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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锦灰下一章:十年锦灰2第二部分 盛夏初
我蹲在门口一棵树下,手在瑟瑟发抖。那只握过钢笔、握过画笔的手,刚刚触碰过那条蛇,那是世间最恐怖的冰冷,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底。我感到身体一阵打战,泪水像水库开闸般不停地往外冒,刚刚用手背擦去,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我喘着粗气,大口地呼吸着。舅妈还嘟囔谩骂着往家走,不一会儿,也尖叫一声跑了出来。
那天我在门口蹲了很久,直到舅舅回来把那条死蛇拿走,我也没进屋。
夏天的夜,门口的穿堂风很凉爽,月亮躲在厚厚的灰白的云层里,像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却没有一汪热油将它煎热,彻骨的冷从头顶的暗蓝天空倾泻下来。
我仍蹲在门口的一簇地雷花旁,抱紧了双肩。舅舅走过来,温和地说:“回家吧!没事了!”我没动。
舅舅就蹲在门口的石凳上,沉默地抽烟,陪着我,红色的点,一明一灭,像一个温暖却闪烁其词的小眼睛。
我们像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门口对峙了几个小时。很晚的时候,叶明才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回来。舅舅没说话,紧跟着进了屋子。叶明的自行车大约还没停好,传来一阵倒地的哐当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号叫,拳头落在身上的闷重声,巴掌落在脸上的清脆声,然后是叶明的求饶声,舅妈护短怒骂舅舅的声音……
我仿佛忽然失聪,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轰的喧嚣的音乐。
许久,世界安静下来。舅舅站在门里,有些不耐烦地叫我:“回屋,睡觉!”
那扇洞开的门,像一个黑洞,张着大口,仿佛准备随时将我吞噬到无尽的寒冷和黑暗中。
我站起来,脚底发软,踉跄地走过去。那晚,我梦到更多的软体动物,蠕动着,争先恐后地往我的梦里爬去。
我一身冷汗,将绿色的小碎花睡裙,浸得湿透。我抬头看看窄小的窗外,月亮依旧是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
又冷又硬。
11
叶明被舅舅打了之后,和我结了更深的怨。他眼里像是长了刀子,看到我,恨不得剜一块肉下来。我们再也不用一起坐在八仙桌上写作业了,他本来就讨厌学习,自从那次被打之后,就更是放任自流四处浪荡,谁也管不了。而我,只要一靠近那个桌子,眼前就不断闪出一堆白花花冰冷冷的死蛇尸体,令人不寒而栗。
我每晚趴在自己小屋里的一张旧木桌上,就着一只小台灯,温书做习题。
那条死蛇,像一个噩梦,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舅妈的文胸接二连三地离奇失踪,让她郁塞难填,产生了破案的欲望。她连着两天周末中午不睡觉,将新文胸搭在衣架上,等待着想象中的“变态”光临。
我和莫央就躲在浓密的老槐树里,吃着冰棒,心照不宣地笑。有一天傍晚,舅妈去街口的小商店买酱油,一张黑红的干裂得起皮的脸骤然闯到她面前,吃吃地傻笑。她看到那个疯癫的女人,穿着一件粉色带花边的胸衣,包裹着胸前的两坨黑肉,在她眼前搔首弄姿,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那件胸衣虽然遭受了女疯子几天的蹂躏,已变得肮脏不堪,可舅妈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因为买它时罩杯上有一处明显的脱线,像一道伤疤,所以,舅妈以极其便宜的价钱买了来。
舅妈撒腿就跑。我放学进家门的时候,正听到她惊魂未定地向左邻右舍讲述刚才的遭遇:那个变态的女疯子,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偷走她的胸衣,然后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我抿着嘴,偷笑了一下。可那个不明显的表情,不知怎么被眼尖的舅妈发现了,她厉声叫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控制着内心那点促狭的小情绪,正正色,进了屋。再一个周末,当我和莫央守候在老槐树上时,发现舅妈再也不将衣服晾在屋顶上了。光秃秃的屋顶,支棱着电视天线,横着一根细绳子,了无趣味。
我俩的报复行为,就这样被迫中止了。
莫央帮我交的外出写生的那次车费和餐费,我一直没有还上,而且每天早上我还喝着她给的牛奶,虽然她从来没说过让我还,可是,这种不对等的友谊,让我不安。
在我心里,友谊就是,秘密交换秘密,笑容交换笑容,菠萝味棒棒糖交换草莓味冰棍,这友谊,才地久天长。
而我现在除了悲伤和泪水,自卑和脆弱,没有什么可以交换她明亮的笑容,甜蜜的糖果。
于是我更自卑了。舅舅在某天收摊后,忽然推门进了我的房间。天还没黑,屋里没开灯,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一股鱼腥味道从他那件刚刚买来没有来得及脱掉的工作服上传来。
“舅舅!有事吗?”他现在是这个家里我唯一肯称呼的人。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啊掏。那件皱巴巴的脏污的大裤衩,裤兜里大概装满了烟盒、钥匙、记账小本和零散毛票,所以掏起来很费劲,可是他坚持不懈。终于,从掏出的一把毛票里,捡出一张干净点的五十块,递给我:“这个,你拿着。”那只少了一根手指的右手,直直地伸到我面前。
我迟疑地接过来,这张散发着鱼腥的钱,此刻,在我的眼中,如此斑斓芬芳,我恨不得立刻将它放在鼻子前,狠狠地嗅一嗅。窄小的窗户仿佛忽然阔朗起来,黄昏的天光流淌进来,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线,世界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那个人,其实不坏,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和她计较。”他说的“她”,当然是指舅妈。
好吧!看在舅舅这微小的慈悲上,我原谅她。我点点头。
这五十块钱,可以给莫央重新买一份像样的拿得出手的礼物,也可以给我买一盒新的马利牌颜料。我是这样计划的。
12
如果人生都可以这样按照计划来就好了。第二天一放学,我就发现窗台上少了东西,花盆。那盆种着鸢尾花的花盆,不知去向。几个月来,它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依旧不死不活,苟延残喘。我常常梦到在某个我无法预料的瞬间,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它忽然开了花。那么,我就可以像妈妈一样,对着它说话。
可是它一直没有开花。即使没有开花的鸢尾,也应该一直和我彼此守候。它不能这么不翼而飞。
我在楼顶上,找到了那盆花,确切地说,是尸骨。那个精致的黑色陶制花盆,已经被舅妈种上一棵叶片肥大的植物,后来我才知道叫富贵竹。她见我上楼来,大概因为用了我的花盆,对我的态度出奇的好,拍拍手上的土笑笑说:“怎么样,好看吧!这叫富贵竹!你那个花好像死了,我就种上了这个。”
这个肥胖愚蠢的女人,妄想种一棵莫名其妙的竹子就能富贵的老屁股,将我的花连根拔起扔在一旁。我听到有一辆愤怒地怒吼着的火车突突突地开到我的心里,将我的怯弱冲撞得七零八散,我的愤怒和暴戾总会在无法预知的一些时刻揭竿而起。
我尖叫了一声,一把揪掉那棵竹子,一根刺扎到我的手掌,我却浑然不觉。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能扑上去将这个女人撕碎。她租掉妈妈的房子,卖掉我的钢琴,现在,又拔掉妈妈留下的最后一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