兹的前面!但是让黑暗散播者心灰意冷,从此放弃了尊严和努力,心甘情愿地追随在安吉莉娜身边干些俗务杂事的真正原因,却是拉娜克希斯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因为,境界已然不同。

在势头最凌厉的当年,戴克阿维达的实力和力量甚至要超越拉娜克希斯,然而那时的少女以一种令人恐怖而绝望的速度在拉近着与他的差距。她实力提升的绝对速度或许还可以让人留点希望,但是那种数学意义上的稳定,却真正地让人绝望。每一天,拉娜克希斯力量的成长都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的。所以当戴克阿维达看到自己被追近后,就非常清楚地知道,在不远的将来,他一定会看到拉娜克希斯的背影在自己面前远去,乃至彻底消失。而当这个那时看起来经常带着呆呆表情的少女一手掀起血色黄昏的序幕时,戴克阿维达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担心终将成为现实。

拉娜克希斯,这个少女从弱不禁风时起,看着他时那双清亮眼睛的最深处,就满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冰冷。他的力量,他的权势,他的一切,都不能让她的眼神有分毫的动摇和波动。

没有羡慕,没有恐惧,也没有欣赏,当年,拉娜克希斯就象看一个最平凡普通的男人那样看着戴克阿维达。在许多年之后,戴克阿维达才明白,那是因为那时起拉娜克希斯就知道一定会超越他,然后把他远远地抛在身后,直到差距大到永无可能弥合。所以他当时拥有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都属于可有可无,自然看他的眼光和看待普通人不会有任何不同。就如人看蚂蚁,大点小点,甚至加上了点花纹,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戴克阿维达,选择了在她身边做个普通而平凡的人,这样,至少可以在视线中留住她,而非永远于她身边消逝。

后来,贝布拉兹展示了大智若愚的本质,也逐渐显示出不输于任何人的天赋。也许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例外,就是拉娜克希斯。贝布拉兹是个会逐渐赢得尊重的人,他后程发力的特点和拉娜克希斯有些相象,甚至于两个人同样得到了完整体,也同样证明了有和完整体融合的能力。从这一点看,他们是属于同一位置的天才。而戴克阿维达,威斯特伍德,甚至是黑暗之龙摩根,都在这场特殊的比赛中被淘汰了。

大的格局似在血色黄昏后定格,真正的巨头们都知道,不管局势如何演化,最终血腥议会都将成为蜘蛛女皇与贝布拉兹的角力场。当贝布拉兹真正掌控了完整体的那一天,他才能真正有和拉娜克希斯在一起的机会。而在那之后,顾萨格拉布在一个雷雨之夜离开了血腥议会。不管他离开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其中一个必然的原因就是想要找到第三枚完整体。

只是在今夜,此时此刻,拉娜克希斯的一句话把戴克阿维达送回数十年前的昔日,又将他拉回现实。那安睡中的贝布拉兹,亦让他心潮难止。

拉娜克希斯的化身已经站了起来,恢复了平静和淡然,向深红城堡深处走去。那本笔记本又被放在了贝布拉兹的身边,只有分离出的紫血留在她的手心。

“帮他…好好地收拾一下。”

“是。”戴克阿维达恭敬地回答着,和几十年来做的一样。

当拉娜克希斯走入古堡后,他才来到贝布拉兹身边,先是拾起笔记本,小心地贴身放好,然后看着贝布拉兹的身体,忽然有些唏嘘。回归本性和自然,是一句很简单的口号,但真要做起来却需要绝大的勇气,至少戴克阿维达做不到。他现在三十至四十之间的面容下,是一具极具健美和力量感的躯体,不比任何年轻人差。让他变成贝布拉兹现在这样,可根本做不到。曾有许许多多的人对贝布拉兹不肯保持青春的做法感到置疑,虽然戴克阿维达知道贝布拉兹并不是一个会做无用蠢事的人,然而那时也不明白他的用意。

但是,当抱起他冰冷而安详的尸体时,戴克阿维达终于明白了内中原因。

这是对信仰的宣示,也是对自我的警戒,贝布拉兹是怕当真正选择的时刻来临时,自己会没有足够的勇气。

抱着贝布拉兹的尸体,戴克阿维达一步步走向大海,然后双臂一振,看着贝布拉兹的身体远远飞出,最终被混浊的大海吞没。然后,他也向深红城堡走去,黑暗如有生命,在他身后将古堡的大门缓缓合拢。

回到了自己的居处,戴克阿维达把灯点亮,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才把贝布拉兹的笔记本拿出来。他所住的只是一间小小的房间,石制的墙壁上甚至缺少必需的装饰,朴素到了极致。除了必要的衣服,看起来他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财产。就连那张木床也是硬而光洁,连张床单都没有。

房间中非常地昏暗,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终于还是打开了贝布拉兹的笔记,刚好就翻到了惟一有字的那一页,细细地读了起来。拉娜克希斯既然留下了这本笔记,那就是给他看的。一遍读完所花的时间,是拉娜克希斯的数倍之久。再抬起头时,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因为从不曾拥有过完整体,戴克阿维达还不能体会到短短几句话背后的真正意味。但跟随拉娜克希斯这么多年,亲眼看过她的所作所为,他也能多少隐约感觉得到贝布拉兹想说什么。可是,这只让他更加地黯然,因为最终贝布拉兹也到了和他当年同样的处境,只能看着拉娜克希斯逐渐远去。

独坐在昏暗灯光下,黑暗散播者不禁想,在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人能够跟得上她的脚步,熔化她双瞳最深处的坚冰?于刹那恍惚间,竟然有一个身影跳入了他的心中,让他大吃一惊。

是苏。

苏?

戴克阿维达对直觉给出的答案感到十分吃惊,当初到深红城堡领走梅迪尔丽时,苏还只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他的才华和能力说得上惊才绝艳,但在黑暗散播者眼中却也不值得震惊。相比之下,梅迪尔丽反而是更加接近于拉娜克希斯的一个,她天生的那种杀伐果决,那种傲然凌厉,甚至比拉娜克希斯还要纯粹。那时的苏,至少和梅迪尔丽比起来都稍有逊色,怎会是他?

但是到了他这个层次,每一个念头的产生都不是凭空无据的。戴克阿维达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烦躁,于是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信步走着。刚走了几步,他耳边就响起了一声轻轻叹息,然后是拉娜克希斯的声音,让他过去一下。

片刻之后,在深红城堡最高远的殿堂中,戴克阿维达站到了如镜般光滑的石台边缘,在他前方是黑暗笼罩着的虚无。在这间殿堂中,空间已然被扭曲,石台前展现出的真实空间甚至足以装下整座岛屿。于黑暗中,浮现出拉娜克希斯的脸,在无边虚空内,这张从下至上超过五十米的美丽面容显得并不太大,可是在她面前的黑暗散播者就小得象个虫子。和那具化身一样,虚空中浮现的面容也是介于实体与虚幻之间。但和化身不同的是,这张脸上有的只是冷漠与森寒,而化身却会有忧郁欢喜。

“戴克阿维达,我感觉到你的内心在震动。”并不响亮,却宏大的声音在殿堂中响起。

黑暗散播者微微躬身,说:“我感到十分抱歉。只是看到当年的老朋友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您的人又少了一个。”

沉默了片刻,拉娜克希斯终于说:“不,你错了。我很了解你们,从最开始就了解。而你们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包括贝布拉兹。如果不能更深入地了解我们身处的世界,也就不能理解我现在所做一切的意义。”

“我真心同意。”戴克阿维达说。

“现在,我需要你去做两件事。一是尽快恢复你真正的力量,我预感到,真正的危险正在到来。我们需要在那之前做好备战。其次,想办法找到苏。他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抵御这次的危机。”

戴克阿维达离开殿堂后,蜘蛛女皇的头像并没有消失,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双眉微皱,自语着:“真正的…危险?会是谁呢?”

在深红城堡外的世界,已经过了夏天。旧时代的初秋原本是最好的时节,气候适宜,收获即将开始,但是在辐射云笼罩的今天,初秋时已是十分寒冷,偶尔几天甚至会到冰点以下。这样的气候是旧时代大多数人难以适应的,但是在现在,生存下来的人们都对恶劣环境有了惊人的适应力。

在大陆北方的山脉中,许多山峰都是终年积雪覆盖,雪线比旧时代南移了近千公里。这里本来是十分宁静的世界,雪林中的生物并不多,严寒和食物匮乏是所有生命的天敌,变异生物也不例外。然而,此时此刻,北地的宁寂却被机器的轰鸣声所汇成的洪流冲破。在云端下,星舰瓦尔哈拉正静静地悬停着,舰身下方打开了数以千计的舱门,无数雪白的光柱照耀而下,射在下方的山峰上。在那些光柱中,有着无数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机械在不住上下飘浮着。它们或是落在山峰上,不断向内挖进,或是运送着大大小小采选出来的石块,飞向遍布整个山体的工作单元。也有许多临时改变用途,会由数十甚至上千个小型机械体组合成一具数十米高的巨型机械,只消轻轻一击就可以掏出数十立方米的泥石,然后吞进腹中,大多的废料从后方喷出,而提炼出数十种各色结晶体的原矿则向空中喷出,再被密集穿梭来去的各式运输机械抓住,送往专门的精炼单元。

就和天空中飘浮着的机械一样,各种工作单元风格不一,大的占地近一平方公里,小的甚至只有拳头大小,而且各个单元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象是数百个不同文明种族的作品。现在这片山地,几乎完全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工厂,山腹内更是被掏空了大半,数量过半的机械正在山腹内永无休止地工作着。

在星舰的中央,菲兹德克悬浮于空中,他的意识已经分成了数以千万计,操控着所有的机械。这个时刻,甚至可以说,数以百万计的各式机械都是他本体的一部分。能够将意识分流到这种程度,在使徒中也惟有菲兹德克才能办到。可以拖垮旧时代最先进的超级中枢的数据以菲兹德克为中心汇聚,并且几乎是即时得到处理,每个机械单元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命令。而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的机械帝国。每一分钟,都会有数以百计的机械单元从工业单元中飞出,走向自己的岗位。在创造之初,它们就有了自己的使命,而且随时等候并执行新的命令,哪怕是毁灭和回收。

机械的数量还在无止境地增加着。物质来自于取自山脉深处的各种矿脉,少量这颗星球并不存在的元素则是通过人工的方式合成。而能量则来自于空间炉的供应,少部分则是由新建立起的微型聚变单元供应。

这是一个机械帝国的雏形,而建立起这一切仅仅用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菲兹德克的大脑中拥有这个帝国发展的全部路径图。虽然这是低效并且很没意义的一种举措,不过应用于这颗星球倒却是合适。而且这也是菲兹德克目前最好的选择,在这样一颗星球上,他的可选余地并不多。因为在诸使徒中,他并不是以战斗见长的,他真正的舞台应该是辽阔无际的星辰大海。在这个世界里,失去了其他使徒的分担和支援,菲兹德克就只能以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来战斗。还好,他终于又找到了一位伙伴,那持剑的天使,梅迪尔丽。虽然她现在仍处于最深沉的沉睡中,并且以坚硬的甲胄将自己包裹起来,但是使徒的强大本能注定将突破这具身体的束缚,从而恢复最古老且遥远的记忆。

菲兹德克对此深信不疑。

当梅迪尔丽恢复了记忆后,他就会等来第一个真正的伙伴吧?

菲兹德克自己至今都无法克服本能中的恐惧,去翻寻旧日的记忆。隐藏于数十万年前黑暗中的事实真相,哪怕距离揭开还很遥远,也沉重得要让人发疯。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潜心苦等,直到遇到了潘多拉,菲兹德克才找到了在这个世界落脚的基点,能够重建躯体,以这个世界可以容纳的方式复生。在复苏后不久,又一名使徒瑟瑞德拉也降临于这个世界。然而让菲兹德克失望的是,那时的瑟瑞德拉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严重束缚,在她的身躯中产生了一个新的意志。或者说,她原本的本能变得不再纯粹,而受到这个世界意志影响的部分已经强大到可以压制本能的地步。也正因如此,才会出现后来那么多的变数。瑟瑞德拉听不到菲兹德克的呼唤,而菲兹德克也感应不到瑟瑞德拉不再纯粹的本能,没有身躯的他当时也没有能力去阻止后来的变故。

那是一场事故,对使徒来说,则是一场灾难。

不知发生了什么,瑟瑞德拉的本体意识受到了强烈刺激,因而和本能发生了最激烈的冲突,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瑟瑞德拉陷入了接近永恒的沉眠。她身为使徒的本能衰减到了最低点,让苏醒后的菲兹德克也难以定位,最乐观的误差范围也可达数百公里,其实这就相当于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一点方向而已。而那时的菲兹德克仍在搜寻着可以补全自己缺陷的基因,对他来说这件事的意义更加重大,也就无暇顾及瑟瑞德拉。而且作为他所使用的工具,灾祸之蝎用起来并不十分顺手,因为战车和导弹无法和真正的高阶能力者匹敌,所以东方的圣辉十字军已经是非常强劲的对手,东南方的血腥议会更是他也不敢招惹的庞然大物。

瓦尔哈拉中央,在无止尽的数据流中心处,菲兹德克仍然保持了一小团自我的意识,安静且悄悄地回想着。依旧沉睡的梅迪尔丽则让他感觉到温暖和安慰,哪怕是不知道她何时才会醒来。

使徒之间也是有分工的,无论是负责国度建筑与支援的菲兹德克,抑或是负责洞悉侦察的瑟瑞德拉都不以意志见长,虽然身为使徒,他们的意志比较普通生物还是要强大千万倍。所以,在降临于这个世界后,他们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束缚和影响,乃至于麻烦不断。

但是梅迪尔丽不同,她是使徒中的剑,锋锐无双,一往无前。只要她恢复本能,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斩断世界意志所强加的束缚。至于时间,在使徒的眼中并不重要,她多睡几百年还是少睡几百年都没有关系,只要醒得过来就好。到了那时,他们就可以一同打开囚笼,重归自由而无限的宇宙。是的,这个世界本身,已经成为束缚它们的囚笼。

除了剑,能够破解囚笼的,还有大脑。在剑与大脑之外,应该还有一位使徒,但是它究竟是谁,分工如何,菲兹德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深藏于记忆中的秘密,现在的菲兹德克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揭开。

就在沉浸于往昔的记忆时,菲兹德克忽然感觉到异样,一缕期待已久的感觉从远方某个非常微妙的信息流中传出,顿时让他全身震动。空中飞舞的万千机械一齐停滞了一刻,然后忽然大乱,甚至每秒钟都会发生数以千次的碰撞!

菲兹德克用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才把整个工业帝国的秩序重新调整过来,所有的资源都被重新分配,备用的工作单元和能量单元全部启动,一时之间,数十平方公里内的山峦都在震动着。而几分钟后,数万吨重的各种原材料就被提炼出来,然后送入指定的工业单元,数秒至数分钟不等的时间内,以亿计的零部件就被加工出来,而后拼装成各种组件,再组装成一个个特殊用途的机械虫体。瓦尔哈拉上不断射下如雨的光线,这些包含能量的光线激打在机械体上,激活了它们的智能核心,并且将需要完成的任务输入到核心中。在光雨中,无以计数的机械体逐渐泛起光芒,正在快速填充能量。

瓦尔哈拉上光晕流动,能量护罩的光芒变得飘忽不定,巨大的舰身微微颤抖,空间炉出力已经超出极限,而星舰能量储备的指数直线下降,一泄到底。在海量物质和无止尽能源的支持下,一片由机械体组成的阴云正在成形!

一小时后,引擎的蜂鸣声汇聚成惊天动地的洪流,在一只长达五百米的巨大浮空机械的带领下,数百万用途不一的浮空机械腾空而起,汇聚成一片数十平方公里的阴云,向北方飞去!

两小时后,机械阴云已经飞临极北冰洋上空,在它们到来之前,于冰洋中生活的生物们就感觉到了什么,早已仓皇四散。这时已是秋天,冰洋上到处是飘浮的冰山,厚厚的冰盖从海岸边伸出,深深探入冰洋。

机械阴云浮停在冰盖上,片刻后数十万道能量光束就当空射下,冰洋上即刻是连绵数百平方公里的猛烈爆炸,数米厚的冰盖被轰然炸碎,露出下方汹涌的波涛冰海。不需要任何命令,无数机械虫就纷纷冲入波涛,转眼间潜入深海。它们有的形如鲨鱼,有些则是扁平而锋利的圆碟型,都是适合在水下移动的外形。而推进方式从螺旋浆至喷水推进乃至反引力力场推进,不一而足。从高空看,会看到海面上绽放出数十万朵白色水花,然后条条白线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更向深海潜进。白线所到之处,本是相对平静的海面上立刻会涌起怒浪,一圈浪峰即以机械阴云入海点为圆心,向四面八方扩张开去。

浪峰过后,又有一朵朵血云缓缓从海底浮上。

在冰洋深处,一队六只鱼人正在巡游,在它们身后还跟着两头凶猛的变异鲸鲨。正巡游间,为首那只体型明显粗大一圈的鱼人忽然停下,唇边十余根肉须一齐挥动,感知着什么。突然,它所有的鳍都扩张到极致,这是最高级别的警告和恐惧的表示!

鱼人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扩散队形,远方就传来细微而尖锐的啸音,周围的海水也开始产生共鸣。几十条白色细线正在海中以超过200公里的惊人速度掠进,转瞬间就到了这些鱼人战士面前!

两头鲸鲨凭着强大的本能勉强掉头转向,想要逃跑,但也就能做到这一步而已。而那些鱼人战士们的反应要整整慢上一拍,它们只来得及发出尖厉凄凉的惨叫,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细线在自己身上一掠而过!

六只鱼人、两头鲸鲨,瞬间成为穿在网上的猎物。细线又冲出了数十米,才停了下来,赫然是一根根螺旋型钢针,尾部装有微型推进装置,头部则是稳定和导向器,完全就是微型导弹,只不过弹头没有爆炸力而已,但贯穿力极为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