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好像不是布的,挺得跟……跟水一样。”她想了想才说出这么个比喻,大概在她的意识中,只有水面才可以和笔挺的衣料做对比,尽管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她咽了口唾沫,又道:“他还给我带了些糖来,很甜,黑黑软软的,放进嘴里就化了,很好吃的。”说着还舔了舔舌头,似乎在回味着许多年前的糖块滋味。我不禁感到好笑,猛然间想起衣袋里还有块巧克力,伸手掏出来道:“我这儿也有块糖,你吃吃看。”
虽然衣服被打湿过,不过巧克力的包装很严实,也没有融化。紫岚接过来,喜出望外地道:“对了,就是这种糖!”她剥开糖纸,扳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抿着,眼里闪着惊喜。吃完这一块,她想了想,又扳下一小块,把另外的细细包好,放进怀里。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实在忍不住想笑,道:“藏那么好做什么?爱吃就多吃点啊。”
“慢慢吃好了,从那儿以后,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心头略略一酸。虽然现在丢了工作,但巧克力对于我还不算什么奢侈品。我道:“紫岚,明天我就带你去沅陵买几块吧。”
紫岚一把抓住我,又惊又喜地道:“真的?那太好了!”我终于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嘴角上还有巧克力呢。”
她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不好意思地放开我,道:“你真好。村里没人要理我跟阿嬷,只有你跟我好。”
“他们为什么不理你?”紫岚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这种村子里,别人也未必好看到哪里去。紫岚和她的阿嬷僻处在村子外围,明显是很为村民排斥,我实在想不通。紫岚还沉浸在吃到巧克力的欣喜中,道:“我也不知道。明天你一定要带我去啊,不许赖的。”
“当然不赖。你再说下去吧,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一说到那个人,紫岚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道:“那个人一开始对柳文渊很客气,两个人在房里说话,突然吵了起来。吵得很凶,可是声音还是很低,后来,我就睡着了。睡醒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柳文渊的房里好像有人在哭,就偷偷走过去看。”
“看到什么?”
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惧,哆嗦了一下,道:“那个人正躺在地上,柳文渊正在咬他的喉咙边上。”她说着,用手摸了摸脖子一边。
“在咬大血管。”我喃喃地说着,心头却仿佛结了冰一般。紫岚的话告诉别人,别人肯定不会信,可是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不仅是柳文渊,温建国和我其实都已经变成了这样子的吸血鬼,都是因为那夜王的缘故吧,陈涛说那些东西会影响神经系统,猜得完全正确……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还有林蓓岚,她有没有染上?为什么她身上会出现黑色的条纹,而温建国和我却没有?想到这里,我打断了紫岚的话,道:“对了,柳文渊身上,是不是有一条条黑色的斑纹?”
紫岚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也知道触犯了夜王会变成这样子?”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把温建国、林蓓岚和紫岚的话结合起来看,我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温建国和我身上并没有出现条纹。林蓓岚死了以后,身上并没有条纹,在电视上我看得清楚,可是温建国活着的时候我也没看见他身上有条纹的。我正想着,紫岚接着道:“可是柳文渊身上可没有。”
“柳文渊为什么要吸人血?别人知道么?”
紫岚又哆嗦了一下,道:“阿康,你不要跟别人说啊,要是柳文渊知道我跟你说了,他会杀我的。”
“不会说的。”我喃喃地说着,仍然惘然不知所措。夜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是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也太恐怖了。紫岚不会骗我,她所说的一切肯定是真的,可是这一切却太难理解了。我道:“接着往下说吧,后来呢?”
“那个人……”她的眼睛突然有些发直,语气也变了,“阿康,不说行不行?”
“告诉我吧。”她看上去很害怕,那件事尽管过了许多年,一定仍然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可是我毫无恻隐之心地催促着,只想从她嘴里多知道一些事。
“那个人……那个人突然不动了,可是,他的身体竟然在瘪下来,跟猪尿泡一样瘪了下来,突然浑身都化了,变成一滩黑水……”她说到这儿,忽然用手捂住眼睛,仿佛眼前仍然是那副场景。
“柳文渊呢?他什么事都没有?”
紫岚仍然捂住脸,“唔唔”地哭了起来:“阿康,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说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阵难受。那是真的难受,虽然只想让她再说下去,可是见她这副样子,隐隐约约觉得逼她说下去实在太残忍。我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好吧,别说了,我们不说了。”
她抽泣了一阵,放下手,道:“阿康,明天天一亮你就走吧。柳文渊说过,不要让外人到村子里来。”
“难道这么多年,外面都没人来过么?”
“有是有的,可是很少。”紫岚抹去了眼里的泪水,“村子里的人也很少出去。听说,出去的人大多死掉了,所以也没有人敢出去。柳文渊说,村子是夜王的,我们也都是夜王的。”
“胡说,”我突然有种恼怒,“紫岚,你不是谁的,你就是你。”
她大概听不懂我的话,睁大了眼看着我。我只觉得烦躁之极,站起身,道:“那口夜王井在哪里?”
她突然怔住了,道:“阿康,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尽量让自己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平静地说着。只是突然间心底有种奇怪的欲望,那口井里真的有那个金佛么?很有可能,迷信的人可以把仅有的东西都供奉给神佛,这射工村当初肯定也有财大气粗的人将那些金银器具投进井来。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东西,说在南美洲发现一口井,在井里找到许多人的骸骨和金银器,是印第安人祭祀用的,这口夜王井很有可能就是同一类型的。
金子,金子。我只想着这两个字。
“别去,柳文渊说,这几天月圆,晚上千万不要出去。”
“为什么?”
紫岚咬了咬嘴唇,道:“因为夜王在月圆的时候会出来。”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想挖苦一句,耳边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声音。
像是耳鸣,又像小时候凌晨三四点钟时经常听到的丝厂上工的汽笛声。那时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然被那一阵凄清的汽笛声吵醒,听着那些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得像一大堆碎玻璃,就没来由地想哭。这时听到的声音虽然和那种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完全不一样,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一回事。
我看了看紫岚,紫岚的眼中已浮起恐惧,如果被猛兽盯住的小兽一般。我心头忽然微微一痛,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快去睡吧,我看看就回来。”
“你小心点,别靠得太近。”她似乎要哭出声来,“我怕。”
“别怕。”
我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紫岚仍然站在门口看着我,却直直地站着,根本没动。我扬了扬手,又向前走去。
那种声音仍在响着,现在听得清楚了一些,并不很像汽笛,只是气流通过管道时的声音,悠长,而又沉闷,听起来似乎距离很远,但细细听着,却又感觉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脚下,却又让人联想到喘息。
是的,就在脚下。我的脚底已经能感觉得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好像在应和。屋里是泥地,大概住的年头长了,已经压得很坚实,可是我的脚掌掌心却感到那时在不住起伏,幅度很小,但又清清楚楚。我好像是站在一条巨大的青虫背上,这虫子正在不断蠕动,虽然动作轻微,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
这是我的错觉么?听说如果地处地壳变动活跃地带,这种轻微的地震是很常见的,也许这个湘西的小村子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