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两个人的身量差距是很大的,陆之昀用的那个浴桶也比沈沅的那个梨木浴桶要深上许多,她若进到他的浴桶里,鼻子那处就会被水淹住而无法呼吸。
但是如果陆之昀用她的浴桶,是能将就一番的。
等她说完这句话后,陆之昀却制止了那丫鬟的行径,低沉着嗓音命道:“水还热着,不用换。”
沈沅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她以为陆之昀这是犯糊涂了,忙小声提醒他道:“官人,那可是妾身用过的水啊……”
陆之昀听罢,只无声地看了她一眼。
那深邃的目光直盯着沈沅头皮发麻,最终她只得噤住了声音,亦用衾被将红得不能再红的脸覆住,再也不敢同陆之昀对视。
夜渐深沉后,沈沅被陆之昀小心地圈在了怀里。
他沐完浴后,高大强壮的身子也比平日要温热许多,现下已至初秋,入夜后天气难免泛凉,故而被陆之昀的体温暖暖地烘着,于沈沅而言,是件挺舒服的事。
她渐渐地阖上了双眸,也涌起了困意。
可心中却是不甚踏实。
沈沅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现下快到寒露这时令了,前世这时,京师绝对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正努力地回想着,却觉小腹的那处,已经被男人的大手轻轻地覆住了。
陆之昀低声嘱咐道:“这肚子还是没怎么起来,你人也还是太瘦,这几个月要多进些补品,不然生孩子时会吃苦头。”
沈沅温驯地颔了颔首,她想起了那件紧要的事,刚要同陆之昀提起,却听他又命道:“胎还没坐稳,以后不要再那么早就去看祖母了。”
沈沅却在他的怀里摇了摇脑袋。
她那动作是柔弱的,摆出的姿态却是顶倔强的,她音腔软软地回道:“妾身还是要去看的,祖母好不容易才对我的态度有了转观,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陆之昀微抿薄唇,只无奈地用手捏了捏她纤细易折的后颈。
沈沅被他捏住后,虽不敢轻举妄动,却还是微缩着颈脖,同他将她想起的那件事说了出来:“官人,您近日最好要多注意注意高大人的动向…他近来不是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吗,这外室到底是什么来历,您最好提醒高大人弄清楚,也让他在同她相处时,小心一些……”
沈沅清楚高鹤洲对陆之昀而言,不仅是极为重要的友人,也是官场上最得力的下属爪牙。
如果陆之昀失去了这个人,就等同于是被砍断了一条胳膊。
她当然知道,这突然同陆之昀说了这样的一番话,难免会显得很突兀贸然。
但是沈沅分明记得,前世的高鹤洲,就暴卒在了这个秋季。
而且他死的时候,名声也是极不好听的。
虽说高鹤洲本来就是个风流肆意的浪子,但是死在女人的身上,可不是件好听的事,这也让京中勋贵的世家嘲笑了许久。
陆之昀听罢,捏她细腻后颈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话,看沈沅的眼神,却蓦地幽沉了许多。
自她在韶园将帕子故意地丢在了他身旁后,陆之昀的心中便有了猜测,只是他一直都不能确定。
而今日沈沅的这番话,却让陆之昀确定了他从前的猜想。
原来沈沅她,也有前世的记忆。
——
轩窗寂影,公府初显秋意。
成簇的桂树陆陆续续地绽了花,寇氏的院子里满溢着丹桂的清润甜香,若不是寇氏的脸一直难看地绷着,沈沅倒还真觉得,她这院落真是个适合在秋季待的好地方。
沈沅今日应景的穿了身暖杏色的对襟长衫,领缘处还纹绣着玉兰和丹桂,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愈发地娴静恬适。
如今的她正处于最好的年岁,可谓是尽态极妍,比那刚及笄的小姑娘多了许多的女子韵味。
来见寇氏时,为表尊重,还薄施了粉黛,柔唇也点抹了淡淡的樱色,气色亦是极好。
沈沅只静静地坐在那处,美貌就足矣让已经青春不再的寇氏生出了淡淡的涩意。
老太太既是提起了让寇氏教沈沅中馈之务的事,寇氏如今也不好再推脱,可她统共就教了沈沅两次,每次所用,也不过就是一个时辰,也不会教沈沅什么重点。
碧梧倒是丝毫也看不出沈沅存的那些心思,按说她入府后也有个十几日了,原本沈沅便在唐府代罗氏掌管着府中之务,公府虽然大了些,但是沈沅却也是个聪颖领悟快的女子,更遑论胡管事也早就给她开过小灶了。
她觉得,沈沅已经能够上手了。
可在寇氏的面前,她总是会故意装出一副吃劲儿的模样,有些她都能听明白的东西,沈沅却总会故意地再问寇氏几句。
寇氏倒是没对沈沅显露的迟钝有多奇怪。
只是觉得她还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么些玩意儿都学不会,还跳着脚的想跟她争权?
还真是痴心妄想!
寇氏心中虽颇为不忿,面上倒还算淡然,又耐心地同沈沅讲了一遍:“适才同你讲了这府中一到三等丫鬟的月例银子该如何分配,也同你说了,这胡大管事是没有奴籍的管事,府内的下人中,他是最大。账房、银库、买办处的那些门道我也都同你说得一清二楚了,今儿我也乏了,弟妹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沈沅颔了颔首,刚要起身同寇氏告辞。
正此时,账房派的人也到了,将近来这几月的账簿交到了寇氏的手中。
寇氏接过账簿后,见沈沅没离开她的院子,反是看了眼她手中的账簿,便随意问了句:“弟妹母亲的娘家,是扬州的盐商,你既是盐商养大的,应该很会看账罢?”
沈沅故意地垂了垂眼睫,似是想要掩着些什么情绪,故作镇定地回道:“还算是…会看账。”
寇氏听她言语支吾,便觉出了事情的蹊跷,再加之沈沅近两次同她学习中馈之务时的表现也是不佳,便放松了警惕。
亦认准了,沈沅她应该是不太会看账的。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京中的世家贵女虽多,但是精于打理账目的人却是极少。
一般的世家后宅中,这种种的琐碎账目也都是要交由账房来打理的,主母也只是会对其核实一番,所以总会让采办的人钻了空子,藏匿银钱。
寇氏见沈沅仍眼巴巴地盯着她那账簿,便问道:“弟妹是想看看这本账簿吗?”
沈沅微作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寇氏便让下人将那账簿递给了她,也想趁此观察观察沈沅看账的神情。
却见她用那纤白如瓷的左手甫一翻开那黛蓝色的书封,便颦了颦眉目。
沈沅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将精致描画的含烟眉又舒展了几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镇静。
寇氏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
心中也愈发认定了,沈沅她还真的不怎么会看账。
——
午门,燕翅楼。
这日是英亲王行刑的日子,小皇帝还没到场,已被贬为庶人的英亲王也没被官兵押到刑场上。
陆之昀却提前登上了燕翅楼,他面色冷凝地看着乌泱泱的天际,其上浓云密布,空气中也渐渐涌起了淡淡的湿潮。
种种迹象都在彰显着,京师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男人英俊的面庞显露了忧虑,江卓站在他的身旁,同他提起了沈沅近来同扬州唐家的书信往来。
“公爷,夫人将自己的嫁妆分成了三份。这第一份,好似是留做日常周转之用了。第二份,则在京师盘了些铺子。最后的那一份,夫人则让她的舅父唐文彬,在扬州还给她盘了些商铺。”
江卓说完,便觉得沈沅还真是个颇会管理自己财物的人。
她懂得将自己的嫁妆分散着保管,还知道钱财总是会很快就被花光的,只有盘成铺子经营着,才不会变成死钱。
不过她既是还将自己的嫁妆分散到了扬州,那便意味着,这位新入门的夫人,还是对他们的公爷有所保留,不算是太信任他。
她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
免得日后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同陆之昀和离也好,还是被休弃也罢,那置业如果都在扬州,就算大祈的律法规定,如果女子改嫁或是和离,带到夫家的嫁妆是带不走的。
沈沅这些在扬州的置业,却还是能够保留下来。
果然,等江卓说完这话后,陆之昀英隽的眉宇立即便蹙了几分。
他嗤笑了一下,声音也冷沉了许多:“都嫁给我了,以后就很难再回到扬州了。她愿意怎么弄她的这些嫁妆,就都随她吧。”
江卓眨了几下眼皮,觉他主子这话,表面上是透着无奈的纵容。
实际上却在彰显着,沈沅既然已经落入了陆之昀的掌心里,以后就不会再有离开,或是逃开他们主子的机会。
提到了扬州,陆之昀又蹙眉问了江卓一句:“对了,唐禹霖那处有没有消息,他还有没有再给夫人寄过信件?”
第30章 你五婶的宴贴
燕翅楼被阴云密布的天际笼罩。
江卓看着陆之昀英俊无俦的侧颜,见他的神情虽是平静无波,但问这话时,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也想不太清楚,陆之昀为何会这么在意唐禹霖的动向。
若说他是介意沈沅曾险些就嫁给了唐禹霖,那也解释不通。
因为这京中还有个陆谌,原本沈沅和陆谌的婚事可是板上定钉了的,且陆谌其人也比唐禹霖要才华出众。
唐禹霖参加了两次乡试,却都没有获得进京赶考的机会。
可陆谌只考了一次,便榜上有名了。
江卓觉得,吃醋这种事同陆之昀本人是不搭边的。
更何况,他觉得陆之昀若真的忌惮,也应该去忌惮陆谌。
江卓如实回道:“大人,这马上就到秋闱的日子了,扬州那处来的人说,唐文彬为了让唐禹霖能够专注于科考,没将夫人与您成婚的消息告诉他。唐家的大少爷现在还不知道这事,而且上次…上次您可是将他寄给夫人的信烧了。唐禹霖许是觉得夫人并不想耽误他科考,所以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往京师寄过信了。”
陆之昀边听着江卓的回话,边微微仰起了头首。
他看着天上的乌云仍未散去,面色愈发冷峻。
不经时的功夫,小皇帝的仪仗队也到抵了燕翅楼处。
小皇帝这番至此,身旁不仅有徐祥和平素就近侍于他的太监们,还多了位唇红齿白,男生女相的太监小禄子。
得见陆之昀阔步向他走来,小皇帝立即便对自己的师长兼舅父作了个揖,并恭敬唤道:“先生。”
陆之昀颔了下首,刑部的人也陆陆续续至此,押着蓬头垢面的英亲王到了午门之下。
呼啸而至的秋风稍显凄厉,伴着五匹骏马的嘶鸣之音,小皇帝站在高大峻挺的陆之昀身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英亲王现下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在监狱中大肆地辱骂陆之昀,每句话说得都极其地腌臜不堪。
大狱之中,也都是陆之昀的眼线,这些话传到他的耳里不久,那英亲王便突地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明显是被人下了药,给毒哑了。
——“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五匹同英亲王手脚颈脖套连着的枣红大马便扬起了前蹄,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皇帝骇于见到这种场面,他刚要阖上双眸,发上便传来了陆之昀冷沉的声音:“陛下,你要亲自看着他被处置。”
小皇帝只得怯怯地再度睁开了眼眸。
正此时,空气中隐隐传出了骨骼被外力遽然锉断的裂音,这声音并不大,甚至可谓是细微,却足矣使人毛骨悚然。
英亲王是喊不出来的,他的面容已变得扭曲不堪。
小皇帝的双眸倏然瞪大。
转瞬的时当,英亲王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躯干。
五匹马拖着他的残肢断臂,也在青石板地上划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这场面,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恶心瘆人,甚至想要做呕。
有一个太监受不住,直接躲在一侧吐了出来,徐祥见此立即命人将那太监轰了出去:“竟然在圣上面前失仪,回去后,去慎刑司领二十大板受罚。”
徐祥说完这话后,陆之昀缄默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小皇帝的近侍太监,所以有时皇帝还未开口,他却会自作主张地安排一些事情,这种做法可说是深谙君心,也可说是僭越犯上。
徐祥本以为陆之昀想要借此刁难他一番,可陆之昀却并没有这么做。
他将视线收回后,便对着身侧抖如筛糠的小皇帝叮嘱道:“陛下,臣总有不在人世的那一日,你早晚也要自己面对祈朝的所有政务。对英亲王这种曾经觊觎过皇位的逆臣而言,惟有酷刑才能彰显帝威。陛下要永远记住,世人皆是畏威不畏德的。”
小皇帝点了点头,却也用手捂住了嘴。
他也不是没看过死人,却从来没见过死状这么凄惨骇人的尸体,站在气场冷肃的陆之昀身旁,他却只想呕吐。
徐祥因着盟友英亲王的惨死而倍感悲怮,仍眼眶微湿地看着燕翅楼下,那滩尚未被清理掉的血渍。
他这一死,京中就再无能制衡陆之昀的人了。
徐祥想为曾经提携过他的英亲王报仇,亦渐渐地攥紧了拳头,却丝毫都未注意到,趁他走神的时当,小禄子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块帕子,并走到了小皇帝的身侧。
小皇帝抑住了呕意,嗓子眼儿处也只是泛了些酸水,他垂着乌眸,却见有人递给了他一块帕子。
“陛下,您用它来擦擦嘴罢。”
小禄子同皇帝的年纪相仿,声音也是很显清澈的少年音。
小皇帝接过了他手中的帕子后,便看向了这个刚被拨到御前来伺候他的太监。
小禄子的眼睛也如他的声音一样,清凉且澄澈。
小皇帝在他关切地注视下,也渐渐觉得,自己那颗被酷刑骇得千疮百孔的心,也皆被小禄子的一个眼神治愈。
陆之昀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高台之下,仍存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红。
他眸色威冷地看着狱卒们清理着英亲王的残尸。
巧的是,前世的这一日,死的人不是英亲王,而是高鹤洲。
陆之昀的脑海中突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在高鹤洲死的第二日,英亲王在退朝后,还耀武扬威地看了他一眼,嘲讽着问道:“你今日没空教陛下了罢?是不是得赶着去参加高大人的丧礼啊?”
朝中无人敢去讨论高鹤洲的真实死因,却也都觉得他突然暴卒这事属实蹊跷。
陆之昀是一般人动不了的,哪怕他的身后没有侍从跟着,凭他年少时的那些功夫底子,寻常的刺客也近不了他的身。
可高鹤洲却不同,他的性情虽然骄亢桀骜,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文官,还戒不掉喜欢拈花惹草的毛病。
这很容易便会让人钻了空子,寻机除掉他。
而那个想除掉他,且有能力除掉他的人,也只有英亲王了。
英亲王要杀高鹤洲,也不完全是真的看他不顺眼,更重要的是,杀了他,不仅可以给陆之昀以威慑,更可以让失去了臂膀爪牙的他痛心疾首。
陆之昀的思绪渐止时,天际上的浓云亦被拨散,暖煦的太阳从其后探出了头来。
京师的天儿终于见了晴。
陆之昀拨弄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底的那抹冷厉也消弭了许多。
——
云蔚轩。
还没到中秋佳节,账房这月的开支却陡增了许多,陆老太太虽然上了年岁,偶尔得空也会将胡管事唤来,询问询问近来府里的银钱用度。
既是超支了这么老些银钱,陆老太太难免要将寇氏唤到云蔚轩处来盘问一番。
沈沅恰好也在场,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瞧着,也显露了几分震惊。
这一盘问,陆老太太便发现了那这月账簿的不甚对劲,就拿着采办缎子的那笔单目来说,上面记着的银钱,明显就是有问题的。
陆老太太不禁责备寇氏道:“你也治家多年了,怎么还会犯这种最低级的错误?”
寇氏的神情有些慌乱,她近来的精力是有些不够用了。
原因无他,还不是日日同那沈氏比着早起,生怕再让她寻机得了近身侍奉老太太的机会。
原本她的年岁也不小了,总是这么折腾,觉也睡不足,做事难免会生出些纰漏来。
故而寇氏只得对着陆老太太解释道:“孙媳…孙媳知错了,只是那日弟妹将这月的账簿拿到了自己的房里,说是要同婆子再请教请教理账的技巧,也不知……”
寇氏话还未说完,便被陆老太太冷声打断道:“够了,你自己犯的错,怎么能往你弟妹的身上推?”
沈沅浓长的羽睫眨动了几下,显露了几分懵然和无辜。
寇氏瞧着沈沅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虽说沈沅平日展露的所有纤弱姿态都毫不造作,但寇氏还是觉得,沈沅现下的这副神情,是故意做给老太太看的。
陆老太太将那账簿叠放在案后,又对寇氏和沈沅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了,陆家今年也要在韶园办场宴事,隔壁府的谌哥儿身体也转好了,到时别忘了给他们孤儿寡母的也递个宴贴,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这团圆的日子还是聚在一处好。”
寇氏瞥了沈沅一眼,想观察观察当陆老太太提及陆谌时,沈沅会做出副什么样的表情。
却见沈沅的面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愫来。
寇氏和沈沅齐声应了是后,陆老太太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和煦:“老三家的,这回的中秋宴,就交给你弟妹来置办罢,她入府也有一段时日了,逢上这种机会,也该锻炼锻炼了。”
一听这话,寇氏的面色即刻便显露了几番不情愿。
可老太太都这么点话了,她也不好当着沈沅的面,去同她顶撞。
最后只得恨恨地咬着牙,微拧着眉毛回道:“孙媳全听祖母的安排,也会帮着弟妹料理家宴,定会让她在中秋的这场宴事,好好地锻炼一番。”
“好好地”这三个字,咬音极重。
沈沅面上不显,却听出了寇氏话意的不善。
陆老太太明显是有些乏了,待又交代了二人几句话后,便让寇氏和沈沅离开了云蔚轩处。
两个人刚一出室,天边就忽地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转瞬的时当,便淅淅沥沥地落起秋雨来。
丫鬟们早就备好了油纸伞,已经为主子们在廊下撑着了。
寇氏正要急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觉沈沅并没有立即从那廊下走出来。
她心里起了疑虑,便又停步回身看了过去。
却见那道雷声响彻后,沈沅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登时变得霎白,柔若无骨的纤手也微颤着,捂住了心口,显露了一副颇为痛苦无助的模样。
她的丫鬟碧梧则关切地看着她,亦小心地搀住了她的身子。
瞧见沈沅的这副病容,寇氏的双眸渐渐微眯起来。
原来这个丫头片子,是有心疾的。
——
雪腴楼。
漆黑的乌纱帽置在手旁,高鹤洲虽穿着宽大庄重的官服,神情却显露了几分落拓。
他啜饮了几口烈酒后,便继续同陆之昀吐露着心事:“我是真的没想到,活了三十来年了,竟然险些栽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不瞒你说,我还真挺喜欢她的。你也知道,我们家的那位一向是个凶悍善妒的,这几年更是不容人。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在外面给她置了个宅子,将她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
“哐——”地一声。
随着高鹤洲愤怒地在案上撂下了酒盏,陆之昀凉薄的眸子也随着他的动作,往下移了几分。
高鹤洲今日难能话多,在此之前,就同陆之昀把他同那外室的恩恩怨怨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陆之昀缄默地听着,只在高鹤洲讲话的间隙中,淡淡地插了一句:“日后同女人有关的事,你是得小心谨慎些了。”
陆之昀虽然没说什么宽慰的话,但是高鹤洲却也不需要陆之昀说些什么,他只是这样沉默地听着,对他来说便是足矣。
想来这事也是有意思,百事缠身的首辅大人竟还能抽出空子来听他讲讲情史,一般人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高鹤洲复又持起了酒盏,这时,天边突然传来了数道震耳的雷声。
他刚要开口再同陆之昀讲讲他家的那位悍妻,却见陆之昀已然将乌纱帽戴在了头上,随即便站起了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归府了。”
高鹤洲见陆之昀冷峻的面容似在强抑着淡淡的焦急,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便不解地问道:“英亲王这个老货好不容易死了,你也能松快松快了,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
陆之昀无声地睨了高鹤洲一眼,没再搭他的腔。
看着他离开时的高大背影,待又独酌了一盏醇酒后,高鹤洲自嘲一笑。
得,他是情场失意,陆之昀却是新婚燕尔。
这么急,一定是回家陪那位怕雨的柔弱美人去了。
——
沈沅依稀记得,前世京师的秋日,便总会连绵不绝地下雨。
现下这雷声已经暂歇了,只是雨势还有些滂沱。
她从云蔚轩处回来后,便坐在了漪蝶厅的圈椅处,不敢再轻举妄动。
若说原先她逢上雨日时,怕虽是怕的,却没有现在这么急切和担忧。
现在的她更担心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沈沅只让碧梧留在了厅内伺候着,她半阖着美目,亦用拇指不断地摩挲着腕上的银镯,心中不断地祈祷着,希望这场雨赶紧下完,不要再让她的孩子跟着她一同受苦。
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时,纤瘦的肩头却是突地一重。
随即,心前那阵难言的悸颤和刺痛,也于倏然间,消弭不见。
沈沅缓缓地睁开了水眸,亦掀开了眼帘。
陆之昀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他垂着首,正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男人峻整的官服被雨水淋湿了大片,其上刺目的绯色也变得黯淡了几分。
“官人……”
见他淋了雨,沈沅刚要开口询问,陆之昀却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他结实的臂膀小心地担着她的腿弯,另一只臂膀则搂护着她不堪一握的纤腰,将她牢牢地护在了怀里。
沈沅的眼眸不禁阔起,亦仰面看向了陆之昀英俊又冷峻的面容。
许是意识到了沈沅正盯着他看,陆之昀便微微垂眸,只低声同她讲了句:“抱着你回室躺一会儿。”
沈沅眨了几下眼,并没有回复他。
心中却突然冉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在怀了身子后,人也明显比从前更脆弱易碎了。
陆之昀的体魄太过强壮高大,有时他躺在她的身侧,她都害怕他翻身后会压到她,再伤到她的孩子。
就连他攥她胳膊时,沈沅都有些害怕他会在无意间将她那手腕给拧断。
可今日男人那双结实虬劲的臂膀在担住她的腿弯时,沈沅的心中却突地没了那些惧怕。
反是在他的怀中,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被保护、甚至是被呵护的感觉。
——
康平伯府。
自沈沅成婚后,陆谌便大病了一场,卢氏命伯府的下人往朝中递了假,让他在府中好好地修养了近一月的时日。
今日陆谌终于恢复了过来,也没再耽搁公事,下朝后便在通政使司将近来京师百姓的陈情进言整理了一番,他身为通政使司的参议,需要将民间的疾苦及时向上呈递。(1)
下朝归来后,陆谌原本想独自在书房中思忖心事,卢氏却让小厮将他唤到了身旁。
通政使司的参议是祈朝的正五品官员,故而陆谌归府时,还穿着那身绣有白鹇补子的青色官服,发上戴的,也是很显儒雅的绞织漆纱幞头。
卢氏看着儿子的样貌虽依旧是颀身秀目般的清俊,但是人明显是比一月前瘦了太多,不免还有些心疼。
陆谌进室后,问道:“母亲唤儿子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卢氏坐在罗汉床处,叹了口气道:“你五婶适才差人往伯府递了张请帖,老太太想在中秋节的那日置办一场宴事,你虽然同公府分了家,但毕竟还是陆家的子孙,那日自是要去韶园参宴的。”
听到了五婶这两个字,陆谌的眉头蹙了几分,心口也下意识地泛起了难言的刺痛。
五婶?
沈沅成了他的五婶?
陆谌强抑着想要冷笑的冲动,用手捂住了心口,另一手则从紫檀小案上持起了那张宴贴。
上面书着娟秀的蝇头小字,笔迹他亦很熟悉。
这张请帖,是沈沅亲自写的。
陆谌紧紧地用指捏住了这张宴贴,冲着卢氏,颔了下首。
卢氏瞧见儿子这样,也突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不该在陆谌的面前提起沈沅的。
那日陆谌在侯府晕倒了后,卢氏便隐隐觉得,陆谌这小子的心里应该还是放不下沈家的那个嫡女身沈沅。
这才受了刺激,又是大病一场。
其实卢氏的心里也不太爽利,因为沈沅原本是要成为她儿媳的人,却没成想,她竟是成了同她一个辈的弟妹。
而且嫁的那个人还是陆家的家主,陆之昀。
如此的身份转圜,也让卢氏缓了好久才接受了现实。
不过沈沅这丫头还真有本事,寇氏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没想到她进公府才一个月,就能亲自置办宴事了。
从前她还真是小瞧了沈沅了。
卢氏见陆谌的情绪看样子是平复了一些,便又探寻似地道:“儿啊,你要是心里还有疙瘩,娘便让人同你五叔说一声,中秋那日你便在伯府好好地休息,不用偏要去参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