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卧室,客厅里的徐宁瞥她一眼,“要出去?”

  “嗯。”

  “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太晚的话你就先睡,不用等我。”

  徐宁平常能不出门都不出门,她的所有社交关系都在网上维系。

  很难理解,什么样的力量能大晚上的把人叫出去,在家葛优瘫不更开心吗。

  夏漓在楼下等了没一会儿,晏斯时帮她叫的车子就到了。

  是真有些远,开过去快四十分钟。

  那司机照着导航停了车,夏漓下车,只看见了那落地的灯笼,没找到酒馆入口。

  她给晏斯时发微信,说找不到地方。

  晏斯时让她就在那里等着。

  六月中的天气,晚风里站一会儿已叫背上沁出一层薄汗。

  夏漓四下张望,听见有脚步声,回头。

  才发现那一处黑暗里竟有个巷口,晏斯时正从暗处走出。

  她快走两步迎上去,到了跟前,嗅到一阵淡淡的酒气。

  他身上穿的那件衬衫,版型较平日分明更显正式,却叫此刻的他,穿出一种醉玉颓山的风姿。

  他们往里走。

  幽深小巷里,只有店招灯牌散发微弱的光。

  夏漓听见晏斯时说:“路上堵车?”

  “有点。”

  “时间太久。”因在步行的缘故,晏斯时的声音听来总有种雾气一般微微沉浮的感觉,“……我以为你不来了。”

  夏漓心头怔忡。

  这句话莫名让她心口泛起一些潮湿的情绪。

第41章 (呼吸有意义...)

  进酒馆时, 正好有一对情侣推开门,门楣上挑着的铃铛清脆一响。

  待那两人走了出来, 晏斯时顺手掌住门, 让夏漓先进。

  到吧台坐下,兼任酒保的老板递来酒单。

  夏漓扫一扫酒单,转头笑说:“你真的很有想法, 叫我这个酒量两杯倒的人陪你喝一杯。”

  晏斯时稍稍探过身体, 接了她手里的酒单,扫过一眼, 指一指最下方:“喝这个?”

  夏漓不逞强,点了一杯无醇莫吉托。柠檬、气泡水、冰块与薄荷的混合饮料, 一口下去有种直达天灵盖的清凉。

  夏漓手指轻握杯壁,单手托腮, 借昏黄灯光去看身旁的人。

  记忆中没见过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稍显失控的场景, 想起来的只有两回。

  一回是那年校庆, 他接了个电话, 不知什么内容, 表情凝重如天塌了一角。

  还有一回是那晚在钟楼,他跟不知道是谁打电话,语气沉冷, 几分顶撞。

  今日他的状态更似后者, 冰冷的不悦, 但并不直白显露于脸上, 只是那气场,像灰天暮地的冬日, 淋在身上的一场冷雨。

  店里在放一首好老的粤语歌,她未曾专门学过, 也能哼唱两句:

  我多么够运,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头顶灯光似晾了半宿的月光,照得一切都有种微凉的调子,连他的声音也是:“去了一个不大喜欢的饭局。”

  夏漓想到钟楼的那一晚,他的回答也是这样语焉不详。

  饮料还剩一半,夏漓放了玻璃杯,“喝酒只会越喝越郁闷。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夏漓掏出手机打车,想到什么,问晏斯时:“你今天过来没开车?”

  “那要怎么开回去。”

  “不知道。再看吧。”

  夏漓沉吟了一下,“我有驾照,只是不常开。”

  “敢上路吗?”

  “试试吧。”

  上一次曾租过车,载万年不肯出门的徐宁去郊区山里泡温泉。

  虽然慢吞吞的,但顺利抵达。

  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她不会轻言说“试”。

  穿过一段很是繁华的街道,到了晏斯时停车的位置。

  不远处一栋仿古小楼,一眼望去灯火煌煌,古香古色的招牌,题“绿爽斋”三个大字。

  门前车位上,停的要么是豪车,要么是黑色的四个圈,低调的老款型号。

  夏漓猜测,晏斯时就是从这饭局上逃出来的。

  她意识到自己虽然对真实情况一无所知,但下意识地用了“逃”这个字。好像这就是符合晏斯时性格的做法。

  晏斯时掏出车钥匙,轻轻地掷给她。

  夏漓按车钥匙解了锁,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晏斯时站在车门外,手臂撑着打开的车窗,反手按了按车门上的一个“M”按钮,随即指点她调试座椅位置和高度的按钮何在。

  “方向盘位置能调么?”

  “可以。”

  正在这时,身后忽有人唤:“晏斯时?”

  晏斯时回头。

  夏漓也朝着声源处望去。

  换了一身装扮,让夏漓没有第一眼认出,直到那年轻女人走近,她从她几分冷傲的神情中认出来。

  是上回晏斯时生日时,KTV里那戴着银质骷髅头吊坠的人。

  方舒慕有些惊讶,“你还没走?”

  晏斯时只在听见叫他名字时,条件反射回头,瞥了一眼。旋即便转回去,不再理会。

  倒是夏漓,向着方舒慕微微颔了颔首。

  她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好打招呼。

  晏斯时手臂伸进车内,遥遥地点了点方向盘转向轴上的一个按钮,叫她按这调整。

  夏漓按动按钮,将方向盘调到自己掌控最舒适的位置,“好了。”

  晏斯时提醒:“腰枕和后视镜要不要调。”

  夏漓点头。

  全部调好以后,她说:“可以了。

  “都可以了?”

  “嗯。”

  晏斯时又长按了一下那“M”键下方的按钮“2”,说:“好了。”

  夏漓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应当是座椅记忆功能。

  下一回,如果她还要开这车,按下“2”就能调取她所有的设置参数。

  两人的旁若无人让方舒慕有些难堪,正进退维谷,晏斯时转头,淡淡地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

  “没有。就告诉你一声,上面散席了,爷爷他们马上就下来。”

  “哦。谢谢。”

  方舒慕不再说什么,摁了一下车钥匙,不远处一辆越野车车灯一闪。

  晏斯时绕到副驾驶座上了车,继续告诉夏漓点火启动、电子手刹、前进后退换挡等操作的位置。

  夏漓一一记下。

  忽觉晏斯时声音一停,目光往前方某处睨去。

  夏漓顺他的视线看去,那绿爽斋门口,有三人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隔着这段距离看不清脸,但能分辨是一位老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女人不知年纪,打扮偏成熟,但身姿体态都很年轻。

  晏斯时只一瞬就收回了目光,扫过的这一眼无限厌倦。

  夏漓将车子启动。

  开始不习惯,蹭得很慢,引得后面好几辆车狂按喇叭。

  她心态很好,任他们怎么“嘀”她,只管保持自己可以掌控的速度,直到基本功能都上手之后,这才渐渐加速。

  驶离了最繁华的这一段路,夏漓才敢分神,去瞧一眼晏斯时。

  实则方才她的操作多少有些手忙脚乱,但晏斯时绝不越俎代庖。

  只告诉前后左右的车况信息,丝毫不干涉她的驾驶思路。

  她想起刚进公司那会儿,宋峤安听说她有证却不敢上路,借了他的车给她练手,还自告奋勇做陪练。

  结果,变道、超速、刹车……他什么都要指点,让本来新手上路就慌得不行的夏漓,更是手足无措。

  练了没五公里,两人都一肚子火。

  之后宋峤安再提议陪练,夏漓找各种方法婉拒了。

  相比之下。

  好像,动心过的人,会让她一再动心。

  哪怕是这样的小事。

  车渐渐驶离中心区域,车流渐稀,夏漓开得越发得心应手。

  一直开到目的地,全程没出任何状况。

  方才夏漓导航时,晏斯时没注意听是去哪儿,此刻环顾四周,似到了某处山脚下。

  抬眼望去,山野岑郁,静寂无声。

  上山只能靠步行,狭窄一条水泥步道,分明已是夏日,地上却仍有落叶。

  空寂的山林间,偶有鸟声啁啾,路旁草丛里,有什么爬过枯叶的簌簌声响。

  实则只走了五分钟不到,便出现了一段长长的台阶。

  台阶的尽头,围墙上方现出斗拱飞檐,是一处很小的寺庙。

  晏斯时问:“还开着门?”

  “早关了。我们也不是来拜佛的。”

  台阶陡峭,也不甚平整,阶缝里冒出青苔。

  看来这不是个游客常来的地方。

  一口气爬到最高处,夏漓停下,撑住腰喘气。

  晏斯时倒似轻松不过,呼吸节律只稍稍变快。

  待这一阵喘息平缓,夏漓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拍拍身旁,让晏斯时也坐。

  晏斯时坐下前回身望了一眼,他们后方,是紧闭的圆洞门。

  片刻,有风习习而来,染着草木的苍郁气。

  那叫人黏腻的烦躁感,一下荡涤大半。

  此处太静,叫人说话声也放低。

  晏斯时问:“也是你的秘密基地?”

  夏漓笑一下,“算是吧。上回跟徐宁过来拍照,来晚了已经关门。我觉得就在寺门外看一看日落也不错,就一直等到了天黑才下山。后来有天晚上心情不好,又自己来了一趟。”

  “不怕吗。”

  “就是因为这里有寺庙才不怕呀。”夏漓笑说,“谁敢在佛祖眼前造次。”

  “……有道理。”

  说着话,夏漓借月光看见台阶旁的草丛里有两粒石子,捡了起来,随手往下一抛。

  石子跳滚过台阶,清脆地骨碌响一阵,没入黑暗。

  一切复归静默。

  他们都不再说话。

  在此处,好似语言是多余的。

  夏漓抱着双膝,头枕手臂,在夜风中捕捉到身旁的人平静的呼吸声。

  她偏头看去,轻声问:“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饭局上遇到什么事吗?”

  过了片刻,晏斯时却只“嗯”了一声。

  夜色里只见其侧脸的轮廓,他微微垂着头,眉目隐入夜色。

  像一个缄默的谜。

  其实没有期望他会回答。

  但真是这个结果,还是让她心脏往低处跌了一下。

  怅然若失。

  她也就不再问了。

  片刻,忽听手掌轻拍皮肤“啪”的一声脆响。

  晏斯时转头。

  “有蚊子。”夏漓挠了挠手臂皮肤。

  灰色吊带背心叠穿一条黑色休闲吊带裙,裙长及踝,腿是遮得严严实实,手臂全露在外面。

  晏斯时盯着她抓挠的地方看了一眼,起了好大一个疙瘩,因为皮肤白,那泛红的颜色就更醒目。

  “下去吧。”晏斯时提议。

  他身上没着外套,没法替她挡一挡。

  “不再坐一会儿?”

  “当血包?”

  夏漓笑出声,“习惯了。我O型血,比较招蚊子。再坐一会儿吧,我开车一趟不容易。”

  晏斯时就说,“好。”

  一时间却又沉默。

  夏漓不禁想起了当年和晏斯时逃了晚自习的那一晚。

  他们走过步行街,她喝热红豆奶茶,他喝冻柠七。

  而那家音像店,前些年就倒闭了。

  夏漓忽说:“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聊过关于世界末日的话题?”

  “嗯。”

  “你还记得12年12月21日那天,自己在做什么吗?”

  晏斯时略微思索,“不记得了。”

  或许泡在图书馆,或许服药之后,昏睡一整晚。

  那是那段时间的常态。

  “你呢?”他问。

  “我好像是在赶作业。”夏漓笑说。

  不过那天很多人告白,她们院里成了好几对。

  夏漓又说:“我记得当时问你,你说,你的心愿不以意志为转移。现在呢?假如再有一个世界末日,在那之前,你有没有必须做的事?”

  说话时,夏漓转头去看了晏斯时。

  她没想到,晏斯时也正看着她。

  目光顷刻对上。

  夜里去瞧,她眼睛的颜色更深,黑茶色调,似这静幽山林。眸光流转,是今日月色。

  有什么,似羽毛或者柳絮,在他喉间轻拂了一下。

  微不可觉的痒。

  这对视让夏漓有点慌,率先转过头。

  就听见晏斯时轻声说:“末日之前没有。此时此刻有。”

  “什么?”

  他的回答不是语言——

  他伸手,捉着她手臂,轻轻一带。

  她斜侧身体,倾倒而去,膝盖抵住台阶,径直撞入一个怀抱。

  温热体温,浅淡酒气,按在她背脊处的微凉手掌……

  所有一切,视觉、嗅觉与触觉,被名为晏斯时的人,占据得满满当当。

  连心跳都不属于她自己。

  晏斯时低头,下巴抵着她肩颈,深吸一口气。

  半醉的人,总该有点逾距放纵的特权。

  她皮肤上清甜气息涌入肺部,让他如同从黑漆漆的低压海底,探出水面。

  第一次觉得。

  呼吸有意义。

第42章 (你喝醉了吗...)

  那呼吸带一点酒气, 似水烧开,揭开那一刻, 拂面而来的水蒸气。

  肩颈处的皮肤都烧起来, 叫她全身僵硬。

  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拥抱,没有预期它会发生。

  更不曾想过,会发生在她与晏斯时之间。

  他仿佛在汲取她身上的温度, 这种依赖感, 让她手足无措。

  像有一只黄昏的钟,在她心里, 一阵一阵撞出震荡的声响。

  晏斯时摇头。

  潮湿情绪堵住了喉咙, 让她无法再次发声。

  晏斯时在此时松开了她,稍稍退后, 隔着夜色望向她, 音色沉哑:“夏漓……”

  没有谁被这样连名带姓地唤, 不会生出几分严肃感。

  她后背不自觉地微微挺直, 手指攥住了裙子的布料, 攥出满手潮热的薄汗。

  晏斯时稍顿。

  那神色似在斟酌。

  她屏住了呼吸。

  忽听身后“吱呀”一响。

  两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回头。

  寺门开了一扇,一个穿青布衣的僧人, 手里提着一只木桶走了出来。

  僧人往外瞧一眼, 脚步一顿, “两位施主是来进香的?本寺开放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

  夏漓窘然, 不好说自己大半夜跑来,只为了占人山门散心, “……谢谢师傅。那我们明早再来。”

  僧人单手作礼,“台阶陡峭易滑, 二位下山注意安全。”

  话已至此,夏漓和晏斯时只好起身往下走。

  僧人则提着木桶,从寺旁小路,往后方更深处走去。

  渐而脚步杳杳。

  下台阶比上台阶难,夏漓微微侧身,一步一阶。

  晏斯时的手,始终虚虚挨着她的手臂,像是以防她摔倒,好随时提供依托。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重回到狭窄的水泥步道上。

  一时无人说话。

  脚下踩过一片枯叶,发出薄脆碎裂的声响。

  夏漓转头,看了眼晏斯时,所有的话,千回百折,最后还是回到委婉的这一句:“你喝醉了吗?”

  “没有你以为的那样醉。”

  “那就是,多少有点,是吗?”

  “嗯。”

  不然不会任由对那份温暖的渴求发展到彻底失控。

  不会这样唐突。

  夏漓轻笑一声,“那等你醒醒酒。”

  “……好。”她的笑容,以及凉雾一样清柔的声音,都好似在他心口处轻挠了一下。

  走回到停车场上了车。

  静谧的车厢里,一种微妙情绪充满了他们的胸腔。

  心脏似浸了温水的海绵,微微发胀。

  车行了一阵,晏斯时看见前方有家24小时便利店,让夏漓靠边停一下车。

  夏漓问:“要买东西?”

  “买瓶水。”

  车停下,夏漓去找双闪灯的开关,晏斯时手臂探过来,按了一下那红色三角尖的按钮,随即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

  看着那身影进了便利店,夏漓往方向盘上一趴。

  感觉心脏犹有连绵不绝的余震。

  她没能忍住,扬起嘴角。

  几分钟后,晏斯时回来。

  他拉开车门,夏漓看见他手里拿了两瓶冰水,和一瓶花露水。

  上了车,他不急去系安全带,将水瓶往排档的杯托里一放,揭开了花露水的盖子,抬手,揿亮车顶灯光,问她,咬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