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已经行到离巨鹿只有十几里了,阿清命就地休息。赵无究一面谴人飞马回报,一面安排夜晚巡逻的事,还不忘让人送来食物和酒。阿清召集十户长以上的官员二十几人,大家挤在帐篷里喝酒。进来前,阿清命人收了他们的刀剑。

酒过三寻,当阿清说出大赵已亡的事时,所有人都呆了。人人满怀希望,历尽千难万险,踏着无数人的尸体向襄城进发,没想到自己的祖国竟然一夜之间就亡了。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汉子此刻再也无可抑制,全都伏地痛哭。不少人跳起来大喊:“国灭之耻,以身殉之!”摸刀剑时才发现被阿清收了,叫道:“郡主,请赐我们刀剑吧!”

阿清冷冷地道:“没有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死!国虽亡了,族人还在,现在谁自尽谁就是懦夫行径!听好了,明天才是最关键的一天,石付,你来说一下。”

石付躬身道:“是。目前的局势是这样,襄城投降后,冉闵收缩回邺城,姚弋仲返回洛阳。慕容恪的大军说是走了,其实仍在附近与冉闵周旋。燕王慕容俊素来眼高志大,有囊括天下、气吞寰宇之心,手下又有慕容恪、慕容垂等当世猛将,我敢断定,将来灭冉闵者必是此人。慕容恪现在命人召集我族人,其心绝非想要斩草除根,相反,他是想笼络我为其所用。但如果我们不愿服从,他可能也会起杀心,至少不能让我们为其他势力收留。”

一名校尉道:“那该如何是好?明日要恃机刺杀他吗?”

石付摇头道:“不,明日我们没有任何动手的理由和机会,也根本不可能撼动他什么。大家务必明白,一旦动手,则我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唯有臣服一条路可以走。”

下面的军官一起大哗。那校尉站起来大声道:“石付是奸人!末将请郡主杀之以谢天下!”其余人跟着一起大喊:“杀石付!杀石付!”

阿清身旁的伏利度脸上变色,刚要起身呵斥,阿清一伸手拦住他,对那校尉道:“你过来。”

那校尉驱前几步,走到阿清面前单膝跪下,叩首道:“郡主!我们虽万死不足以报国,怎可为了偷生而臣服番邦小国?石付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请杀此奸人!”

阿清顺手丢给他一把刀,道:“好,去,你一个人先去把赵无究的人全杀了,提他的头回来见我,我就杀石付,带你们去进攻慕容恪,如何?”

那校尉大喜,道:“末将遵命!”跳起来叫道:“兄弟们…”

阿清喝道:“混帐!你没听清我的话么?你一个人去杀,谁说其他人可以跟你去的?”

那校尉一怔,道:“可…可是他们有六十几个人…”

阿清道:“我不管。你去杀罢。”说着自顾喝酒。那校尉呆在当场,看看阿清,又看看同样呆滞的同僚们。几名军官跪下道:“末将愿…”阿清一口截断道:“谁也不许!你自己去,记住,一定要杀干净,一个不留。有一个漏掉的跑来杀了女人孩子,都是你的罪过。”

那校尉呆了半天,跪下道:“末…末将不能…”

阿清道:“不能?”那校尉道:“是,末将一人之力…实在…请郡主降罪…”

阿清道:“好吧,念你忠义,刚才自愿请命那三人也跟你去。你放心,有这么多老弱妇孺替你呐喊助威,一定能行。”

那人汗如雨下,颤声道:“还…还是不能…末将死不足惜,不能连累的郡主和族人们…”

阿清道:“哦,你想起还有族人了?你想起还有那么多跑都跑不动的老人和孩子了?慕容恪的大军与我们相比,可比你与这六十几名骑兵的差距大了多了去了。石付虽非我族人,可是为我族殚精竭智,立下多少功劳,你们却在这里逞匹夫之能,坏我大事,还有脸说忠义!”说到后面,站起身用力将酒杯一摔,酒水泼了那校尉一脸。所有人都吓得腿肚子一哆嗦,扑地跪倒。帐篷里一时寂然无声。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看了他们半天,道:“大赵灭亡,谁有我的心痛?谁有我这般绝望?要说可以自尽,我早死了千次万次!我不只国破,我的家也完了。可是我的伯伯叔叔、父亲母亲们死的死,逃的逃,我想谁诉苦去?我不能哭,不能喊,甚至连沉默都不能…我已经倦到了极至,痛到了极至,但我却还没有倒下,你们觉得奇怪吧?因为…因为还有支持着我的人。”

她走到帐篷门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遍布在帐篷的四周,几千人聚集在一起,除了偶尔有小孩哭泣或老人咳嗽之外,寂静无声。星空下,巨鹿平原上的丘陵隐约可见,却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的身影。人人疲倦到了极点,尽管明日有不可知的道路等着他们,他们也无暇思考,相互依偎着睡了。

这也许是最后平静的夜晚了。

“你们看看他们罢,看看罢。”阿清淡淡地道:“明天,我要笑着去面见慕容恪,请求他让族人们离开这里,回归草原。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抗争一条路,有的时候,屈辱和臣服,是你不得不走的一步…明天就知道了。明天…明天快些到来吧。”

第二日一早,慕容恪派人传令,要立即召见阿清。赵无究不敢怠慢,亲自向阿清呈上。阿清的手下们见慕容恪竟敢用召见一词,都露出愤怒的神色,却无人再敢多言。阿清神色自若,只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吩咐手下,请稍等片刻。”赵无究笑道:“郡主别让末将为难便是。郡主请。”

阿清把石付拉到一边,直截了当地道:“我这两天运功,只觉体内有另一股内息,浑厚无比,却非我所有。你老实说,谁在我昏迷的时候救了我?”

石付知道无法再瞒她,只得将道曾救她之事说了,末了道:“道大师被白马寺几位高僧带走,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小人因答应了小靳,没有及时跟小姐说起,真是死罪。”

阿清隔了好一会才道:“小靳…他还好吗?”

石付道:“他很好。小人问起他的行程,他说将要回江南去,小人已经派人传信给劳家,照应他们。”

阿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出来命伏利度管束手下,领着族人徐徐前行,自己只带了两名校尉,与赵无究先行前往巨鹿。

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直到下午时分,蓝天碧日之下,远远的看见几十道烟从一片山峦后伸起。赵无究道:“那里就是大将军本营所在,也是你们族人聚集之所。”

阿清笑道:“我族那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还要劳烦大将军亲自监督,实在惭愧啊。”赵无究尴尬地道:“大将军之意,也是就近保护,免得再糟他人屠戮…郡主请,翻上这个山冈就是了。”

众人纵马上山时,阿清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越往上爬,这声音越大,仿佛是风声,但更杂乱,更零碎。阿清的心不知为何跟着这声音砰砰乱跳起来。她本来一马当先,此刻却慢慢减缓速度,让赵无究赶到了前面。

她望着逐渐逼近的山坡顶,连唿吸都急促起来。那嗡嗡声愈发响亮,似乎有几千几万人一起喧哗,但一句也听不分明。不时有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其中,偶尔山顶上也有群马奔驰的声音。阿清不知道面对她的将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面对。

赵无究已经上了山顶,回头道:“郡主,请快一点。”阿清咬咬牙,一甩马鞭,顶着咧咧的山风直冲上顶。

眼前赫然开朗。

她所在的是一条长长的、平平的山嵴,由西向东蜿蜒,对面几里外,是另一条更高更长的山脉,由西向北延伸,山顶上压着长长厚厚的一条云带。两条山脉在西面交汇的地方是一个不足三里宽的峡谷,而东面则是宽阔的漳水。两山一水,紧紧的夹着中间一块狭长平坦的盆地。

放眼望去,至少有五万人就挤在盆地里,那嗡嗡声正是他们发出的。他们是衣衫褴褛的逃难的人,拖儿携女,带着简单破烂的行李;他们是伤痕累累、肢体不全的士兵,握着砍缺的口的刀,杵着折了枪头的枪杆;他们是死了父亲的母女,失了孩子的爹娘;他们是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尊严…

失去了一切的亡国之人。

他们没有帐篷,没有食物,没有柴火,没有牛马,连可以躺的破席都没有。他们在肮脏的泥地里,在到处是水洼的草地里,在毒虫恶蛇出没的土丘上…或坐或蹲或站,疲惫而无力地仰望着蓝天,和蓝天下山顶上那些晃动的光泽。

那些光泽流动在排列于山嵴之上的三万燕国铁骑身上的铠甲间,流动在无数长枪的枪尖和大刀的刃口,流动在三万双渴求杀戮的燕国战士的眼中。

阿清向左面山嵴看去,有狸猫旗、狐狸旗、云兽旗,六千土黄装束的轻骑军;向右看去,是云旗、风旗、雨旗、月旗,三千步兵列成五排,身后是五千弓弩手。她的对面,那山腰上,黑压压一片全是重骑兵,扬着飞熊旗、飞豹旗、飞虎旗、飞象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慕容恪的主力所在。在这些骑兵身后,竖着七根高高的旗杆,那里应该就是主营了。

“连阵势都不用摆,”阿清叹道:“步兵与弓弩手连支援保护的骑兵都没有。原来你们也知道,面对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百姓啊。”

赵无究脸色尴尬,正要说什么,忽见阿清的眼角慢慢流下了一行泪。他以为阿清见到族人的惨状,心中感慨,忙道:“大军南征,已有数月,粮草辎重已尽,仓促间也无力顾及…”

阿清手一扬,阻止他说下去,笑道:“你误会了。我是高兴——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正说着,只见山坡下奔上来三匹白马,当先一人手持节仗,头戴高冠。赵无究道:“大将军的使臣来了。”忙下马迎候。阿清坐在马上不动。那使臣奔进了,大声道:“你是亡赵清河郡主石岚么?大将军有令,还不下马听令?”

阿清身后两名校尉大声道:“混帐!”只听一阵拔刀之声,他们三人已被十几骑围了起来。赵无究面有难色地道:“郡主,请下马吧。”

阿清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地,两名校尉只好跟着下马。那使臣道:“跪下听令!”赵无究眼瞧着阿清眼中杀气勃发,嘴唇都咬出了血,忙道:“大人,此人虽是亡国之人,毕竟血统高贵,似乎不必…”

那使臣瞥他一眼,轻蔑地道:“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可速退!”赵无究躬身退下。但那使臣也不再强要阿清下跪,大声道:“大将军令:命亡赵清河郡主石岚速往本营参见!”

说完将手中节仗向阿清一指,不再说话,转身向山下驶去。赵无究忙道:“郡主,请跟上!”

阿清默默上了马,回头对那两名校尉道:“你们不必在跟着我了,去跟族人们在一起吧。”那两名校尉放声大哭,伏地不起,阿清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下赵无究仍旧在前引路,领着阿清通过数到防守严密的防线下了山。将到羯人聚集之地时,只见那三名使臣骑着马在前耀武扬威的跑,赶得路上的人纷纷走避,狼狈不堪。阿清突然一勒马,翻身跳下来。赵无究生怕她有什么造反举动,一把握住了刀柄,惊道:“你做什么?”

阿清淡淡地道:“我的族人在此休息,我不能骑马,愿走过去。”说着放开了马,大步向人群里走去。赵无究没有奈何。他职责在身,要送阿清面见大将军,却不知为何怎么也不敢得罪这看似弱小的女子,只得也跳下马,跟着她走。

赵无究走在羯人中,看着他们惊异胆怯的眼神,看到各种腐败的伤口、断肢,闻到各种恶臭和血腥之气,只觉脑中一阵阵眩晕,深悔自己接了这个烫手的差事。但前面的阿清走得既快且稳,他不敢落下,只得咬牙跟上。

走了一会儿,已经走到中心位置了,阿清忽见数百人围坐在一起,用野花、草根编着什么。她走上前看,见那些人个个神色凄苦,好多人流泪满面,编的却是小孩最喜欢的花环。她心中没由来的一阵剧跳,刹那间,眼前晃过了小钰戴着花环,站在灿烂阳光中浅浅发笑的模样…她鼓了半天的勇气,才向一位老婆婆问道:“老婆婆,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那老婆婆看到她身后的燕国军人,虽然害怕,但眼前的少女却身着本族贵族服饰,便道:“我…小人们在为琉殊郡主送行。”

“什…么?”

那老婆婆哭出声来,道:“昨天传来的消息,琉殊郡主在巨野泽为了救族人,自愿被汉人带走。但她不愿受辱,所以恳求燕国的龙威将军慕容垂,在她即将进入东平时,用箭射杀了他。听说,同时遇害的还有我族第一勇士伏莫隶术大人…呜…我们大赵真的是亡了吗?连这样的好女儿都死了…我们…我们听说郡主喜欢花环,所以在这里…在这里替她…”她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周围的人都跟着一起痛哭起来。

赵无究在后面见阿清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整个人好象马上就要软倒。他吓了一跳,要真软在这里不能面见大将军,这责任他可担当不起,忙道:“郡主!请节哀自重!”

那老婆婆听他说到“郡主”两个字,吃惊地抬起头来道:“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