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做之前,她肯定不会说这句邀请,但是曾妈妈的话像一副枷锁,加得越重她越想反抗。

艾景初怔了怔,随后答:“好。”

于是,她推着车,他走在一侧,并肩而行。到了楼下,她打开单元门。艾景初替她将车搬上楼,她没有过多推辞。

楼道里漆黑一片。

小区修建之初因为手续有些问题,一直没拿到房产证和土地证,很多业主心中有火没处发干脆不交物业费。物业公司就经常以入不敷出为由,服务更差。路灯不亮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当初租这里的房子也是看在离单位近,而且又便宜。

一路上楼都没有灯,她走在前面,他提着车跟在后面。她对路熟,时不时回身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自行车不沉,但是楼道里漆黑一片,而且还放着很多杂物,拐弯的时候不好调头,所以他比较谨慎,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

到了三楼,曾鲤使劲地跺了两下脚,四楼那盏昏黄的灯光便应声从中间透了下来,隔了一层楼,微弱朦胧,却也能勾勒出楼梯的轮廓。

曾鲤回头看了艾景初一眼,没想到艾景初正好抬起头来,她忙说:“还有一层就到了。”

艾景初点点头。

爬到四楼,曾鲤站在自己家门口对于刚才的邀请有点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冲动地请艾景初到家里坐坐。她出来之前抽了那么多烟,现在满室的烟味肯定还没有散,可是转念又想,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抽烟。

于是曾鲤大方地开门,请他进去。

艾景初将自行车靠墙放下,环视了一遍。

屋子和外面过道的破旧不同,显然经过精心改装,窗帘、沙发、吊灯满是小女人的气息。窗户下的铁艺花架上摆着一棵茂密至极的绿萝,像瀑布似的枝叶几乎垂直蔓延到地板上。角落里堆着很多东西,却收拾得很整洁,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却是室内残留的烟味。

曾鲤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你坐啊,我给你倒水。”

艾景初没有答话,便在沙发坐下。跟前的茶几上摆着三样东西,一盒女士香烟,一个打火机,以及装了四个烟蒂和一些烟灰的烟灰缸。

这时,曾鲤端着两个玻璃杯出来,抱歉地说:“我家没茶叶,只能喝白开水了。”

客厅里的灯很亮,以至于艾景初一抬眸就将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显然哭过,眼眶肿了起来,而下嘴唇上有一个伤口,新的,像是嘴唇跟牙齿或者矫治器磕碰破损的。

如此一观察,他便又将视线转回她别的五官上,发现她的脸和鼻子微肿,仔细分辨下还有手指印。

曾鲤见他盯着她看,有些不自在,解释说:“不小心碰的。”

他却问:“你妈妈打你了?”

如此的问题哪怕发生在孩子之间都是难以启齿的,何况还是两个成年人,曾鲤的脸立刻红了,立即答道:“没有。”

她否定之后,本想再辩白一下,却觉得自己词穷,所有的句子在他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

“因为我?”艾景初问。

“不是。”曾鲤摇头。

艾景初盯着她没有说话,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于是,曾鲤又说:“真的不是因为你,真的。”她顿了顿,才说:“我们吵架了,我说了伤害她的话,所以她才……”

说到一半,不知为何,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用手背去擦,刚擦了左眼,右眼又淌出来。她自小一直爱哭,但也鲜少在家人和于易之外的人面前流泪,可是艾景初却似乎成了例外。

艾景初一言未发,站起身从餐桌上拿了抽纸给她。

曾鲤说:“有时候我想我妈肯定也是为了我好,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她会对我这么好,她再婚一次又一次,是为了给我最好的家庭条件。她干涉我读书恋爱找工作,也是为了我好,她以前肯定苦日子过怕了,就怕我重蹈她的覆辙。”

“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她只以她喜欢的方式来对我好。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我没有这样的家庭,没有这样性格的父母就好了。”

他并未附和她,也没有安慰,只是任凭她静静地擦眼泪。

过了片刻,她平静了下来。

他提议,“出去走走吧。”

于是,她和他关门,下楼,出小区,开了车。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开着车。到了河边,他将车停了下来。

对岸河面小船上的灯光闪烁起伏。

车的天窗和侧窗都打开了,夜间的河风一股一股地从车厢内穿过,刮过曾鲤的脸颊,格外凉爽。

艾景初看着远处的黑夜,静默之后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选择可以努力争取,也有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家庭和父母都属于后者。”说完,他停顿了片刻,转头看着曾鲤,缓缓补充道:“我是个遗腹子。”

作者有话要说:~~~~(>_<)~~~~ ,谢谢支持~

☆、9——2

曾鲤有点懵,几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须臾,脑子里回转了一遍才听懂其间的含义。她心中诧异极了,却不敢转脸直视他,而是极力的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以免透露出丝毫的异样而刺痛对方。

艾景初面无波澜地将视线投向前方的河岸,似乎在打着腹稿,想着怎么表述自己的经历,眉心微微蹙起来又散去。

他说:“我父亲跟母亲恋爱时,因为家里的反对而带着她离开了这里,没过多久因为意外去世了。之后母亲才发现怀了孩子。我祖母得知后,千方百计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后来……”

他的声音低缓,沉沉的且不带色彩地叙述着,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或者又像在复述着什么听来的故事,概括得那么简洁那么明了,只是到后面,却停住了。

曾鲤终于忍不住去看他。

他们坐在车里,发动机熄了火,也没有打开车厢顶的小灯,在这样暗无月色的夜里,曾鲤看清他侧脸的轮廓,却捕捉不到他的神色。

他接着又说:“后来,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双方各取所需。”

毋庸置疑,他便是那个孩子。可是,他口中的那个各取所需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再仔细解释下去。

一个未婚的女人被厌弃自己的婆婆强迫着生下遗腹子,结局无非是各自拿到各自想要的,然后一拍两散。

曾鲤记得自己成为艾景初的患者后,在图书馆遇见他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玻璃窗的阳光下看书,当时她脑子里冷不丁地冒出马依依的娘经常夸人的那句话:“做妈的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看来,却是一种讽刺。

他将放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来,轻轻地握住身前的方向盘。

曾鲤垂下目光,看着他的手。

手背的皮肤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消毒和戴手套的原因,居然比他的脸以及手腕以上的肤色显得还要白一些。

随后,那只手又松开,转而垂下去握住排挡杆。

不知怎么的,曾鲤心中升起一种想要覆盖上去,握住它的冲动。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她力量,鼓励她,抚慰她时那般。

“曾鲤。”他轻轻地叫她。

她倏的一惊,猛然收回了那几乎被蛊惑的神智,连同自己半空中的手也缩了回去。

他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接着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也不是在拿自己的经历来安慰你。我觉得,人的一生必定有不同的挫折,痛苦过,难受过,哭过,最后还是要努力向前。也许过了很多年回头再看,会发现原来我们曾经执著的事情,其实大概很微不足道。”

曾鲤默默不语。

艾景初说:“我这人其实不适合当老师,也不适合给人讲道理,所以……”

“我懂。”曾鲤答。

这时,艾景初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接通匆匆地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曾鲤见他面色不佳,不禁问:“怎么了?”

“医院打来的,那孩子跑了。”艾景初答。

他点火,打燃了车,对曾鲤说:“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曾鲤急忙阻止,“我自己打车就好了,正事要紧。”A大医院和她家南辕北辙的,太费事了。

艾景初看了下表,果断地否决道:“不行。这里挺偏僻的,你一个人,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那你载我前面人多的大街上。”曾鲤又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抿着嘴开车,正当曾鲤以为他同意默认的时候,却听他说:“先跟我去医院,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家。”

“真的不用。”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听话。”他说。

他最后的“听话”两个字,激得曾鲤霎时红了脸,不敢再和他争。她想起傍晚他哄那孩子也用了这个语气,是不是正畸科的大夫们,因为所面对的病人大多是未成年的小朋友,都有这种杀手锏。

到了医院,他没来得及将车停在地下车库,直接摆在门诊大厅的外面,叮嘱了曾鲤几句,又将车钥匙留给她后,便急匆匆地上楼去。

口腔医院并未和A大本部的附属医院在一起,而是建在另一条街专门独立出来。口腔科住院的人不多,一共十二层楼,下面七层是口腔各科门诊,往上才是住院部、院办和手术室。

艾景初刚才将孩子临时安置在九楼的颌面外科,当时正好有葛伊的学生在值夜班,就将孩子交给了他们。

艾景初一到,在护士站坐立不安的那名学生就急道:“艾教授,对不起,我就上了个厕所孩子就不见了。”

护士也跟着说,“我当时在坐在这儿,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溜的。”

艾景初问:“几点钟的时候?”

“大概十点半吧,一发现我们就给你电话了。”

艾景初点点头,将手机摸出来查了下通话时间,记在纸上,然后叫学生去保卫科请他们按照这个时间调一下监控。

过十来分钟,那学生打电话报告说监控里看到孩子已经溜出医院了。

艾景初得到这个结果有些沮丧,离开护士站走到走廊尽头的大厅里独自坐了下来。

怪他太大意了。

他本该好好趁着孩子没改主意之前好好问问他的情况,再仔细地将他安置好,而不是这般,哄他的话一项没兑现,还把他随意地仍在医院里。

当时他心里满满地惦念着曾鲤,根本来不及多想。

突然,电梯“咚——”一声在这一层停了下来。空旷的大厅因为已经过了十点,住院楼层也到了休息时间,只剩下最基本的照明设备还亮着。

所以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比这外面亮多了。

艾景初被声音和灯光吸引过去,抬头看了一下,却见曾鲤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孤单地坐在电梯正对面的椅子上,一目了然。

“怎么了?”曾鲤看到艾景初便问,“找到了吗?”

“没有。”

“刚才有几辆车要走,你停得挡着道,我就把车挪到车库去了。”她一直都没带手机,没法联系他,又怕他找不到车,见他久久没下楼,所以就找了上来。

“你怎么了?”她又问。

“今天离我上次看到那孩子又过了好几个月,他已经那么大了,早就过了矫正的最佳时期,他的情况挺严重的,发音进食都困难,说不定还会影响耳朵。”他淡淡地解释,语气里难掩遗憾。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电梯门重新合上,原地停了小会儿后,又开始往下行。

曾鲤皱了皱眉,思考了下说:“你要想找他的话,也许我可以试试。”

艾景初不解。

曾鲤解释:“我在一个网站做版主,以前办过些跟贫困儿童的活动,今天下午咱们遇见那孩子里的时候旁边还有好几个大孩子,其中有一个我看着挺面熟的,这群孩子要是真是总在一起的话,应该可以找得着。”

“谢谢。”艾景初说。

听见他的话,曾鲤笑了下,“终于你也有了对我道谢的时候。”

艾景初微微一哂,没接腔。

“不过,”曾鲤不明白,“我说的那男孩,他是有父母的,怎么会跟流浪的儿童一起。”

“他们也许都不是孤儿。”

“那怎么?”

“我以前接手过一个患者,也是这种情况。他们有的并不是孤儿,只是被父母租给村里的其他人到城里来乞讨的。”

“租?”曾鲤诧异。

“有的有身体缺陷,有的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按人头算,租一个月多少钱。有的是整年整年的租,有的则是寒暑假租,开学又回家去。”

曾鲤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叹道:“怎么会有这样做父母的,管生不管养。”

艾景初站了起来,本来准备回身叫她走,却不想一低头看到曾鲤在咬唇。他站着,她坐着,所以他居高临下正好看得清楚,忙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别动。”

曾鲤不知所以,也不懂他什么意思,不禁怔了怔。

“给我看下。”他说完这句话,便将手伸了过去,食指拖住她的下巴,大拇指轻轻往下一压,她的下唇顺着力道微微往外翻开。

照明的灯正好在他们头上,艾景初的影子恰恰印在曾鲤的面上,遮住了大半光线。于是,他蹲了下去,挪近了彼此的距离,又将光源让了出来。

这下,那个Z字型的伤口才暴露在艾景初的视线里。方才,曾鲤不自觉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门牙正正咬在磕破的伤口上,所以伤口一拉扯又裂开,泛出了血丝。

“矫治器把皮给划破了。”他说。

他蹲在她跟前,比坐着的曾鲤位置低了一点,而两个人却隔得很近。曾鲤有些尴尬,平时治疗时比这近的距离也有,但是他都戴着手套和口罩,也穿着制服,和此刻的氛围有些不一样。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可是他的手还捏着在她的下巴,她不敢径自别过脸去。

曾鲤泛红的脸让艾景初微微一愣,才发现了自己动作的冒昧。

她脸红的时候,眼睛总是垂着不敢看他,睫毛轻轻颤动,一层薄薄的红迅速蔓延到脸上甚至耳根。

曾鲤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又想咬唇,但是碍于艾景初的手指,又活生生地忍住,转而抿了抿唇。

于是他收回了自己的手,与此同时在转回自己目光的时候,视线在她的唇上流连了一下。

突然,他很想吻她。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

不是我要停在关键地方,是因为后面太长了,一口气写不完。

(⊙o⊙)…

老艾,乃究竟是吻还是不吻呢。

☆、9——3

心随意动。

他将那只收回来的手又伸了出去,扶住她的侧脸,静静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蹲,她坐。她的脸比他还要高一些,所以他向前倾了一些,探直身体,轻轻抬头。

曾鲤不是没有预感即将发生什么,但是她却不敢动,也不敢自作多情,只是傻愣愣地盯着他。

以前她只是觉得艾景初的五官搭配起来特别好看,却没注意过他的眼睛居然如此吸引人,那双眸此刻如一面微澜的湖水,波光粼粼晶莹透彻,一时间让人挪不开眼。

那一瞬间,对于曾鲤而言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

她一时觉得他是不是准备亲她,立马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惊了一下。她顿时想起一句话,“公主病犯了”。也许此刻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

这话她经常在论坛里看到,也时不时听伍颖挂在嘴边形容某个难伺候并且自认高贵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