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下领带,重重扔在镜子边,头也不回,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不用和我说。”
“就只是避避雨。”我故作轻松,扯出笑容,但从大镜子里可以看出,那笑很僵。
他回过头来,照样是没有表情,只有生硬的线条。
“不用和我讲你那胖子的事,我知道你们一向很要好的。”
猛地,他冷笑,那笑从嘴角一点点张扬开,冰冷狰狞,直刺我心。
我无语。
“亏得我还开车来接你,像个傻子。”他靠在水池边,一手轻轻拢着那镀金池台上置着的盆栽,刷得捻下一片花瓣。
“我和大刘能有什么?这太可笑了。”
“你和他有什么你自己清楚,我早就说过你别在那夜市做,你偏偏不听,我倒纳闷了,那地方蚊蝇相投,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离开,现在想想全明白了,原来是舍不得人。”
他表情又露出轻蔑,层层席卷着我。
“那是我的工作。”
“那也能叫工作?什么性质的工作?在工作中调调情?你倒是享受。”
我像是浸在一大缸冷水里。
“对象也不挑挑,这么多人,偏偏选了个肉包子。”他居然一手托着下巴,不禁地笑。
笑声刺耳。
他的脾气果然是没变,始终气焰嚣张,凌驾于他人之上,说出的话都带着毒。
“大刘不是肉包子。”我看着他,坚定地说。
他笑得更响更狂了,恍然间我看见那镀金池子上的盆栽倒地,簌簌粉红色的花瓣,融合成片,像一个被扯破的伤口淌着血.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眼睛里隐隐冒出欲燃的怒气,像是可以一触即发.我准备着,随时承载着他的宣泄。
但没有,他只是蹲下身,拾起领带,为自己工整地打上,然后走人。
我一个人在偌大的洗手间里,头上的灯群热热的,烘得我背冒汗,浑身像处在桑拿室里,氤氲着让人窒塞的气息,心率加速。
呆滞在原地,一会后才挪动脚步,打开门。
“小冬?”是领班的笑脸,和画上去的一样。
我点头。
“刚刚总经理出去了,脸色不太好。”
“哦?是吗?”领班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不是你惹了他吧?”
“我?哪有本事惹他啊?”我苦笑,最终惹着的还是自己。
“据我所知,小冬你的本事不小的。”领班尖锐的声音。
“哦?那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本事?”我正色,严肃地问他。
领班不语,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看整个洗手间,“呵呵,那盆花都洒地了,总经理的脾气不小啊。”
“心情不好吧,人人都有发泄的时候,这个和我没关系。”我捏捏衣角,尽量面无表情。
“我没说和你有关啊。”领班笑着,随即鬼魅一般地走到池子里照着镜子,梳梳头发,轻轻吐着几个字,像是听不懂的法语。
我正要走。
“小冬,你知道酒店要大规模整员的事情了么?”
我摇摇头。
“听说中下层的员工都有大幅度变动,该走的走,该留的留,马虎不得。”领班细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眉毛。
“我还没接到通知。”
“想必又要闹得怨声载道了,为别人打工,说到底就是看人脸色,我们这些仰人鼻息的小员工混口饭吃可真难。”
“还没正式的通知,一切都未必。”
“定了,早定了,现在就等着裁人了,按学历,经验,技能一项项地比,优秀的人蹬着淘汰的人上去。”
领班的口气里微微焦急着,连他条件这么好都担心。
“你应该不用担心吧?”我安慰他.
“那可说不定,早几年前也有场大变动,当时一个领班就被裁掉了,你猜理由是什么?说出来也冤枉,他的背景不干净,他爸爸蹲过号子。”
一阵恐惧蔓延上我脊背,号子,号子,两个字像被放到扩音喇叭里一样。
“不过也是,这样不清不楚的背景,留在这里也是落人话柄。”
“那也不是他的错。”我一手置在裤侧,指甲狠狠地摩着,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不要有异常.
“的确,又不是他蹲号子,是他爸爸。”领班笑笑,随即转过身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满亮,两眼睛直看我。
“那你呢?苏小冬,你亲自进去过,感觉如何?”
领班的眼睛瞬时溢红成片,灼灼的睛珠,射出细细的银针,那像是一条毒蛇的眼睛,那些话像是舌芯子里吐出来的毒液,顿时将人侵蚀得血肉分离。
毛骨悚然,我从脚到头一点点地颤动,止不住。
领班慢慢走过来,蜿蜒如蛇行,又缠在我身上,凑着我的耳朵。
“你本事很大啊,瞒天过海地进来,坐上香阕的办公室,这后门真太宽敞了,不得不让人羡慕,呵呵。”
“你说什么?”我嗫嚅。
“你知道我说什么,你以为能埋得过谁,不就是总经理拉着你进来的么。”
“的确是托了他的关系。”我闭上眼睛。
“我真是好奇,你们什么关系,朋友?兄弟?还是更深入的?”领班轻轻如丝的声音在我耳边。
我的脑子顿时很清醒,“陆领班,你说话注意点,别像女人似得满口八卦。”
领班的手从我肩膀上挪开,“是真是假总会知道的,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这两字又像铁轨上火车驶来的轰轰声,倾轧一切。
我转身就走。
脑子里混沌着,僵硬着,发凉着,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撑到办公室,一进去就瘫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随即又弹了起来,动手处理文件,事务,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停,不要停,不去想,不去想。
这一天的太阳落得特别早,余晖浓重,像亡者的血液,刷满天空。
果真如领班所说,整个酒店开始着手变革,优胜劣汰,更新换代,而我的位置还是没变动,依旧是在运输部,这样的结果似乎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他们不满我这样一个没学历没资本的人居然还占着这个肥职。
流言四起,好象一夜之间,很多人知道了我曾经蹲过监狱的事。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些甚至当着我的面言语刻薄,我可以看见他们肉色的牙龈正准备着将我生吞活剥。
流言,果然是一场瘟疫,一时间,我诚惶诚恐,他们对我惟恐避之不及。
吃饭的时候,我捧着盘子向玉丽走去。
“小冬,这里已经有人了。”玉丽的眼睛里有惶恐。
旁边立刻冒出另一个女同事端着盘子款款坐下,警惕地看着我,又瞅瞅玉丽,点点头,像是告诉她不用害怕。
我只能尴尬地找其他位置。
“他好象一直往我裙子里看。”那个女同事用不轻不重地说,还带着颤音。
“以后当心点,我也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知人知面不知根的。”玉丽捂着嘴说,声音像被蒙了层布,却依旧尖锐。
谣言果然是可以积毁销骨的,我知道最近在传我是因□罪进的监狱,他们传得还有鼻子有眼,说真正的□狂都是两眼低垂,声微语低,不可貌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