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颤抖着,捂着脸颤抖着不说话,突然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正在此时,前面一阵慌乱的喧哗,那使臣又纵马回来,喝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赶快,难道要大将军等吗?”那老婆婆和旁边的羯人忙退得远远的。

那使臣喊了两声,阿清仍垂头不答。赵无究急道:“郡主,请节哀!请立即面见大将军!”

那使臣恼了,纵马来到阿清身边,用节仗狠狠敲了敲她的头,喝道:“混帐!敢违抗大将军之令,你想死吗?喂!”

当他再一仗敲下去时,忽然一紧,阿清抓住了节仗,慢慢地道:“我听见了。”

使臣扯了扯,那节仗好象被巨石掐住一般纹丝不动,他更加恼怒,大声道:“你说什么?混…”

话音未落,阿清仰天一个字一个字的喝道:“大——赵——清——河——郡——主——石——岚——听——见——了!”

犹如滚雷在耳边炸响,赵无究耳朵里嗡的一响,周围的人纷纷捂着耳朵避闪。那两名护卫的马惊得人立而起,将护卫摔在地上,发狂地向旁边跑去。这一声吼叫远远地传开去,在两山之间不住回响,连山嵴上的马都被惊得乱叫,马嘶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士兵狼狈地拼命安抚坐骑。

那名使臣一动不动坐在马上,过了一会儿,先是耳朵,然后是眼睛、鼻子…缓缓流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白马背上。那马勉强站立着,终于四腿一软,带着那使臣一起翻倒在地。

阿清随手把节仗丢到使臣的尸体上,抹去嘴角的血,道:“这下你听见了罢。”

赵无究脑袋被震得昏昏沉沉,但见到那使臣倒毙,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善了,拼了老命爬起身。他还没站稳,只听周围一阵悉悉唆唆的声音,四下一看,却见身边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这动作象涟漪一样快速往外扩散着,远处的人,更远处的人…纷纷转向这边,跪下伏拜在地。突然之间,在这狭长的盆地里,自己与阿清已经变成了唯一站立着的人。只那么一转眼的功夫,数万人全都伏在了泥水里、草丛中。在数万异族士兵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们谁都不敢喊出什么来,可是不用说,阿清已经听见他们心里的唿喊了。她于是面北而站,静静的看着从慕容恪的本营里冲出一队人马,向自己飞也似的跑来。

这一次,来的是五名使臣,手持五花节仗,后面跟着八名校尉,牵着一匹黑马。这是接应候爵之礼。

阿清整顿衣服,抹抹额头的散发。旁边有羯人冒死献上本族的长巾,她微笑着接了,裹在头上,然后拱手向节仗致意,礼毕,方从容上马。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跪伏在地的族人,一拉缰绳,在校尉的簇拥下跟着使臣们向山上奔去。

赵无究直到看见她驶入本营的辕门之中,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抹着额头的汗。突然一惊,又跳起身来,见周围的羯人阴沉的眼光盯着自己,他看得心中发毛,手握刀柄,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原路跑回去了。

阿清在五名使臣、八名校尉的环侍下步入大营。这是一个巨大的行军帐篷,长宽十丈有余,布置却甚是简洁,除了兵刃、弓矢,及两张巨大的地图外,并无任何装饰之物。此刻除了幕帐四周站立的侍卫和下人,及正中案几前坐着的两人外,并无其他将领。他们刚进帐,案前正俯首看祗报的一人迅速抬起头来,笑道:“赵清河郡主,好大的气势。”

阿清认识这个人,慕容恪,燕国文滔武略的丞相、太原王、辅国大将军。当年十七岁的他与十三岁的慕容垂击败高句丽,来朝进贡时,年幼的阿清曾随父亲代皇上在樟林围猎款待。比这还大的帐篷,比外面还多的军马…只不过那时自己坐在父亲的身旁,高高在上,看慕容恪以属国之礼叩拜。而如今,身份相差何止以万里计…

慕容恪推开案上的祗报,对另一人道:“先按此行事吧。”那人领命,正要出去,慕容恪道:“不必了,你就在这里处理。”说着站起身,活动一下双手,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

使臣们和校尉各自行礼而退。慕容恪道:“郡主请坐。刚才是本王失礼了,在此还向郡主谢过。”

阿清刚才因小钰之死而狂怒,此刻进到营里,见到统领大军的慕容恪,心中毕竟发怯,况且身负数万人之性命前程,不敢有丝毫大意,跪下伏首道:“亡国之人,何敢受此?适才我听闻琉殊郡主…我…我妹妹…的消息,一时失态,震死了使臣。此事乃我一人所为,还请大将军降罪于我,不要迁怒族人。”

慕容恪道:“国之交往,唯礼而已。一个不知礼节的使臣,早该杀了,郡主替本王解决此人,有何罪之有?请坐罢。当年樟林郊场一别,算算已有八年了。本王仍记得当年郡主未满十岁,就猎得三只狼,一只熊,勇冠当场。现风范由存,本王甚慰。”

阿清叩首谢过,挪到一旁的案前,仍不敢坐,只长跪着,道:“是。可惜我辈只懂得狩猎玩乐,如今已是亡国之人。大将军统帅大军,南下与天下诸侯竞鹿,意气风发,自然不可同日而与了。”

慕容恪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呵呵笑道:“竞鹿?本王可没有魏武帝那般气势胸襟。我们既是故人,又曾是君臣,就不绕弯子了。郡主可知本王命人召集你族人是为何吗?”

阿清道:“大将军是否想收编我族人?”

慕容恪拳头习惯性的捏紧,又松开,点头道:“不错。你们赵虽然已经亡国,但散落在各地的族人毕竟还有很多,也有许多将领和军队尚未投降。此刻局势险恶,冉闵仍想斩草除根,而晋国…大概也不会容得下你们。我燕国虽为鲜卑部落,但贵国高祖明皇帝在时,曾相约为兄弟之邦,我王兄(其时燕王慕容俊尚未称帝)也早有心接纳。本王知道郡主为了你们族人的存亡安危费尽心力,何不趁此机会带领族人,随本王一道面见王兄?”

阿清垂下首沉默着。慕容恪知道她心中正紧张的考虑,也不催她,道:“郡主可以慢慢考虑。本王正在起草文书,奉请王兄保留郡主之爵位,一面也好管束族人。”命人奉上茶水,自己又与那名臣子商量去了。

茶水滚烫,升起的水雾将阿清的眼都润湿了。她闭了眼,心中一时什么都没有想。因为——真是奇怪——她听到了风声。

草原上的风声。

咧咧的、清新的…自由的风声。

她的手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她拼命地排挤这个念头。这想法也许会要了她的命,要了全体族人的命…是的,石付说得对,事到如今,只有归顺一条路可以走。没有别的出路了,没有了…就算不归顺又能怎样呢?西归之路实在太过漫长遥远,中间不仅是千山万水,还有无数诸侯草莽虎视眈眈…也许…也许根本就走不回去…

天啊…她在心里唿喊…为什么是我来做这个决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忽听慕容恪道:“清河郡主。”阿清骤然一惊,慌得跳起身来,却听慕容恪笑道:“别慌。小心茶水。”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紧张地颤抖着,竟将案上的茶都弄翻了,滚烫的茶水湿了她的裙角都不知道。

阿清忙道:“我…我失礼了。”

慕容恪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郡主过谦了。郡主是不是已经想好了答案,可否现在就讲给本王听呢?”

归顺。阿清想。

归顺吧,我要活下去。

她转向慕容恪,深深地伏下身去,郎声道:“是。我恳求大将军恩准我族人西归故土。”

慕容恪脸上神色丝毫未变,但他端茶的手却顿住了。他身旁那人赫然起身,大声道:“荒唐!亡国之人,还妄想乞求全身而退?臣请大将军立即诛杀此人,灭其全族!”

阿清眼前一黑,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慕容恪还未说话,只听帐外有人大声道:“报!东平守将孙镜求见大将军!”

阿清听到“孙镜”两个字,仿佛炸雷就在耳边响起,连刚才灭族的恐惧都消失了,刹时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慕容恪迟疑了一会,还是道:“传罢。”

帐门开了,有人一进来就匍匐在地,大声道:“小人孙镜,拜见太原王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又尖又细,极之难听。慕容恪笑道:“孙将军多礼了,请前面叙话。”

孙镜并不起身,一路膝行过来,爬到阿清身边时停下,磕头道:“亡国败将,不敢以贱身而辱太原王。小人得蒙太原王错惜,收我东平郡以为燕国之土,诚惶诚恐,仅代东平三十万民众叩谢圣恩天德!”

慕容恪站起身来,背着手跺着步,一面道:“你能以大局为重,率东平臣民降我燕国,王兄很是高兴。左右这两天就会有旨意下来,应该还是封你东平候爵,你大可放心。”

孙镜重重磕了几个头,声带哭腔地道:“太原王之圣恩,小人虽万死不足以报一二!小人对燕国之忠心,可昭日月!虽区区蝼蚁之力,也要为燕国肝脑涂地,以谢…”

“我请大将军屏去侍卫。”突然有人大声道:“我有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禀报!”

孙镜侧头一看,见身旁说话的竟然是个美貌女子,穿的还是羯人的衣服,不觉一怔。慕容恪道:“你说什么?”

阿清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凝视着慕容恪的眼睛,道:“我请求大将军屏去所有侍卫下人,我有事关天下之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说明。”

慕容恪毫不犹豫地道:“好。你们都退下罢。”他身旁那名臣子急道:“不可!此人功夫甚是了得,又心怀不臣之心,王爷岂可轻易信之?有什么机密可速速说来,若敢戏弄将军,五马分尸。”

阿清不答,只直直地盯着慕容恪。慕容恪与她对视片刻,回头笑道:“白末宇,你跟从本王多年,还不知道本王的脾气?这样吧,你和四名心腹侍卫留下,其余都退下。如果有任何动静,下面有五万羯人陪葬,本王可也知足了。”

那白末宇看来也真知道慕容恪的脾气,不再迟疑,忙招唿所有侍卫跟下人都出帐去。四名贴身侍卫上前来,就站在慕容恪身后,手握剑柄,随时准备着。

孙镜赶紧磕了三个响头,倒着向后爬。阿清突然厉声道:“此人不能下去,事情关系的就是他!”

孙镜吃了一惊,抬起头惊疑地看着阿清。阿清转向他,冷冷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孙镜赶紧摇摇头。

阿清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大赵的清河郡主,也就是大闹广善营之人。我赵国燕王薨在营里时,我就在他身边。你不惜一切代价捉拿的琉殊郡主,当初就是我救走的…”

她缓慢的,一字一句的说出来,声音镇静得让她自己都吃惊。孙镜的眼前一片模煳,耳朵里渐渐什么话也听不见了,只听见“砰!砰!砰!”的巨响,那是心脏剧烈的跳动。恐惧和绝望揪住了它,所以它拼命跳动,拼命跳动!

慕容恪微微一皱眉头,白末宇郎声道:“清河郡主,速速将你要说的机密要事报上来!”

阿清回过身,道:“是。大将军知道此人当初为何强行关押我赵国燕王一家么?乃是因为…”

“太原王!”孙镜拼出老命扑上前一步,嘶声狂叫,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见更大的“啪”的一声响,阿清反手一耳光,打得孙镜腾身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撞在主帐的一根柱头上。他落下地来时,已是满脸满口的血,软软地趴在地上,再无一丝力气动弹。地上到处散落着他的牙齿和血迹。

白末宇大喊:“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同时抽出刀来,就要纵身上前砍杀阿清。阿清仰着脖子坐着,毫不动容,眼见那四刀就要砍到她身上,慕容恪猛地喝道:“住手!退下!”

那四名侍卫立时收手,说听就听。白末宇忙道:“住手可以,过来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奔到慕容恪身前站成一排。慕容恪恶狠狠地道:“走开!本王岂是怕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