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听来的话,四处都有一种沙沙的细微声音,加上那些喘息一般的吐气声,但这些声音却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死寂。那阵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节奏,在暗夜里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紫岚的家位置应该在村口,因为边上我看不到别的房子,一条路从门口绕过,没入高得快要没顶的野草中。我小心地踏上一步,乡村的路因为没有用碾路机压过,只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形成的,下过雨后路面变得十分柔软,如果我光着脚的话,这样一脚踩下去,黑泥一定会从我脚趾缝里钻出来。
我拨开野草向前走去。路很粘,每一步都有湿泥粘着我的鞋底,让我走得颇为费力,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向前走去。我慢慢地,又毫不犹豫地走着。
沙沙声突然停住了。
我也一下站住,一种莫名的恐惧掩上心头,让我一个踉跄。就像一个人在走夜路,走惯了坑坑凹凹的石子路后突然走到很平坦的地方,反而会站立不稳一样。那阵声音一直在响着,刹那间却又静寂无声,正和这是一个道理。
我拨开草叶向前看去。
草长得很长,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但我现在一定走到这片野草地的边缘了,前面已是豁然开朗。不仅仅是来时路上的野草,这村子里的草也一样异乎寻常地茂盛,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发出了一阵细细的沙沙声,像是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小动物。我伸手拈住了一根草叶,那片叶子上沾着不少雨水,手指碰到时感到了一阵冰凉。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我心底突然有了种阴郁的欲望。
像一枝有毒的植物,正颤颤微微地在生长。我的心猛地一抖,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也突然间对紫岚有种厌恶。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一想到我刚才揽着她一同睡在床上,我心里就有种恶心。
是的,恶心……
猛地,像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如梦方醒。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这是怎么了?刚才我好像又沉入一个噩梦里,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和无奈。
如果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先前的一切想法我都会觉得那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异样。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突然间为自己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也许紫岚不算好看,但就算她喜欢我,我可以去取笑她么?即使在心底取笑。
我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紫岚了,只有一片长得很高的野草,正在月下摇摆着。
虽然是第一次来射工村,可是隐约觉得,我对这儿很熟悉,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仍然知道那口井在哪儿。从草丛的缝隙间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空地,空旷而荒凉。
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地上软软的,踩在上面,方才那种踩在青虫背上的错觉更显得真切了,草叶从我的衣服上拖过,不时发出又尖又细的呻吟,很轻,像一把把极小的刀子,刺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走着。一共不过几百步路,可是每一步都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仅仅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这是个夜么?
黑暗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个夜。可是每走一步,我都更加心惊,隐隐地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在心底也又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久得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噩梦了。那个年幼的我站在路的中央,对周围视而不见,黑暗正在聚拢,围到我的脚下,开始变成沥青一样的有形有质。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从那个噩梦中夺路而出,变成了现实。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步子仍在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前迈去,两条腿也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在挪动。
拨开草丛,眼帘中赫然看到了一个井的影子。
我的呼吸也停住了。那就是夜王井?声音就是从井里发出来的,如一头妖兽的喘息,断断续续,不响,很轻。现在离我不过十几米远,再走几步就可以走到井前,可是我却停住了,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勇气。
即使现在这种嗜血的欲望就是夜王引起的,我该怎么办?拿一些夜王放进一个密封的盒子里,拿回去给陈涛,他说不定可以找到解救的办法。也许,那时林蓓岚也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地求我和她一起来这里。可是,井就在眼前,我却失去了勇气。
仅仅是口井,可是危险几乎可以凝固得看得见了。我拼命想让自己走上前,可双腿如钉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了。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从另一边却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我松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走上前,当看到有人来时,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来的是三个人,前面一个一副乡农打扮,当中这人长得孔武有力,手里拿了根长长的棒子,看上去很沉重,大概是根钢筋,后面跟着的一个却穿了件风衣,这两个人都是城里人打扮。
射工村除了我以外,原来也有外人。真到此时,那种如非人世的荒谬之感才淡了许多。我一直觉得,我到的这个小村子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世界,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
他们走到了井台前,那个穿风衣的人忽然道:“原来是这儿啊。”
这人的声音明显压得很低,风衣领子也竖着,挡住了脸,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这声音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还没等我想出这人到底是谁,那个村民忽然道:“是这儿了,准备好了么?”
“当然。”那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道:“先抽根烟么?”
“先做事吧。”那个拿棒子的人说。
“叮”一声,火打着了。这声音像钟声一样敲醒了我的回忆,借着打火机的光,我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他是在船上遇到的叫张朋的古董商!
他怎么会也到了这里?也许,在船上我向他打听射工村的事,以为我也是收古董的,所以抢先来了吧。我不禁有些恼怒,不过想想他没有把地图画错,又不能怪他了。
那个汉子把棒子插进井盖下,插进去时发出“叮”的一声,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显然是根钢筋撬棒。他用力一扛,井盖发现“嚓”的一声,却只是动了动,没能推开。那人抱住井盖试了试,又对张朋道:“来,帮个手。”张朋叼着烟走过来,却被那个村民一把夺下,扔到地上踩了踩,道:“别弄出火光来。”
张朋和那村民抱住井盖的一边,另一个人抱住另一边,慢慢地移动着,井盖在井沿上发出让人牙酸的沉重声音,温建国所说的阿保父子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井盖打开。张朋喃喃地道:“藏得真好。”
里面就是那黄金佛像?黑暗中,我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黑暗中,突然又有个人低声道:“阿叔,这么做不好吧。”
这声音极是突兀,随着声音,另一个穿着布袄的男人又走了出来。这是个苍老的声音,月光映着他的脸,看得出脸上桔皮样的皱纹挤作一堆。那三个人都吃了一惊,放开井盖站到一边。
“阿金,这不关你的事。”
那个村民低声说着。他一开口,我又大吃了一惊。这声音低沉,很有磁性,字正腔圆,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个村民说出来的话。如果跟我说这是中央台的某个播音员说的,我也会相信。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村长,阿叔,你辈份比我大,可也得听我的。”
那个叫阿金的村长口气很硬,他又走上前一步,道:“阿叔,老辈人都说的,这口井不能开,一开要出事。前些日子阿保一家就因为开了井,都死在里头了,那天你不是也叫我们再也别到井边来,你为什么又把外人带进来,还偷偷摸摸来开井。”
张朋怔怔地看着村长,忽然道:“柳文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四、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