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麟纪 作者:师小札
玉麟
他坐在一个不到20平方米的监室里,小手麻利地做着一只一只小火柴盒。
头上有盏1000瓦的大白炽灯泡,犀利地照射每一个角落。灯光下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他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苍白的皮肤,尖尖的下巴,高挺的鼻子,还有那双动人如小鹿般纯净无邪的眼睛,水汪汪的眸子,长长下垂的睫毛。
冬天的监室阴冷彻骨,瘦小的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囚服,安静地坐在床铺上不停地做着火柴盒。
墙上挂着一幅用小楷临摹的王宠作品《游包山记》。笔墨精致,细而不弱,粗而不肥,字体干净利落,不刻板不轻佻。
这是出自他手,他出身书香门第,在父亲的教导下八岁就练书法,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他生活的那个小镇具有典型的江南别韵,小桥流水,白墙墨顶,廊棚苍老,弄堂幽深。童年的他喜欢和父亲坐在乌蓬船上,看着清清河水里的鱼儿欢快地游来游去。父亲慈爱的地看着他,从怀里拿出香喷喷的八珍糕,一点点掰开来,轻轻塞进他可爱小巧的嘴里。一个大的八珍糕他总是吃不完,父亲会将剩下的重新包裹好,等他饿了再拿出来,如此细心的宠爱。
这也是他进入监狱后时常做的一个梦,梦里的父亲厚实宽大的背影渐渐远去,粗糙有茧的手掌向他挥别。
每当梦到这里,他就会哭着醒来。那幸福的一切已恍如隔世,再也看不到,摸不着。
其实童年也只有在小镇的那几年算是幸福的,后来的一切就是一团可怕的黑雾,浓浓笼罩着他。
他会永远记得自己17岁生日那天。
那天一大早他就下楼,骑着一辆破车来到一家杂货食品店,缓缓掏出一个圆圆的硬币,买了一包老鼠药。那个胖胖的阿姨一直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小男孩,拿出老鼠药交给他,“呵呵,家里又有老鼠了?要搞好卫生啊,才能真正杜绝四害。”
“恩,好的。”他乖乖地回答。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正欲转身,胖阿姨又叫住了他。
“等等啊,玉麟,这个带回去吃啊。”胖阿姨从热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肉馒头塞在他手上。
“不用了,阿姨,我不要。”他摆摆小手。
“拿着,拿着,趁热吃,别让你爸爸瞧见。”胖阿姨忙把馒头紧紧塞在他手里。
“谢谢阿姨。”他明亮的眸子里有丝光彩,甜甜地笑起来,露出细白的牙齿。
“谢什么,馒头阿姨这里很多,不够的话再来要。”胖阿姨是打心底喜欢这个乖巧懂事又漂亮的男孩,“对了,玉麟,你头发该去剪剪了。”
他笑而不答,一手抱着两只馒头,一手去摸自己的刘海,长长的已经挂到眼睛这儿。
回到家,他轻轻推开门,屋内那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还没起床,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地上满是打碎的酒瓶子,满屋子浓浓的酒气。
他将热馒头轻轻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用另一只大碗扣住,然后撩起袖子开始洗一盆子油腻腥臭的碗。必须抓紧时间,还有一堆衣服要洗,以及做一顿午饭。
他很早就学会做饭,葱煎鲈鱼,糖醋排骨,芋艿炒肉这些都难不倒他。今天他做了番茄炒蛋,葫芦肉片和一大碗红红的苋菜。
中午时分,那个男人终于起床,穿着肥大的套衫,顶着大肚子,踩着拖鞋走出里屋。这个男人用手抓着自己的秃头,满脸横肉抖动,盯着一桌子的菜,“中饭做好了?怎么没酒,没酒怎么吃饭,去,给我打点高粱回来。”
他低低应了一声,出门打酒,打完到家,听见电视机的响声和秃头男人的笑声。
“快进来,给我酒。”秃头男人一把夺过酒,又笑嘻嘻地对着电视看,油腻腻的手按着遥控板。饭桌上的番茄炒蛋和葫芦炒肉已经光了一大半,那碗红红的苋菜却动也没动。
他轻轻抿着嘴,小手绞着自己的下衣角。
“再去给我盛碗饭。”秃头男人指挥着,满嘴的菜油滴下来。
他把饭递过去,秃头男人接过饭,随手把满满苋菜汤倒进饭里,用筷子搅搅。
他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秃头男人把那碗混着苋菜汤的饭大口大口吃下去,红红的苋菜汤汁触目惊心。
“老子饿死了。”秃头男人抱怨着,突的抬头看他,“我们玉麟今天生日是吧,几岁了?”
“十七。”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都十七了,小伙子了。”男人轻佻地用油腻腻的手指划过他细腻的脸袋“长得越发俊俏了,和你那婆娘一张模子。”
他微微闪了闪,躲避开去。
秃头男人不紧不慢地从腰间贴着的大裤衩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咧着嘴笑:“给,老爸给你的钱,去剪个头发,再买点零嘴尝尝。”
他犹豫几许,还是收下了,小声地说“好的。”
“老垮着脸,生日么就应该笑。”说着那双黑黑肥肥的手摸上他的脸袋,“去,再盛碗饭。”
他立即拿着小碗去盛饭。
男人满嘴酒气嘀咕着:“切,不是亲生的就是不和你亲近,一天到晚板着脸,连声老子都没叫过。”
这是他的继父。这个秃头男人不知道自己吃的苋菜饭里被放了老鼠药。
是他放的。那年他十七岁,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薛玉麟。
小镇
见过玉麟的人都会忍不住夸他漂亮。玉麟有张小而精致的巴掌脸,皮肤苍白,双瞳剪水。很少人不被他那双清澈,纤尘不染的眼睛吸引。曾有个阿姑打笑说:“真恨不得挖下来拿回去藏在屋里。”
玉麟常常会回忆自己的童年,那生活在小镇的日子。如一潭梦般美丽。
那个美丽的江南小镇,有悠久的文化历史。小桥流水,青砖黑瓦,小弄棚廊。玉麟家在一条姓王的弄子里,具体名字就叫王家弄,这条幽幽小弄淹藏着十几户人家,一家挨着一家,连彼此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都可以闻得到。
每当傍晚,总是可以看见可爱的小玉麟穿着天蓝色的小布鞋,咚咚地跑回小弄里,小手里捧着为父亲打的黄酒,酒香飘溢。
“我回来了!”小脸因为快跑涨得红彤彤的。
“又跑着回来了?快去洗洗手吃饭了。”母亲系着围裙笑着看玉麟。
桌子上是一些家常菜。霉干菜扣肉,毛豆菱角,酱爆螺丝,上汤白菜。
玉麟小心翼翼地把黄酒瓶放在桌上,嘟着小嘴,“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你先吃起来。”妈妈摆上碗筷。
“不,我要等爸爸回来。”小玉麟摇着脑袋。
“快吃吧,菜凉了就没味了,诶,粘他粘得那么紧。”妈妈为玉麟盛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小玉麟拿起筷子细细的小口小口吃起来,两眼珠黑溜溜地转来转去。
终于一个穿中山装的挺拔身影回来了,他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这就是玉麟的父亲,在镇上的小学教书。
“爸爸!”玉麟扑通跳下椅子,像一只可爱的小鸟扑进爸爸的怀里。
父亲抱起玉麟,用鼻子磨着玉麟的脸袋,“今天听话吗?在学校里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