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两只手被人紧紧夹住,背上也压得死死的,再也动不了分毫,放声大叫道:“小钰,不要去送死,求求你!求求你…”
伏莫隶术顺手捏了一个雪团,塞进小靳嘴里,让他闭嘴。他取下绳索,麻利地将小靳捆起来,一面道:“得罪了,小兄弟!郡主之命,不得不如此。”
小靳眼睛里几乎瞪出血来,死死盯着伏莫隶术。伏莫隶术避开他的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的性命,竟然托付给郡主殿下,这真是无比的羞耻。可…可是为了这些族人,我也…也…实在没有办法。”他声音颤抖起来,接着道:“我不会让郡主一个人去的。无论生死,我必会守护在郡主身边…你不要再挣扎了,小兄弟,清河郡主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伏莫隶术一面说,一面捆好小靳,把他靠着岩石放着。他拍了拍小靳的肩头,垂首道:“你很好,小兄弟,很好。我对不起王爷,对不起清河郡主,更对不起…我这就追随郡主而去了,你…好好活着罢。”
说着转身大步而去。那两名侍卫一起向小靳跪下,磕头道:“我们也将随隶术大人而去,请保护清河郡主!”站起身,跟着伏莫隶术而去了。
小靳全身捆得跟粽子一样,嘴里又塞着冰冷的雪团,心中凄苦更是无法可想,只觉此刻死了也无所谓了。他发疯一般拼命挣扎,终于直直地向一边倒去,“砰”的一下撞在山石上,当即昏死过去。
石付和伏利度正在焦头烂额地布置防御和撤退的事,一名士兵匆匆跑来,跪下道:“石大人,伏大人,有情况!”
“什么?快点说!”石付头也不回地道。
那士兵道:“不…不知道…”
伏利度一愣,随即骂道:“你混帐!这个时候了还敢开这种玩笑,你想死吗?”
那士兵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有…有人下山去了!”
“谁?”
“小人…”那士兵已经声带哭腔:“小人不敢确定,还请两位大人亲自去看看。”
伏利度心中咯噔一下,只听身旁的石付叫道:“坏了!”他站起来就走,一下忘了自己眼睛看不见,绊到树根,摔了老大一交。伏利度拉石付起来,他鼻子撞得鲜血直流,平日里无论出什么事都镇定自若的神色此刻全不见了踪影,满脸张皇地只是叫:“坏了坏了,快、快!快去!”
伏利度忙叫人来扶他,自己跟着那士兵一阵急跑,跑到林子边上。此刻那里已经围了大群人,正向山下看去,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捂着脸痛哭起来。
那士兵拨开人群,伏利度冲到前面,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知道完了完了——有四匹马已经奔到了山下,当先一人的背影极之单薄,头上裹着一方红巾,不是琉殊郡主是谁?她身后那魁梧的身影,自然是伏莫隶术了。
那士兵垂泪道:“大人,那是…是郡主吗?”
伏利度看了一阵,回过身,一巴掌扇过去,打得那士兵差点跪下去。他冷冷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些人统统给我赶回去,围在这里,等着当对方的箭靶子么?”
那士兵的脸肿起老高,泪流满面,道:“是…大人。可是郡主她…她真的…”伏利度咣的一声拔出刀,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子就在这里杀了你,滚!”提高声音对周围的人道:“你们都他妈给我滚回去,在这里想送死么?滚回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后退,反而有更多的人围上来了。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渐渐远去的红巾,都扯着嗓子喊着:“回来!快回来,郡主!”有好几个人开始往下面的林子里钻,想要追上去。伏利度粗着嗓子大喊道:“谁敢往下,老子第一个射死他!谁!当兵的呢?去给老子拖回来!”
十几个士兵站在一旁犹犹豫豫,伏利度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眼见往下跑的人越来越多,伏利度知道这些人下去必死无疑,当即取下背上的弓,叫道:“再不回来,老子真射了!妈的…”
他血红着眼睛,当真张弓搭箭,一箭射去,跑得最远的那人大腿中箭,惨叫一声,在地上滚出老远,白皑皑的雪地立即被染红了。
其余人都吓呆了,回头怔怔看着伏利度。伏利度道:“好啊,都走!反正都是死,老子自己杀死你们,别便宜了汉人!”说着又搭上一箭,做势要射。
士兵们这才知道伏利度是认真的,慌忙叫道:“大、大人,别射!”忙冲下去将那几人连扯带拽地拖回来。伏利度这才放下弓,道:“回去,都回去准备!汉人说不定马上就要进攻了,别在这里看了!滚!”
人们纷纷往回走的时候,伏利度一个人看着那飘动的红巾渐渐远去,低声喃喃自语道:“郡主…为什么要这么傻…”
那四匹马奔近了孙镜的部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径直往阵中冲去。对方士兵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正对马匹的方阵开始混乱起来。几名十户长纵马出列,大声吆喝着,指挥士兵迅速向两边撤开。
尽管一开始有些慌乱,中间的停了下来,两边方阵还在往外扯动,几个方阵甚至彼此交叉冲撞。但当那四匹马冲到时,队伍还是顺利地分开长长一道口子,让他们毫无阻拦地通过。几名举着旗帜的骑兵飞驰到最前面,替来者引路。每通过一行队伍,都有骑兵迅速赶来,跟在后面,到最后聚集成近一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向阵后本营奔去。
待骑兵队通过后,前面的队伍又在各自队长的指挥下迅速合拢,重新排好阵势。战鼓快速地响了三下,略一停,又是三声,随即停止。队伍前的旗帜跟着停下来了,指挥着方阵停下,那隆隆的脚步声过来好久才逐渐消失。天地间一时只剩下扑啦啦的风吹旗帜的声音。
“来吧…”伏利度看着静默下来的大军,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天命吧。”
小半个时辰后,忽听阵营后方传来一阵鸣金之声,接着是“呜呜”的号角沉闷的声音。正坐着休息的伏利度一跃而起,旁边几十名士兵也一起围了上来,大家紧紧握着兵刃,拉开弓弩,都憋着一口气,往山下看去。
只见几十骑传令兵正快速穿越队伍,大声通报命令。队伍中起了不小的骚动,队长们穿插跑动,士兵者在原地探头探脑的看,从山上望下去,好象一群嗡嗡乱窜的苍蝇。
这骚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阵中的旗帜开始纷纷移动,由前向后传递着。士兵们匆忙聚拢,队形迅速收缩,不一会就由方阵转成长蛇阵。等到列队完成,从两翼开始,一队队的向后跑去。
一名士兵道:“他…他们在做什么?”另一名老兵道:“做什么?你没看见旗帜的动向吗?队伍在转向呢。”前一人道:“转向?转往哪边?”
伏利度长长的吐了口气,道:“是撤退。对方向后撤了,郡主殿下…成功了。”他脚一软,再也撑不住身体,双膝跪下,脑袋深深埋进了雪里。
小靳直到接近中午时分,才被伏利度派来寻找的人发现。刚解开脚上的绳子,小靳跳起来就跑,一口气冲到崖边。他呆了足有一刻,才真正确定,山崖下空空如野,对方已经完全撤走了。
山坡下的雪地里,隐隐留着一线足迹,一直通到适才大军驻守的地方,混入被千百人践踏过的纷乱的雪泥之中,再也辨不出来。
那是小钰最后留下的印记。
小靳生平第一次彻底体会到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咬得牙都要碎了,可是眼泪就是他妈的不出来,心中的滔天怒火更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从里面炸开。那士兵正要过来解他手上的绳,忽听“砰”的一声,小靳双臂齐伸,那绳子被绷得断成十数截,四面飞散,其中一截打在那士兵脸上,竟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他捂着脸还没叫出来,肚子上又重重挨了一拳,向后飞出老远,撞在山石上昏了过去。
伏利度正在跟石付商量从哪条路往襄城好些,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叫道:“快拦住他,快!他发了疯了!”
伏利度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士兵们正纷纷向山路上跑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人,不知在做什么。伏利度喊住一名士兵,皱着眉头道:“怎么回事?有人私自斗欧么?这是什么时候,就不怕军法处置?”
那士兵道:“不、不是,大人!好象…好象是郡主带回来的那小子突然发疯,胡乱打人!”
伏利度一怔,石付道:“小靳?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猛听得那人群发出一阵惊唿声,却是一名士兵高高飞起,“噼噼啪啪”一路撞断好几棵树的树枝,最后落入人堆里,砸得人仰马翻。
伏利度道:“不好,想是郡主的事,让他想不开了…石付兄,你先琢磨着,我去看看。”赶紧跑过去。但圈子外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伏利度挤了几次都挤不进去,顿时恼了,喝道:“滚开!上阵打仗没见这么主动过,看热闹却这么有劲,都给老子滚开!”
那些士兵回头见是他,吓了一跳,知趣的让开,圈子顿时向后退去。只见场中,四五个大汉正在围攻小靳。
原来小靳一路冲下来,见人就打,逢人就蹄,转眼间就放翻了十几个人。其余人见势不妙,纷纷走避。士兵们既知道他是琉殊郡主的朋友,据说又是恩人,自然不敢对他动手,只有想法拼命围住他。但他打红了眼,下手又快又狠,有几名士兵冒冒失失上去拉他,被他反扯过去一通好打,远远地扔出去。幸好羯人通晓草原摔角之术,五六个将小靳围起来,他动手打某一人,其余的就冲上去拉扯,不让他有机会出手,倒也暂时困住了他。
伏利度道:“走开,都散开!”
有人道:“大人,他…他乱打人…”伏利度道:“我有话跟他说,走开!”那几人相互看看,各自退下。
伏利度走上两步,道:“这位…”
一声闷响,伏利度肚子上已中了一拳,打得他弯下腰去。周围人齐声惊唿,立时冲上来将两人隔开。伏利度缓过劲来,挣开扶他的人,道:“别喊,都…咳咳…都别喊了。让开,他要打,我来陪他打!”
几名士兵挤在他面前,纷纷道:“大人,还是让小的…”伏利度一把推开,怒道:“滚你妈的!你来,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都滚!”
等把手下赶开,伏利度看着小靳血红的眼睛,一边解下佩刀,一面道:“你不是要打么?我来陪你,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
小靳并不答话,猱身上前,一拳直打,正是“罗汉伏虎拳”的第一式。伏利度识得厉害,侧身避开,跟他撕斗在一起。他虽未曾如小靳一样认真学过一招一式,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滚打,过的是真正刀口舔血的生活,格斗经验远比小靳丰富得多,且又会摔角。小靳的“罗汉伏虎拳”虽然厉害,擒拿功夫也学了不少,但跟伏利度的蛮横打法比起来,只能算刚刚持平。两人斗了好一阵,伏利度吃了小靳几拳,一只眼睛肿得老高,小靳身上也挨了他几拳几脚,痛彻入骨,各自咬紧牙关死顶着。周围人见到他们如此性命相博,都捏了一把汗。但伏利度解下兵刃,既表示要跟小靳公平决斗,各不相帮,谁要帮他,反而是对他最大的羞辱,是以都默不作声看着,暗地里给伏利度加油。
再打一阵,小靳内息运行越来越顺畅,使出的拳也越来越有力道,伏利度每接一拳都觉得吃力,已出了一身的汗。旁边的人见他渐露败象,都有些慌了。小靳有一拳打出,伏利度侧身躲过,那拳头打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竟打得那树猛地晃动,树上的雪簌簌地往下落。树下的人纷纷走避,一面心惊,这一拳要是招唿到自己身上,十个也打瘫了,不禁对伏利度更加担心。
伏利度自己何尝不知道?他的手臂被小靳打得几乎都没力抬起来了,眼见小靳却打得愈加带劲,知道此人的武功远胜自己。他本想就此服输,但体内羯人勇士的血早沸腾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投降。他留神观察,见小靳最喜欢用一招右拳直击,心中有了计较。死扛着斗了一会,眼见小靳又是一拳打来,伏利度脚下一滑,拼着肩头挨了这一拳,抱住了小靳的腿,使出摔交的功夫,一下将小靳扳倒在地。小靳促不及防,经验又浅,躺在地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起身。伏利度趁他慌乱,两只手又被压在身下之机,翻到上面,以手作刀,向小靳脖子处猛地砍去。小靳眼睁睁看着那手刀逼近,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中只道:“完了!”
忽然间,伏利度停止了进攻,那只本来绷紧了的手一下松软下来。小靳来不及想原因,奋力抽出手,一拳正中伏利度胸口。伏利度闷哼一声,飞起老高,还没落下地,一口血喷射而出,在地上拖出老长一条血迹。
周围的人都叫道:“大人!”十几名士兵一起冲上来将小靳围起来。但这一次,小靳慢慢地站起来后,不再出手。他见伏利度被人扶起来,冷冷地道:“让开。”士兵们哪里肯应,正使着眼色,准备一起扑上去将小靳按倒,忽听伏利度喘着气道:“让…让开!”
士兵们迟疑不决,伏利度勉力站起来,推开扶他的人,自己走上两步,分开人群,道:“你…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