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是我应得的!
后面去五公县探望苏北海时,又捎回来董康的回信,意外赶上他的生日,少不得多留一日。
几年前想见这位知县大人时,师雁行还要绞尽脑汁帮他送政绩,就那么着,人家还爱答不理的。
可如今呢?
她已经能坐在主席了,就连苏北海家的一干女眷都要奉承她这个铁板钉钉的六品敕命。
孙良才和秦夫人也来赴宴,看见她时还愣了下,然后别别扭扭要行礼。
师雁行忙过去拦下,“折煞我了。”
来日如何暂且不提,如今她确实是白身,在场众人没有谁对不起她,没必要得势猖狂做小人态,叫人下不来台。
秦夫人顺着她的手站直了,倒是自在了些。
她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只拍了拍师雁行的手道:“师姑娘,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苦尽甘来,以后会更好的。”
师雁行道了谢,又问了她家里人好,这便各自散开。
那头秦夫人看着师雁行在知县夫人的陪同下与各路人马交际,端的是如鱼得水长袖善舞,一点儿不比曾经她见过的各路正经诰命夫人差,不禁吐了口气,扭头对孙良才道:“得亏着你早年拦了我。”
说的是早年她想给师雁行和自家亲戚保媒的事。
这样的姑娘,等闲儿郎如何降服得住?
孙良才盯着师雁行看了两眼,没做声。
其实当初他也没想太多,只觉得这个姑娘野心太大,太能折腾,那段亲事必然不成,又怕得罪苏北海,干脆就提前给掐死了。
可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走了这么远。
远到,他需要踮着脚尖才能看到了。
从苏北海家出来,又有郑家人来请,怎么着也得去本家给老太太和郑如意夫妇打声招呼,又耐不住有福有寿苦留,在郑家住了一天。
就这么一直热烘烘闹了半个月,师雁行才把必须要走的去处走了个遍,后面再有不熟的人下帖子,尽数推掉。
胡三娘子就笑,“好容易回来了,竟是有家不能回。”
师雁行带头笑起来,躺在马车里挺尸,“得了,如今连你也挤兑我,赶紧家去是正经。”
赴宴可不是去了就吃饭,一应人际关系都要打点到位,堪称脑力体力双重消耗,半个月下来,她都快被榨干了,连马都懒得骑,直接借了郑家的马车回去。
得亏着一开始就定了外出不饮酒的规矩,不然这么下去,肝早晚得完。
一回到家,鱼阵就腻歪过来,缠着师雁行说话,从京城风貌问到归途见闻,最后问无可问,依旧跟条小尾巴似的跟着。
江茴见了就笑,“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撒娇。”
鱼阵干脆伸出手臂,搂着师雁行的腰亦步亦趋,从背后探出脑袋来,理直气壮道:“我想姐姐了嘛!”
师雁行被这一声叫得头都昏了,反手摸摸蹿了个儿的半大姑娘,“我也想鱼阵了。”
上月她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算来鱼阵也快八岁了,面容渐渐脱去稚气,精神头儿也足,倒是跟她越来越像。
家境好了,小姑娘营养跟得上,运动量也够,瞧着气色就好,活力满满。
家里单独请了先生,奈何她对琴棋书画等淑女们喜欢的东西兴致缺缺,倒是喜欢算术和骑马。
江茴无奈,又嘟囔几句,便对鱼阵招手,“让你姐姐好生歇歇骨头,你快来帮我对账。”
不知是否是师雁行从不隐藏,鱼阵长期耳濡目染的缘故,这两年她对数字的天分逐渐显现,又掌握了后世的四则运算等,如今四位数的加减乘除已经完全不需要算盘了。
用江茴的话说,就是“哪怕日后家里败落了,她也能去聘个账房来做,饿不着。”
师雁行就估摸着,要是在后世,这姑娘绝对是一等一珠心算的苗子,好好培养一番,没准儿还能捧几座重量级奖杯回来。
鱼阵巴巴儿过去,往那账本上扫了几遍,略闭了一回眼,就张口喊出几个数字。
而此时,江茴正带人拨算盘珠子呢!
稍后两边一核对,果然一点儿不错。
江茴对师雁行欣慰笑道:“有了这丫头帮衬,我着实轻快许多,该记一大功!”
鱼阵就看师雁行,眼睛亮闪闪的,满脸都写着求夸。
师雁行失笑,搂着她狠狠揉,又往小脸儿上用力亲了口,“哎呀,咱们鱼阵最棒了!”
鱼阵美坏了,特别得意,大声道:“鱼阵有用的!”
这话一出,师雁行和江茴就都想起早年她们还在郭张村时,每日起早贪黑去镇上卖大碗菜,后来菜品渐多,江州车拉不动,想把鱼阵留在家里时,小姑娘就是这么哭得惨兮兮的,“鱼阵有用的。”
如今再回想起来,真跟做梦似的。
噩梦。
早在几年前开始,单靠江茴一个人拢账已经不大行了,便从买来的女孩子中挑了个机灵的帮着核对。
如今买卖越做越大,两个人也不成,正好鱼阵长起来,便拉她“入伙”,着实一个人顶一群。
等鱼阵再大一点,江茴就准备将这块完全交给她,自己也能腾出手来专心卤料粉的事。
想到卤料粉,江茴倒是有不少事要跟师雁行商议,才要开口,外面就传饭了。
秋分隔着帘子笑道:“掌柜的,太太,二姑娘,时候不早了,快歇歇吧,纵然有天大的事,也该用了饭再说。”
师雁行还真饿了,顺手捏了捏鱼阵的脸蛋,“今儿晚上吃什么?清淡些才好。”
过去这些天到处吃席,油腻腻的,又吃不好,正想家常便饭吃。
秋分叫人挂起帘子,自己亲自带人摆桌,闻言便道:“早起太太吩咐的,炖了个红枣乌鸡汤,滋补脾胃,大油一早就撇出去了,十分清爽。
另有二姑娘昨儿念叨的红烧猪尾巴,炖得稀烂喷香……”
师雁行上前看时,倒有一盘豆腐皮、胡萝卜丝和黄瓜丝做的凉拌,用蒜醋汁儿凉拌后浇一点红艳艳辣椒油,分外清爽,便笑道:“这个好,正好下饭,就摆在我跟前。”
还有一个苦瓜炒蛋,碧油油黄嫩嫩,清热下火,也该她吃。
九月份,便是后世十月,正是公蟹肥的时节,最后还有一笼屉四个老大的螃蟹,上面铺了厚厚的姜片清蒸。
江茴指着那螃蟹道:“这是今天一早黄夫人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下头人孝敬的,个顶个儿肥。因性凉,不好多吃,先蒸四个尝尝,剩下的都在水缸里养着,赶明儿再吃新鲜的。”
秋分又上了烫得热热的红枣烧酒,各人眼前都摆了切碎了姜末浸的香醋,预备着蘸蟹肉吃。
在座的要么体弱,要么年纪尚小,怕晚上吃多了螃蟹胃寒难受,故而多用红枣、生姜发热驱寒。
江茴亲自给师雁行舀了一碗乌鸡汤,见鱼阵好奇,也给她舀了半勺,笑道:“这丫头就是学人精,平时炖了碰都不碰,今儿见你要,她也跟着学。”
鱼阵哼哼几声,果然端了那乌鸡汤喝,一口下去就皱巴了脸。
江茴和师雁行大笑。
自然是不难喝的,可为了养生保健,这乌鸡汤十分清淡,盐都少加,只剩鲜味,可偏偏鱼阵年纪小,正是求刺激的时候,又惯爱咸辣,自然吃不惯。
浪费可耻,不合胃口也是自己求来的,鱼阵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捏着鼻子灌下去,忙往嘴里塞了一节猪尾巴。
小厨房很用心,并不吝啬柴火,猪尾巴炖得入味极了,又软又烂,盐津津甜滋滋,微微带着点辣头,正是鱼阵最爱的味道。
嘴巴一嘬,上面的肉就都顺着到了舌头上,剩下光秃秃的尾巴棍儿,再用筷子捅出骨髓吸了,满口香甜。
江茴摇头,“有肉不吃,偏爱啃那些骨头……”
鱼阵正色道:“就是骨头里挑肉才好吃的!”
就好比啃鸭脖子,多香啊!她一个人能啃一大盘。反倒是那正经做的烤鸭什么的,吃不几口就絮烦了。
师雁行一边听这娘儿俩斗嘴一边笑,顺手开了两个螃蟹。
才从笼屉里拿出来,壳子还很烫,她对着吹了几口气,找准底部连接处,一鼓作气掀开,氤氲的热气就顺着缝隙挤出来,伴着香甜和水产特有的淡淡气味,引人垂涎。
入手沉甸甸的,果然顶盖肥,两侧尖刺里都是满满的肉,用竹签子一挑,带着完整的轮廓形状就出来了。
蟹壳坚硬,少不得拿小锤子一敲,再用钳子掰开,雪白而巨大的蟹肉就露了出来,颤巍巍晃悠悠,一丝一缕,嫩如膏脂。
蘸饱了姜醋汁儿,将两大块白肉最肥的部位分别塞到江茴和鱼阵嘴里,师雁行这才吃另一只。
一口气吃了整只蟹,再喝一口热热的烧酒,加了红枣碎,微微发甜,混着浓郁的粮食香,很美。
鱼阵又眼馋,跟着混了一口,吐着舌头喊辣。
嗨,大人们真是奇怪,这酒有什么好喝的?
眼角余光瞥到江茴如影随形的视线,师雁行失笑,“怎么,才走了几个月,不认识了?”
江茴啐了口,低头看螃蟹,又百感交集道:“往前推两年,真是想不到会有今日……”
六品敕命夫人呐,放眼整个沥州城,也就只比知州和通判那一级矮一头了,出门在外见了,谁不敬着?
一时饭毕,娘儿仨先去外面院子里溜达两刻钟消食,觉得有些冷了,这才回来。
鱼阵白日只缠着师雁行玩,有些误了功课,这会儿忙不迭去书房补,江茴则拿着一件缝了大半年还没怎么动的衣裳跟师雁行说话。
师雁行就笑,“何苦做这些?如今家里也不缺这点银子,早年说是给我做,我瞅着这进度,只怕过两年给鱼阵穿正好。”
江茴被她调侃的满脸通红,抓着线轱辘砸过去,再看那衣裳,自己也噗嗤笑出声来,顺手丢给秋分。
“罢了,给针线上的人弄吧,如今我也没这个定性了。”
“太太若早这么着,掌柜的新衣也可上身了。”秋分上来捧了衣裳,顺着说笑一回。
里头鱼阵听见了,探头喊了声,“那给我穿吧!”
嘻嘻,穿姐姐的衣裳!
江茴扭头道:“功课写完了?”
鱼阵噘嘴,又缩了回去,委屈巴巴埋头写起来。
师雁行笑了几声,看江茴,“饭前你就像有事的样子,这会儿快说吧,省得晚上睡不着。”
江茴就说了关于卤料粉的买卖。
“因夏日炎热,我听之前加盟的几个人来取货时顺口抱怨了一回,说是熟食坏的快了,怕吃出病来,不敢做多了,可若做得少了,又唯恐不够卖的……”
当初师雁行亲自在街头卖卤肉,天热时都是铺硝石粉包的,又随时关注市场需求,所以才能保证不剩货、不变质。
但硝石粉包要花钱买,对精打细算的中间商而言无疑是个颇大的负担,另外并非每个人都有那么强的市场观察力,往往反应慢一步,前段时间就出现了不少变质的情况。
师雁行点点头,摆弄着桌上插的几支菊花道:“你说的这个事儿之前我也考虑过……”
除此之外,烹饪天分这种事,真的是要命。
曾经有加盟商来找师雁行学做卤肉,都是一样的卤料粉包,也都是手把手现场教学,有人一学就会,有人一学就废,简直是气得哑巴说话。
之前师雁行忙于其他,暂时没空出手来处理这个事,如今该办的都办妥了,倒是可以重新纳入规划。
她对江茴说:“天热的时候卖熟食确实不大好操作,就连青山镇的江家酒楼和桃儿姐他们也曾说过,我就想着,既然咱们可以在沥州城卖卤料粉,何不直接在各地铺开来?”
前期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师雁行一直坚持“加盟烹饪”的方式,这样做确实保证了利润,但相应的,也隔绝了一部分消费者。
对加盟商来说,卖卤肉和卖卤料粉,自然是前者赚得多。
但对寻常百姓而言,三文钱一块的卤肉实属奢侈品。
普通百姓过日子,一文钱都恨不得掰开两半花,六十文一斤的卤肉,就算是过年也未必舍得买。
但自己做就不同了。
那一罐子卤料粉才多少钱?
况且只要保养得当,卤汁能用好久呢,分摊开来,成本更低,一斤肉里怕不是能省出一大半来呢!
鱼阵很快写完功课,又抱着师雁行从京城带回来的话本和邸报来看,看一段儿就抬头听她们说一会儿,偶尔听到感兴趣的,不懂的,就会主动开口问。
她自小就这样,师雁行从没想着瞒她什么,如今长大了,又跟着看邸报和外头的游记,虽未曾出过沥州,但见识与眼界却已非寻常成年人可比。
偶尔问她什么,竟也能言之有物,令人欣慰。
江茴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走量的话,咱们就能再跟那些香料贩子谈一谈,把成本压低一些。”
随着生意扩张,从前年开始,师家好味每日所需调味料已经不从城中购买了,而是直接联系到上层香料贩子。
因师家好味几家店铺每日生意不断,又主打卤料买卖,消耗颇巨,如今俨然是沥州首屈一指的香料消耗大户,对方十分奉承,主动送货上门。
听到这里,鱼阵就道:“之前姐姐不在家,那香料贩子还想糊弄人呢,被娘识破了,也不与他多费唇舌,直接去衙门请了二叔来!”
如今师家好味担任着沥州城区商界纳税的重要角色,背后又有一个裴门,周斌和杜泉早就发了话,一路大开绿灯,好一副官商勾结,不对,官民一心努力奋进的大好局面,正经人根本不敢起坏心。
偏那香料贩子是外来的,打量着江茴和气,又是个不外出的妇道人家,一时猪油蒙了心,想赚那黑心钱,不曾想江茴直接报官,当场就给他吓傻了。
师雁行没听江茴说过这事儿。
“后来呢?”
江茴搂着鱼阵,平静道:“你不常说嘛,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何苦跟他们一般计较?左右有衙门做主呢!当日就缴了他的货,又打了板子,换了别家。”
师雁行赞道:“如今真是有大将之风了!”
母女三人笑了一回,又说回卤料粉的事。
“只是这么一来,”江茴有些担心,“那些加盟商赚的就少了,只怕他们不愿意。”
“习惯了就好,”师雁行笑道,一点儿没把这些放在心上,“短时间看是单位利润降低了,可这么一来,他们的工作量减轻,打开市场后可以直接走量,薄利多销,只要坚持下去,赚的绝对比卖肉多得多。”
而且干燥密封的卤料粉罐子非常便与运输和保存,完全可以进一步放权,让行脚商人挑去各村镇贩卖。
那里的百姓固然不如城里人有钱,但逢年过节,谁不想吃点好的?
或有红白喜事,少不得弄点撑场面的大菜,外头买不实惠,哪里比得上自己买了卤料做?
再根据实际购买力推出小包装,送人也体面。
哪怕一个村一个月卖两罐呢,积少成多,聚在一起也不是小数目了。
第169章 下沉
师雁行尽快召集下属经销商来沥州开了个会, 一是让大家相互认认脸儿,万一来日在外头遇见了,也有个照应。
二是说经销方式变动的事。
接下来以推广卤料粉为主,但像青山镇的江家酒楼等自己本身就开店, 将卤味系列当成招牌菜的, 也可以继续保持, 毕竟总有不差钱的食客懒得自己动手。
还要更新合同,大体不变, 强化细节:
如果是卤料粉本身出问题, 师家好味负责善后。
但如果经销商在出售烹饪好的成品卤味出问题,无证据表明与卤料粉有关的, 师家好味概不负责。
在座众人卖卤料粉包时间最短的也有半年, 早已见识到师家卤味的受欢迎程度, 也深知冬天之外卖熟食的难处,既然也有的赚, 大多没有意见。
做饭真不是个好活儿,之前他们自己做了卤味卖, 赚的就是辛苦钱。
如今只卖料粉,短时间内看似赚得少了, 可省了铺面、人手和柴火钱,又不必日日辛劳,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心里也愿意。
消费群体下沉策略展开之后,势头非常迅猛,月底拢账把江茴吓了一跳。
师雁行曾看过相关邸报, 大禄朝号称人口两亿, 但是距裴远山等人说, 这里面有些水分,实际可能在一亿八千万左右,这在封建社会已是盛世的体现。
人口多必然伴随稳定的社会环境,而稳定的社会环境必然带来持续不断的收入,老百姓有指望,敢花钱,就会主动追求更高层的享受,比如说吃肉。
这一亿八千万百姓都可以视为消费者,而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分散在小城和村落之中。
现在师家好味要做的就是利用底层经销商乃至行脚商人的力量,尽力将卤料粉送往最小消费单位,个人手中。
在这个时代,阻碍人们消费的最大因素不是金钱,而是交通。
很多人不是买不起,而是他没有到过这个地方,没有听过这件商品,自然完全不会有买的念头。
天气转凉之后,师雁行又陆续开发了鱼料包和火锅底料。
大禄人爱吃鱼,但说老实话,会做的、能做好的寥寥无几。尤其许多地区吃的都是淡水鱼,土腥味非常重,烹饪时又不舍得放料,也不知该放什么料,成品难以下咽。
如今有了这两样料就不同了,好似再蠢笨的人也能摇身一变做厨子。
只将鱼买来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往锅里一丢,调料一撒,舀上水焖一会儿,得了!
鲜香味美,汤汁浓郁,很是下饭。
讲究些的可以往里面加些大块豆腐,咕嘟嘟炖熟,吸饱了鱼汤,又热又烫,一点儿不比鱼肉差。
剩下的鱼汤也不浪费,直接用饽饽蘸了吃,抹得盘底锃亮,都不用刷了。
只是苦了那些家境不怎么好的,人家本来粮食就不够吃,如今饭菜这样香甜,叫人胃口大开,越发要愁米粮接续不上了!
煮鱼的配料包也如卤料粉一般,用特制的小坛子装着,用油纸和封泥、红印三重密封,防雨防潮,也不容易被人动手脚。
像师家好味这样按整窑订购陶瓷器,单价被压得极低。那种粗陶的简装版,几个小罐才一文钱,做出来玲珑可爱,也不失体面。
普通人家买了去,用完了料,剩下罐子刷干净,还能用来装些油盐酱醋或针线等杂七杂八的,心里就会觉得很划算:白得的嘛!
有的人可能觉得有点贵,可一看,哇,他家送小坛子哎!
穷人永远都会被赠品迷惑!
火锅底料大致由料糊糊层和油膏层组成,如果也放在坛子里挖取,往往分配不均,导致味道差距极大,又容易污染剩下的造成浪费,所以便效仿现代社会便携迷你装,都切成二寸见方的小块,用油纸包好,外以蜡封,加红印,干净卫生,统一定价,方便售卖。
用的时候打开纸包拿刀切,或是整个丢进去,配比分量一清二楚,方便把控。
要外出长途干活或是赶路的人,尤其爱火锅底料,仿佛什么难以下咽的食材往火锅里一丢就都变得美味可口了。
这是最神奇的戏法。
最经典也最昂贵的牛油款,等闲人买不起,不过也有猪油和菌菇等高汤的用来解馋。
方方正正一小块,隔着油纸就能透出微微的香来,十分醇厚,也非常好携带,天冷不会化,硬邦邦的,随便找个地方一塞就成。
吃的时候只需弄点热水,将那底料往随身携带的盆子碗里一丢,火上一架,便能煮出一锅香喷喷的高汤来,那叫一个香飘万里。
若有那随处找到的菌菇野菜,也不必想着怎么处置,直接往水里头一丢,煮熟了就好。
再有那带着干粮出门的,不过两日便焦干邦硬,拿起来能直接当凶器了,完全无法入口。这下好了,大多喜欢特意弄的硬饼,到时掰碎了丢入汤中,连汤带饭一起稀里呼噜扒了,又不伤肠胃,又受用,说不出的满足。
听到推广卤料粉的消息后,郭张村的张老五头一个跑来城里,说想接这个差事。
师雁行对他印象不错。
性子有些滑,技术手艺活儿不行,腌酸菜缸缸出花,就很神奇。
但能屈能伸,心眼儿不坏,之前一直跑销售,做这个也算专业对口。
为防止恶性竞争,各大加盟商都实现划片,相互认了人,不许随意越界。正好如今郭张村那一带还没被人承包,张老五便先认了一股。
张老五接了差事,现场签订文书、按手印,千恩万谢,次日就驾着骡车往周遭村子去了。
如此这般试了一回,果然好卖。
自打郭张村修了路,过往行商明显增多,乡亲们跟着做买卖,渐渐地都有了积蓄,底气足了,陆续开始翻新房屋。
偶尔有外人从外头经过,但见道路平坦宽阔,又有许多青砖大瓦房,村民们也面色红润身强体健,竟在一干村落中脱颖而出,有些小镇模样了。
因师雁行每年都从村学中挑选优秀的女孩子去师家好味工作,又有学成的男娃在城里找了体面活计,故而外村十分羡慕,也频频往这里送。
孩子多了,陪读的也多,又跟着来试着做买卖的,有稀罕郭张村富裕巴巴儿结亲的,村中人口迅速增长,喜得老村长活像年轻了好几岁。
现下十里八乡谁不知郭张村富裕?村民们日常饮食也被竞相模仿。
故而那张老五才去了别村,立刻就被围上了。
“张老五,今儿又有什么好东西?”
“上回从你那里买的酸菜吃上了,可还有没有?”
“那个卤料粉有么?俺儿上村口老黄头儿家里尝了一筷子,馋得什么似的,少不得也买了自家做!”
“俺表舅也听说了什么卤料粉了,过几日他家里办喜事,托我买一坛子镇场面呢!”
“下月俺奶八十大寿哩,想要个城里师家好味的小蛋糕,你能给送不?”
寻常村落偏僻难行,百姓们进城难,外人进村也难,行脚商人便是最大的盼头。
而在这一干行脚商人之中,又数张老五的货最时兴,最有面子。
他人长得不错,嘴巴又甜,三言两语便哄得人心花怒放,故而买得起的买不起的,都爱过来凑热闹。
这会儿张老五的车还没停稳,众人便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说着,张老五的声音被迅速淹没。
没奈何,他只好跳下车,爬上村口的大石碾,先用力敲了几下锣,待众人捂着耳朵安静下来,这才大声地说:
“去岁的白菜快吃完啦,如今光城里都供应不上,这两个月不往外卖了,对不住啦诸位。
有想要小蛋糕、蛋挞的,回头都在我这里报个数,我看看多不多,要是多的话,就顺道给你们带过来,也不值什么。”
奶油蛋糕最怕颠簸,以前张老五万万不敢应这样的事,可如今不同了:
郭张村修路了呀!
平得跟镜子似的,恨不得杯子里装水都洒不出来,怕什么!
路好走了,牲口也省劲儿,费的草料都少了,偶尔谁家缺点油盐酱醋线轱辘,张老五也顺手帮忙带着,大家都念他的情。
正忙活着,就见人群后方一阵攒动,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来了。
张老五伸脖子往那边一瞧,乐了,“黄七爷,您老又来买卤料粉?”
人群从中间辟出一条道来,挤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胡子稀疏,秃顶,勉强挽起来的发髻都挡不住锃亮的头皮,正是本村有名的富户,黄七爷。
黄七爷倒背着手,掌心特意掐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下巴微抬,踱着八字步,稍显倨傲地嗯了声。
有人说其实黄七爷家里也没那么多钱,只是贪吃,舍得花。
别看那钱袋子鼓鼓的,其实里头塞了棉花哩!
可惜黄七爷一项看钱袋子看得紧,没人有机会去瞅瞅到底塞没塞棉花……
张老五先从村口水井里打了水来饮牲口,又洗了手,擦干净了,这才熟练地从车上抱下来一个窄口小坛子。
粗瓷的中装,外面是阳刻浮雕的“师家好味”四个字,坛子口上用红布封了泥巴,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十分体面。
井水甘甜,骡子呱嗒呱嗒喝得起劲儿,屁股后面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很快乐。
原本装作云淡风轻的黄七爷忙上前,眯着眼使劲瞅那坛子口,挑剔道:“可碰坏了没?哎,这坛子口上的釉色不大匀称,给我换个俊些的。”
吃完了卤料,还要留下坛子装鸡蛋送人呢!
这几年间,但凡跟“师家好味”沾边的东西都很受追捧,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城里人爱吃的。
他们也吃,岂不也成了从城里人?
故而哪怕一个空坛子,也有近似名牌包的效果,必要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张老五笑了几声,果然又换了个俊的。
黄七爷抱着反复打量几遍,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又怕坛子给人替换了,也不舍得松开,一手扶着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从钱袋里颤巍巍抖出来几十枚大钱,故意大声道:“现钱,不赊账!”
张老五配合着奉承几句,四周便纷纷响起羡慕和酸涩的议论声:
“啧啧,真是不过日子啊!”
“哎,听说人家郭张村的人顿顿都能见荤腥,那才叫不过日子呢!”
“了不得,他家上个月就买过了吧?”
黄七爷买了卤料,也不急着走,半闭着眼睛杵在一边,充分享受来自村民们的“赞美”。
听到后面,突然睁大眼,冲说话那人伸出两根指头,“两回!”
算上今天这一坛子,这个月买了两回啦!
于是大家就更羡慕了。
有人忍不住问:“七爷,买这么些,吃得完么?”
黄七爷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当即梗着脖子,十分得意道:“家里十二张嘴,好几个半大小子,怎么吃不完?”
众人听了,越加羡慕,“哎呀,真是家大业大啊!”
庄户人家最要紧的就是壮劳力,人口多就是资本,黄七爷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老婆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又各自成家立业,生了许多孙子孙女外孙子,无一夭折。
壮劳力多,又肯干,便饿不着。
几个儿媳妇也勤快,是摆弄家事的好手,闲时还能接零活儿贴补家用,日子并不难过。
黄七爷一家人也没什么大志向,不指望儿孙读书,便十分舍得吃。
外头人不理解,黄七爷和老伴儿却都非常坚持自己的原则:
“人就得吃好喝好,不然俺家的孩子咋都养活下来了?就是吃得好!”
那庄稼缺肥还干瘪呢,更何况人?
在他们看来,这卤料粉可很合算呢!
光这么一个溜光水滑的大坛子罢,他们外头集市上单独去买也要两三文一个啦。
找相熟的屠户狠狠割一斤肥肉卤了,家里一人一块,能吃两三日呢!
等吃完了肉,那卤汁也满是油脂,随便丢点萝卜豆腐都能香掉舌头,比吃肉也不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