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暗骂道:“催个屁,看老子慌乱你很得意么?不行,老子再不出去,岂不坠了咱汉家气节?”当即搓搓冻僵的手,向小钰走去。

小钰听见了脚步声,回头见是小靳,嫣然一笑,招手道:“来,小靳哥。我有话跟你说呢。”

小靳走近了,尽量轻松的道:“哦,什么…咳咳…妈的,好大的风…什么事呢?”

小钰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你呢?”

小靳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这么直接,吓了一大跳,傻傻地道:“不…不知道…”

小钰看着他,好象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得意地道:“因为…阿清喜欢你啊。”

“…”小靳张着嘴,啥都说不出来。

小钰柔声道:“她每天夜里都在我床边,跟我讲你的事。她说你很瘦,很小,但也很结实。那样冷的天,那样血腥的战场,你为了生计,一个人翻检死人的东西。可是你还记得把死者掩埋。阿清说,当时她已经想就此死去了,可是看到你,竟忍不住起了偷生的念头…多么奇怪的缘分啊。”

“是…是吗?”

“后来在庙里,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于是你就天天跟她废话。不过无论你怎样骂她,吃饭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她的份。阿清每每说到此,总是很得意,说有好几次,她故意从屋顶把碗扔下去,险些砸到你头上。你气得跳起老高,可是到了晚上,还是有她的饭。阿清说,那是她这辈子吃到的最香的饭。”

小靳喃喃地道:“她…她还记得这些?”

小钰道:“是啊,还有很多呢。有一次,她一连两天都在说同一件事。她说当水匪围上来的时候,你突然抱住她,说如果还活着,就来找她,然后把她丢进水里。傻瓜阿清,一次一次的学着你的口气说这话,其实根本不象嘛。小靳哥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吓得脸都白了,硬充的英雄好汉,哪象她那样神气?嘻嘻!”

小靳脸红到脖子,慌忙摇手道:“行…行了,别说了好不好?这…这种陈年旧事,说来做什么?”

小钰掩嘴而笑,看着小靳的眼里波光流动,道:“就是这样慌张的样子…嘻嘻,嘻嘻!”

小靳正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忽地一阵狂风从崖下刮上来,吹得小钰一趔趄,好象要向后翻倒。小靳不假思索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拉,小钰趁势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小靳心口乱跳,道:“小…小钰…”想要抽身躲开,小钰双手紧紧抱在他腰间不放,低声道:“别…小靳哥,再抱抱我…我怕…我怕…”

小靳只好也抱住她,道:“怕什么?”

小钰不答,头深深埋进他怀里,良久不肯放开。小靳知道伏莫隶术就在岩石后不远的地方,要是那家伙看见自己这个小混混如此对他的主子,只怕非当场把自己丢下悬崖去不可。想要推开,可小钰软软的身子靠在怀里,这感觉也真他妈的…如何是好?

正在心慌意乱之时,山崖下风大了起来,咧咧的响着,从北吹到南,远远近近的树林发出哀号的声音。巨野泽的方向,那团浓雾渐渐消散了。

小靳轻声道:“雾都散了…咦,那是什么?”

小钰忽然浑身一颤,道:“小靳哥,我多么想…多么想…”

“想什么?”

小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我多么想说,如果还活着的话,就来找你。可惜,我做不到了。”

她说完这句话,放开了小靳,退开两步。她那灼灼的目光看得小靳一时有些头晕,过了老半天,才猛的一个激灵,颤声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小钰转身走到崖边,道:“看吧,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小靳往下看了一眼。风越刮越大,从崖下冒上来的松柏被吹得费力地弯下腰,将山崖下那一大片开阔的山坡整个呈现在小靳眼前。随着浓雾消散,在那山坡之下,一排排长枪露出了头,然后是一列列整齐的头盔、士兵…风刮得猛烈,一百多面青色的旗帜发出扑啦啦的声音,隔得这么远也听得见。不到一盅茶的时间,一支五千多人的部队完全显露了出来。在巨野泽与山林之间广阔而平坦的草甸之上,排列着二十二个方阵。中军最厚,十四个阵列聚成一个整体,两边各四支队列向后延伸,组成突袭的阵势,最两边则是两支轻骑兵队伍。一定是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他们才如此无声无息地结成阵势。现在一切就绪,他们等待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命令。

小靳的血一下子不知跑哪里去了,脚下发软,差点一屁股坐下。他听见小钰喃喃地道:“果然…慕容垂没有骗我。”

“慕…慕容垂?”

“昨天晚上,他的人就发现了这些士兵。”小钰道:“这里一处,山左和山后还分别有一支骑兵。我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

“怎么可能?我…我们不是布下疑兵,把他们引走了么?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杀上来了?”

“阿清太傻了…”小钰叹道:“以为只要是族人,就一定没有二心…怎么可能呢?”

“你…你是说,有内应?”

小钰点头道:“这是慕容垂提醒我的。这些天来的人她都收留下来,六、七百人,内中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个奸细?你道这巨野泽,真的就大得可以随便藏下这么多人么?别骗自己了…其实孙镜的人早就可以展开清剿,迟迟不动手,也只是想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我逼出来。符申就是他养的狼崽子,追着阿清乱咬,以逼迫我现身。好了,我来了,那就不需要再拖延了。”

“咚…咚…咚…”

“是什么?”小靳惊得一跳。

“战鼓。”

远远的战鼓开始擂起来了,缓慢,但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一通十二鼓,三通乃一停顿,然后又继续擂动。随着单调而整齐的鼓声,士兵们开始一队一队的向前移动。大风带来模煳不清的口号和隆隆的脚步声。每个方阵周围都有几匹马绕着不停的奔跑,大声吆喝,那是当官的在统一步伐,调整方向…进攻前必不可少的举动。

小靳听见山后有人惊唿一声,然后是十几人、几十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所有的人都发出惊恐慌乱的唿叫,里面有无法掩饰的绝望…立刻就有无数人失声痛哭起来。有些人狂叫着向山后跑去,有些人高喊着发放武器,有的唿儿唤女,有的暴跳痛骂,有的高声祈祷…还有伏利度、石付等人大声吆喝着调集人手的声音。人们纷纷嚷嚷,乱成一团…

来不急了,小靳知道一切都完了。若算上山后山左埋伏的骑兵,对方至少有六千人,而自己这边呢?除去妇女和孩子,把能拿刀的都算上,也不到两百人。两百来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百姓抵抗五千士兵?不…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抵抗了,根本就只有屠杀而已…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见到一排排的士兵蜂拥着冲上山林,一队队骑兵纵横驰骋,一群群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他扶着旁边的岩石才算站稳。

“对了…慕容垂…慕容垂!”他突然又瞪大了眼,道:“慕容垂,辽东二虎!他…他们慕容氏不是正在攻打襄城么?想来势力很大!我们去求慕容垂,让他去跟孙镜说,一定可以…”

“你不知道么?”小钰不等他说完,自顾自地道:“他们想要的,其实只是一句话。”

“什…什么?”

“一个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的秘密。”小钰回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的秘密。大赵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我的父亲,大赵的燕王薨在广善营里,而广善营其余几百人都得为此陪葬…他甚至放弃了北面的防线,调集重兵,不剿灭我们誓不罢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杀几个老弱妇孺真的那么重要么?孙镜如此不顾一切,就是想要封杀这个秘密呀。只要有一丝风露出去,他就会成为天下豪杰的众矢之的,区区一个慕容垂,怎么可能让他住手?别想了…”

“慕容垂昨天晚上跟我谈了一宿。他看得极准,虽然他不清楚孙镜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孙镜为人阴险狡诈,又极之谨慎,这样的疯狂之举绝非一时意气用事。凭他的力量,已经无法帮得了我们,所以…他答应了我另一件事…”

她眨眨眼,流下了一行泪。她也懒得管那行泪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流淌,微笑着对小靳道:“阿清曾经对你说过:‘带小钰走,远远的回到草原去’这句话没有?”

小靳呆呆地摇头。

小钰笑得越发灿烂,叹道:“好啊。这话终于轮到由我说了。小靳哥,带阿清…”

她话还没说完,小靳猛地大吼一声,叫道:“别!不要说!不要说!你…你不要说出来!”他满脸惊恐,冲上前紧紧抓住了小钰的手,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你疯了么?”

小钰道:“疯?我才没有呢。我从来没这么清醒,小靳哥。真的,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看得那么透彻…我是曾经疯过,我…我真的宁愿永远疯下去,在你的身边,被你背着慢慢的走,那该有多好?”

她挣脱开小靳的手,随即却又抱住了他,抬起头,在他唇上深深的吻了下去。小靳感到她火热柔软的唇,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不敢想…恍然间,又回到了那片流淌着溪水的森林,和小钰背靠背的坐着,耳边听到丁冬的流水声,高高的树冠不停随风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长久远——小钰的唇离开了自己。他仍呆呆的,听见小钰低声道:“如果一切可以选择,我…我宁愿…”

但她止住了,没再说下去。她没有再迟疑,直接绕过呆呆的小靳,向山下走去。

过了半天,小靳猛地回过神,大叫道:“小钰!不要去!”一转身,猛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纹丝不动,小靳却往后坐倒,翻了个跟头才停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铁塔汉子伏莫隶术小靳跳起来,道:“快、快!快阻止小钰,她…她…她要下去!”慌乱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要往前冲。伏莫隶术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小靳“哎哟”一声惨叫,顿时动弹不得。他又惊又怒,叫道:“你要做什么?”

伏莫隶术道:“郡主吩咐,要暂时把你看住,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还不快动手?”最后一句却是对他身后两名侍卫说的。

小靳心中雪亮,小钰显然早已下定决心,而且自己知道必会阻止她,是以特别安排伏莫隶术这样的人来下手。他知道再说也无济于事,见那两名侍卫拿着绳索走近,当即飞起一脚,将一名侍卫踢出老远,跟着运气使劲一扭。伏莫隶术嘿的一声,险些被他挣脱手臂。

伏莫隶术见小靳又矮又小,瘦得跟猴子似的,哪里想得到他体里真气充盈,若单论内力,以够得上一流高手。他夹手又去捉小靳,小靳跟钟老大学了几天擒拿术,身一侧避开,反手一斩,噼在他手腕,震得他手臂一麻。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小靳“嘿呀”一声怒吼,顺势猛推,功力到处,伏莫隶术若大的身体竟被他推得一趔趄,再也立不稳,翻倒在地。

他只觉胸口被小靳推到的地方又酸又痛,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这才明白为何小钰特别点明一定要自己亲手拿下小靳。眼见小靳一掌打得一名侍卫踉踉跄跄向一旁歪倒,就要往山下跑去,伏莫隶术大叫不好。他对小钰立下重誓,绝不可让任何人破坏她的计划,急切间本能地伸手摸腰间的刀,谁知因小钰说过不可伤害小靳,他刚才为免吓倒小靳,已解下了佩刀。他急得几欲吐血,跳起身就要舍命追下去,忽见一名侍卫腰间挂着条软鞭,他一把抓过来,“啪啦”一甩,径向小靳抽去,此刻那不可伤害的命令也顾不得了。

小靳一门心思追赶小钰,根本没留神身后袭来的鞭,伏莫隶术生在草原,鞭子甩起来随心所欲,简直比别人用自己的手还灵活。他手腕一沉,鞭梢弹起,正中小靳左腿。小靳大腿一麻,向前摔倒,伏莫隶术顺势一拉,鞭梢卷起,缠上小靳脚踝,双手轮番猛扯,拉得小靳一路扑腾着回来,不让他有机会站起身。那两名侍卫缓过了劲,不顾一切扑上去压住小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