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星只有三条路:要么家里使劲用钱和权力铺路;要么天资聪颖长相漂亮;要么就身世凄惨离奇,方便树立典型。
小叶子是第二种。她家境极为普通,父母一心扑在孩子的“事业”上,却给不了她多少助力。她能仰赖的,只有自己的可爱。
但是她也有长大的一天。
第三任班主任要走的是公开课之路,小叶子的主持和朗诵都派不上用场;她开始发育,失去了小孩子的天真娇小
,电视台更换了主持人。
小叶子失势了。
曾经的殊荣开始反噬。孩子们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在老师的放任之下,民间悄然兴起对小叶子的“清算”。
她一年级管队伍乱打人;她新年的时候因为没时间参加联欢晚会,居然找人像发作业本一样集体派发贺卡,表面是老好人,实际上就是不尊重同学;她以前有无数的报纸和杂志采访,写着“即使常年缺课,期末考试时小叶子依旧是全班第一”,简直是吹牛皮不上税,不要脸……
小叶子本就没有朋友,所以没人为她站台。我本质上是一个懦夫,同情她,但没有勇气站出来对抗集体。甚至有时
候我会庆幸,没有这方面天分的自己,童星之路起步晚,断得又干脆,否则下一个就是我。
我唯一为她做过的事情,大概就是春游时全班手拉手围成大圈做游戏,她站在圈子中间,想要加入进来,可没有人肯松手给她让一个缺口,就一直让她那样尴尬孤单地杵在众人的目光里。我主动松了手,说:“到我这里来吧。”
只有这一件。想来无比内疚。
小升初的时候,她凭借曾经的荣耀进入了我市最好的初中,不过大家津津乐道的却是半学期过后她跟不上进度,主动转校去了一个差一点的学校。
自此我失去了小叶子的消息,小学同学几乎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也无法给这个故事添加一个伤仲永或者
励志奋起的结局。人们如此喜欢探究童星的现状,好奇中总归有那么一丁丁幸灾乐祸的期盼。
然而童年是无罪的,它被榨取,过后却要承受成年人都未必能处理好的坠落。
2015年我以小说作者的身份,又一次走进电视台录节目。对台本的时候,工作人员和我说:“你的定位是个非常细腻的作家,一
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写几百字出来,然后,主持人会做动作,邀请你现场描述。”
我很想打断她,告诉她,一个简单的动作啰唆几百字,不叫细腻,叫骗稿费。
但我和小时候一样,一进电视台就没了脾气,被造型师摆弄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也连个屁都不敢放,心里的不舒服统统强行压下,候场时候,只能木然盯着化妆室的镜子。
我突然想起,三年级的那台把我剪了个干净的文艺晚会,最后在出字幕的时候,有一个伴着音乐谢幕的环节。所有参加演出的人纷纷上台,领导们也一字排开,和演员们握手。
我爸突然大喝:“在那儿!”我站在最边上,刚好躲过了高大抢镜的一排领导,也躲过了飞速流淌的字
幕,在角落抓住一切机会,露出“童真而活泼”的狰狞笑容,脸都僵了,而我爸妈似乎因此相信这个世道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所交代的,几乎喜极而泣。
周一上学的时候,我遇到了副校长。躲无可躲,只能迎上去。我觉得我给学
校丢脸了。没想到他高兴地拍着我的头,不错不错,故事讲得很好!我抬头盯着他,愣了片刻,乖巧点头。十九年了,我还是很想问,副校长,你根本没有看对不对。
我想到这里笑起来,化妆间的镜子中,是一张童真不再的浓妆笑脸。我突然强烈地思念起小叶子,思念和她并肩看窗外三四点钟,附近居民区的鸽子成片掠过,带来鸽哨的嗡嗡声,清澈悠远。
我们坐在大队部的牢笼里,看着鸽子飞在湛蓝的天空。在她挤满了看客的辉煌童年里,学会的最重要的道理,是“就当他们不存在”。
这也是她教给过我的,最最宝贵的一件事。
我亲爱的陌生人
我们是姐妹,我们没话说。
我有一个表姐,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我只见过她三次。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大约五岁。
大舅和舅妈是工农兵大学生,读医科,刚结婚就被一同分配去西藏做援藏医生,而这个姐姐,就是在拉萨出生的。她大我七岁,皮肤黑黑的,脸上有两团因日晒而生成的高原红,说起和爸爸妈妈回家乡探亲这件事,会将它称为“回内地”。
可她一点都不土,土的是我。姐姐也和我一起住在我外婆家,我会好奇地溜进她的房间去偷偷翻阅她的东西。五岁的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她的桌子上有一个餐盒,是从飞机上带下来的。我端详着保鲜膜里面的小蛋糕和榨菜,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蛋糕和涪陵榨菜,一旦被放在那个白色的塑料盒子里,就变得特别地……圣洁。
我盯了一会儿飞机餐,嘴馋了,又知道不应该偷吃,所以就转开视线,在打开的行李箱表面看到了一个漂亮的硬壳笔记本。我识字比较早,她的日记写得也简洁明了,阅读随手翻到的那一页完全没有障碍。
“赵毅,我不像别的女生一样缠着你,是因为不想看到你不学好。我对你冷冰冰,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种情感对我的年纪来说实在太超标了,然而越是令人费解的事情就越会被我记住。我仔细地揣摩每一句话,却不明白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要对他冷言冷语。
还有,什么是喜欢呢?姐姐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我拿着那个日记本,整个人都呆住了。
几个小时前我躲在大人背后对她说了一句“姐姐好”,几个小时后我拿着她的笔记本,对她说的第二句话是:
“赵毅是谁?”
姐姐本来想要尖叫的,顾及还在客厅的舅舅,硬生生憋住了,走过来抢走日记本,低下头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说:“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记住了吗?”
我懵懂地点头,她满意地捏捏我的脸,随手拿起桌上的飞机餐盒,说:“这个给你吃。”
我眉开眼笑,去他的赵毅,我姐姐最好了。
后来我一边吃着飞机餐,一边回忆在姐姐的行李箱中看到的东西——好像有那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在我心里她是带着美味圣洁的食物从天上降落的仙女,还拥有一些似乎非常难懂又高级的秘密,简直是……简直是……
我默默地品味着干巴巴的小蛋糕,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姐姐。就这样激动地吃完最后一口时,我变成了这个陌生姐姐的脑残粉。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我透露她的秘密,自打那天之后,姐姐对我出奇友好,时刻陪着我玩。她教会我折从高空落下时会自动旋转的纸蜻蜓,听我絮叨自己那点不足挂齿的小烦恼,给我看她带回来的奇奇怪怪的书。
她
翻开书,问:“你是什么血型?血液有不同种类,你知道你是哪种吗?”我摇头。她便苦着脸对着那本书查找,半晌才抬起头,说,你自己选吧。
A型血的美丽瞬间:微微一笑地点头说“你好”;B型血的美丽瞬间:俏皮地眨眼一笑说声“嗨”;O型血的美丽瞬间:自信地一笑说“交给我”;AB型血的美丽瞬间:神秘地一笑说“你猜”。我思考了很久很久,说:“我想当B型血。”
姐姐也郑重地点头,说:“好,今天起你就是B型血了。”
除了读书,她每天也陪我玩我那堆大小不一却同样丑陋的娃娃。她给大棕熊起名叫绒绒,小白熊起名叫小雪。她主导的过家家并非每天另起炉灶,而是一部漫长的连续剧——我们今天让绒绒和小雪扮演自己的父辈母辈,令他们结仇;明天再让绒绒和小雪相识,相爱;后天让绒绒和小雪得知彼此是世仇,让他们痛苦纠结……我从没这样玩过过家家,每天醒来都急吼吼地想要知道,今天绒绒和小雪又怎么了。
我们一起去端午踏青,她紧紧牵着我,给我买气球,一路给我讲雪山的样子,告诉我方便面袋子在西藏会鼓起来,甚至会爆炸;我问她:“为什么绒绒和小雪要那么苦,明天他们是不是就能在一起?”她却摸摸我的脑袋说:“这样才有意思呀!”
我十二岁的姐姐,觉得波折横生的人世
,才算有意思。
她只待了十几天,在我的记忆中却很漫长。直到最后一天,绒绒和小雪的故事也没有演完,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却忙着收行李,和家里其他亲戚们道别,到底也没告诉我结局是什么。
姐姐离开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还好,我深信我们还会见面的,毕竟我们是血亲,她亲口说我是她最喜爱的小妹妹。而且我知道了自己是B型血,双子座。姐姐当初拿着那本书对照着说,六月出生的人是双子,古灵精怪,特别聪明,伶牙俐齿的。
于是我此后变本加厉地嘴贱,生怕活得不像双子座。
上了小学以后,我是我们班级第一批知道星座的,第一批捧着脸忧伤地说“谁让我是双子座”的,却也是最后一个知道原来星座是按照阳历生日划分的,我当初报给姐姐的是闰六月,可我是八月的。
原来我竟然是狮子座。这让我往后可怎么活?
我从连飞机餐都没见过的小破孩成长为了引领风潮的大队委员,我有太多太多消息想要告诉姐姐,也有太多太多话想问她。
然而再次见到她时,我已经初二了。八年过去,她上了大专,再次回来探亲却满是波折。
舅舅舅妈先行回到家乡,我们都在等待姐姐放寒假后直接飞回来过年。一天晚上,舅妈在北京的家人打来电话,说姐姐的确已经到达北京准备转机,可是飞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舅舅和舅妈当场脸色就变了。这时我才知道,姐姐成了与传统相对抗的“坏女孩”,文身、吸烟、逃课、
打架,甚至和古惑仔谈恋爱。她就读的学校在陕西,终于独自一人脱离了拉萨市委家属区的严密监控,整个人都自由了。
这个将被带回来的男孩就是古惑仔,身无分文,玩乐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在长辈眼中惊世骇俗的特征。一夜电话密谈之后,姐姐最终还是孤身一人出现在了家门口,却一直冷着脸。
那张冷冰冰的脸打退了我所有亲近的念头。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要问,却都憋成了腼腆的笑。那些想要跟她分享的、我的新生活,以另一种方式被她知晓了。舅妈恨铁不成钢时,居然驴唇不对马嘴地拿我这个半大孩子来举例,说:“荟荟期末考了第一名,你看看你,你像什么样子。”
姐姐扭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个笑容是代表轻蔑、鼓励还是毫不在意。我局促不安,却谨记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只能用眼神告诉姐姐,我一样喜欢她,我没有她好,我永远是她的脑残粉。
我想姐姐没有看懂吧。她根本就没有看我。
那一次全家团聚,我终于明白我离这个姐姐有多远。她和其他几个年纪
相仿的兄弟姐妹一起聊“911”的解散,聊Taketha(t接招合唱团)最喜欢的歌,
推荐他们去几个非常有趣的网络
聊天室,讨论《大话西游》,说白晶晶和紫霞谁才更值得爱……
所有关乎“我能走进这个人的世界”的想法,都是错觉。一切理解不过是因为对方给了你理解的资格与机会。我万分难过,却只能在饭桌上乖乖扒饭。绒绒和小雪的一切疑问都那么难以启齿。本来就已经因为幼稚而被排斥了,我不想给自己雪上加霜。
但至少星座话题还是经久不衰。我找到机会,怯怯地跟她说:“姐姐,我发现我不是双子座的。我是狮子座。”
姐姐的眼神从“你在说啥”渐渐转变成“那又怎样”,彻底冻住了我的一脸僵笑。
尴尬了几分钟之后,我忽然大脑短路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腕——那上面有几道很浅的伤痕。姐姐迅速拉低袖口盖住了,再次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也就是在我问出“赵毅是谁”之后的那种求我不要声张的、讨好的笑容。
“疼吗?”我问。她摇摇头,说:“小孩子别瞎问。”
我已经十三岁,是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候的年纪。我已经懂得为什么越喜欢一个人越要冷冰冰,也知道那一道道的伤口是什么。但我已经没办法让她了解到我的成长了。
成长这件事不是用来向谁邀功的。我默默告诉自己。这个道理当时看似高端大气,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赌气。
何况姐姐压根没发现我的赌气。
她毕业,回到拉萨做公务员,听说结婚了,
又听说离婚了。关于绒绒和小雪的故事渐渐被我抛诸脑后,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我也会对小孩子不耐烦,也迷上了上网,有了自己喜欢的歌手,有了喜欢的“赵毅”,有了秘密。
许多许多秘密。
第三次见面时我大学一年级,她二十六岁,文身已经全部洗掉。我终于踏入西藏,看了雪山,游了圣湖。她和舅妈一同陪伴我们这些亲戚,话不多却很周到,眉眼间没有了桀骜不驯的气息。我的爸爸妈妈都说姐姐她长大了。
那个世界也愈加走不进。而我赌气多年成了习惯,再见到大姐姐,已经不复当年的神奇。
那次西藏之旅很精彩,雪山林海,美景沿途,高原反应剧烈,最后还遇到了连环大车祸。只有姐姐的眉眼神态,淡得像水墨背景。我终于在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不再小心观察她的喜好与表情,不再患得患失,不再表现自己,也不再好奇于她是否发现我长大了。
距离上次见面又过去了许多年。她患了抑郁症,辞了职,在家休养。这似乎没什么奇怪的。我的姐姐从小见多识广,古灵精怪,有太丰富的精神世界,太骄傲太不驯服,安平乐足的生活与她无缘。
当我对满心不解的妈妈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妈妈很奇怪地问:“你跟你
姐私下有联络吗?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也许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测。
然而我始终记得,在西藏游玩时,其他人都下车去照相,只剩下我和她一同坐在车里,沉默的空气很尴尬。
我忽然觉得难过。她本是我最亲的大姐姐,我们血脉相连,可实际上,我们是陌生人。我们是一对见面时要亲切拥抱、问候彼此近况,实际上却对对方毫无了解、连笑都笑不自然的陌生人。
说来好笑。我那时已经是二十岁的大人了,却还是小里小气的。可谁让她是我五岁的神。即使现在知道她不是,余威尚在。
就在我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问她是否还记得绒绒和小雪时,别的亲属拉开车门上来了。话题戛然而止。
我只听到她轻轻地笑,说:“你还记得。”这一句之后是永远的沉默。我们是姐妹,我们没话说。
爸妈总说我们这一代的独生子女,对兄弟姐妹之间的骨肉亲情总是看得特别淡。可是又能如何呢,就像我,从未与这位表姐一同成长,每次见面,她都从天上降临,带着一身巨大的谜团和变化,我跟不上,也无法靠近。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吧。我们是如此不善于表达感情,如此笃信血缘可以跨越一切。
善于表达又怎样呢?热情何尝不是对他人生活的一种侵犯和僭越。
如果我第四次见到她,我想我一定会鼓起勇气邀请她喝一场酒。没话说也没关系,只需要醉一场,告诉她,当年那个只会玩娃娃的
小妹妹可以喝酒,可以聊天,真的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我现在早已明白,不管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只要喜欢一个人,就永远不要冷冰冰。
岁月的童话
这些回忆,细细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线已经断得不成样子,每一颗却仍然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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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之后我才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高中校友H。但其实,很久前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了。
最早是因为打架。提前一个多星期就开始造势约架,我们重点高中不常有这样的盛事,大家翘首期盼。
也有不希望他们打起来的。我是从一个女孩子口中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语气焦灼,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刀剑无眼,半大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谁知道真打起来会发生什么。小姐妹们围着女孩子劝慰,帮她想办法,绞尽脑汁,不断重复着“你别急你别急”。
每个人的脸都皱起来,像搓成一堆的小核桃,苦恼得很真挚。
略微打听了一下,不出所料,这场战斗是因为另一个美丽的女生——但H和对方都不是人家的男朋友,只是因为看彼此不顺眼。
一两天后,焦虑女生的脸上重现平静,我却有些失望——嚷嚷这么久,说不打就不打了,重点高中的男生真没劲。
哪像我们初中,凳子横梁都是可以随时卸下来的,随时会有男同学拍拍你的肩膀说:“我们要码人干架了,借根脚蹬子,你抬下屁股。”
H做过两件很浪漫的事。
第一件是在漂亮姑娘生日当天,晚自习结束后,放烟花。结果,姑娘那天没上晚自习,没看见。
第二
件是圣诞节,他决定给漂亮姑娘“种”一棵圣诞树,就在她家楼下。H打听好了买树苗的地方。我们高中的新校区在当年属于城郊,临近各
种“屯子”,买树苗的地方比我们学校还远。零下二十度的天,H跷了课,花很多钱雇了一辆出租车,带着一个兄弟去买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