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刚才的狂风逐渐弱了下来,而且也失去了方向,开始不着边际地乱吹。在这四面都是口的洞里,风声虽仍然尖利,却也不再象刀割皮肤一样让人感到难受。

他们是夏天的时候就出来的,此时仍衣着单薄。因为怕人发现,不敢点火,再加上吹了一天的北风,温度下降极快,洞里冷得象冰窟一样,一些内力浅的人快顶不住了。幸亏石付来到,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到山后割来枯草,粗略的编了些垫子,让大家围坐在一起,才勉强可以熬过夜晚。

但这些都是羯人里的强壮汉子,当初都是跟随晋王打天下的侍卫,战场上闯下来,虽然处境艰难,也没有一人叫苦。倒是阿清心急如焚,将石付带到一边诉苦。

原来石付从钟府出来后,靠几个朋友帮忙,坐上了南下的船,行了三天,赶到东郡。在那里,他又联络上了从前劳家的朋友,就一边南下一边打听阿清的消息。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慢慢地展开。还没等展开完,阿清剑眉一挑:“原来…你果然也看到这张告示了。”

石付叹了口气,道:“我的朋友给我一念,我就知道,小姐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又立即转向,赶回了东平,这两天一直在广善营周围转悠。天可怜见,终于让小姐的手下发现了我,还以为我是什么奸细呢,把我带了来。”

阿清没有想到他们两兄弟为一句承诺,竟各自不顾性命的侍奉自己,颤声道:“石付大哥,你…我真不知道如何…”心中感慨,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石付笑道:“小姐又在乱想。我们两兄弟的命本是小姐救回来的,自然今生都归小姐所有,小姐不要再说客套的话了。现在的东平城,几乎已成了一座鬼城,有点钱的,有点势的…总之能跑的人都跑了。慕容氏、姚氏的大军虎视眈眈,都盯着这水陆汇通之处,打过来已经不是问题,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小姐,我实在不明白,姓孙的这时候该想该做的,应该是跟谁结盟,或干脆投降谁了,怎么还纠缠着广善营不放,还出这样的狠招?这位琉殊郡主是谁?为什么跟广善营有关?”

阿清道:“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你了。我父亲便是大赵晋王,我是清河郡主,本名石岚。”

石付怔了片刻,但并不如何惊异,道:“我早猜到小姐是高贵之人,只是没想到竟是皇族之后。那么,这告示上的琉殊郡主,只怕应是从小姐从广善营里救出的小钰,对不对?”

阿清道:“是。她是我大伯燕王之女。那天晚上,大伯薨在营里,我只救出了她一人。”

石付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虽然小钰是郡主,但现在赵国形势如此严峻,一个郡主也实在抵不上什么用,为什么他一定要逼着小钰回来?难道真的贪恋她的美色,连自己的脑袋都不顾了么?”

阿清抱着双臂,望着洞外隐隐泛白的天,过了好一阵才道:“他当然不是傻瓜,这时候了还想着美色。他…他想从小钰身上得到一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秘密,你知道了,反而更加危险。”

石付长长叹息一声,扶着石壁站起来,道:“难怪姓孙的老狗千方百计要追她回来。如此不惜代价,那也许是个会祸及天下的秘密。哎,他也真是够阴毒,将广善营里几百人的性命,全压在小钰一个人头上,真他奶奶的不是人!只可怜她这样娇贵弱小的女孩,在这乱世任人宰割,唉…”

阿清想到救出小钰的那晚,又想到惨死的大伯,跟着想到以性命相助的阿绿…那又何尝不是一个弱小的女孩?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幸好黑夜里谁也看不见,偷偷用手抹了,冷冷地道:“本来我曾潜入东平,想要亲手杀了他,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他大概早已远远的躲到一边去了。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劫营。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也为了小钰…可是…可是我们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石付道:“小姐,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有真正打过战的兵吗?”

阿清道:“是!他们是我父亲派出来寻我的侍卫,一共二十一人,还有二十七人是他们在路上遇上的散兵,两名千户,四名百户长,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了。还有五人也是在路上遇上的,不过他们不是士兵。他们现在自愿被孙镜的手下抓住,关入广善营,做我们的内应。本来我们是打算取道陈留去襄城作战的,可是刚过了高平郡,就看到了这个告示。本来…当初我不去劫营,是希望如果慕容氏或姚氏打来,应该会放了这些无辜者,去劫营反而会害了他们。可现在没办法了,那怕人再少,那怕劫营失败,我们也只有试一试。”她转过身,向着石付捏紧了拳头,道:“拼命也要试一试!”

“好。”石付淡淡地道:“劫营就劫营,谁说我们一定失败?明天我们再好好计划一下,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清道:“不。石付大哥,你为我做的事,我已经很感激了。可是你现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能做什么呢?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你不要再管这事了。”

石付嘿嘿一笑,道:“难道我来就一定是送死么?小姐,你不用再说什么,当初我和石全发誓效忠于你时,就没想过独善其身。石全已经尽了忠,我可不能输过他呢,嘿嘿!四十八个士兵,五个囚徒,再加上小姐你…让我想想…未必就是必输的局面。”

石付道:“什么地方了?”禾肋回答:“七步坡。”

石付于是在车里站起身来。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在他脚下是东平城周围最险峻的山路。这条崎岖陡峭的山坡其实有三里半长,七步,只是指它的宽度。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七步左右,再往两边,就是十几仞高刀削斧噼的山坡。往南七里是东平城,越过这道坡,再向东九里,是广善营。七步坡就是中间的咽喉。

石付道:“滚石和火油都藏在哪里?”

禾肋道:“崖顶,就在七步坡入口的地方。”石付摇头道:“不成。搬到中间的位置。要让对方沿着这狭窄的坡上来一点,这样滚石和火油才能造成更多的伤亡,而且还可以让他们搬运伤兵也要花一些时间。”

禾肋眼睛一亮,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手心里,道:“恩,对!我这就叫人去搬!”

石付道:“别忙,咱们商量完了再动不迟。弓箭的位置倒是应该提前一点,就在入口的地方。等到这边火油下去后再动手,只管指着马射。我们不在乎杀多少人,而是让队伍混乱。前面的人往下退,入口的马再一惊,对方就没法短时间里组织起新的进攻了。要记住,不能让对方由此处及时赶往广善营是第一要务。我记得离此十几里,还有条路可以进山,到达广善营,是不是?”

禾肋道:“是。那条路虽然比这里饶得远,可是宽阔,林子也少,没有办法阻截。我正在想办法…”

石付道:“路宽阔,又少林子,十来人怎么可能阻截骑兵?”阿清犯难地道:“那怎么办?”

石付道:“既然那边没办法守,就不要让对方走那边。”禾肋道:“这…这怎么可能?”

石付道:“为什么没可能呢?这里毕竟是从东平到广善营最近最方便的路,除非绝对过不了了,否则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走这条路的。所以这就要看防守的人了。”

阿清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说…防守的时候,不一次堵死,让对方以为还可以再冲一下,就一次次的消耗在这条路上?”

石付道:“不错。当敌人要退时,装做我们也要退却的样子,当敌人进时再阻截。另外还可以遣人装作孙镜的兵,混在队伍里,一旦快守不住时就吆喝假消息,说是广善营已经守住,或东平城受到袭击之类的话。总之,只要功夫做足,就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当然,这些都是小细节,对方无论如何都会到达广善营的,关键还需要劫营那边动作够快。你们是怎么计划的?”

石卢耶摊开一张地图,上面详细画了广善营地里箭楼、主楼、大门、偏门及各个牢笼的位置。石付看不见,他便按方位顺序详细解说了一遍,道:“计划劫营的是三十八人,我带十人守在这里。另外还有五人已经混入营中。营地四周沟壑很宽,有暗桩,翻越起来麻烦。所以我们的计划是从侧门入营。每半个月有一趟运送给养的车队,大概四辆车左右,具体要看是不是需要运人进去。四辆车,载二、三十人,应该够了。”

石付道:“从侧门入内偷袭,计划不错…让我想一想。”垂着头凝神沉思。此时天阴阴的,雪还没有下,风依旧凛冽,从七步坡窄小的壑口刮上来,吹得人人脸上刀割一样痛。但众人都知道他是阿清亲赐石姓的亲信,而且还尊称他为大哥,是以俱都屏气住声,一动不动待他静静的想。

过了一会儿,石付道:“三十几个人劫营,其实非常勉强。不用说对方两百来人,单是地形,就足够守住了。所以这一趟…小姐必须带几人打头阵才行。”

此言一出,石卢耶、禾勒等人齐声道:“不行!我们去冲!”

“对啊,怎么能让郡主冒险!”

“大胆,你想陷郡主于危难之中…”

阿清厉声喝道:“住口!听他讲下去。”众人忙都禁声不语。

石付道:“我亦知道此举凶险,但是要劫营成功,有一点非常关键,就是那八座岗楼。”他比出两个指头,沉吟道:“一座岗楼只需两个人,十六张弓就可以将整个营地牢牢守住,何况现在还是三个人的编制,可见对方亦知道这几处岗楼的重要性。孙镜不建牢房,只建笼子,这一招非常毒,无论有多少人来劫营,只要冲进来,基本上就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岗楼上的攻击。况且就算劫营的人不被射到,弓手一样可以射杀笼子里的人,造成恐慌。如此一来,劫营时的牺牲就非常大。我想,这是诸位都不愿看到的吧?所以,必须先迅速解决掉这八座岗楼,解决了,其实劫营已经完成一大半了,因为我们的人在岗楼射击,一样可以压制对方的攻击。以小姐的轻功,才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否则很难攻克。”

石卢耶道:“可是冲进去攀上岗楼,实在太危险,郡主绝对不可以来做!”众人都跟着纷纷嚷道:“对,不能,绝计不能!”

阿清道:“安静!石付大哥自有主意。难道我们此举不是救人吗?这时候还想着危险困难,救什么人?再有谁开口乱喊,我可不饶他!”

石付道:“大家放心,既然说到攻击岗楼,自然有攻击岗楼的法子。我们人少,只能智取偷袭。多加一辆车,装满柴薪,准备好湿棉被。在侧门时要迅速干掉守门的人,不能有一丝响动。这个时候不忙着冲,点燃柴薪。等到营地里的人注意到火,出来扑救时,小姐带几个箭法准的越过沟壑溜进去,乘着混乱上岗楼。只要上去了,杀掉守卫不是问题,再用箭袭击楼下的人。其余人骑马,两骑一排,用带勾的铁链子连着只往里冲。对方促不及防,救火的时候又没带兵刃,只要冲散了队形就好办了。尽可能久的拖延和杀伤对方,剩下的就想办法救人。”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过了好久,石卢耶犹豫地道:“为什么还要准备湿棉被?”石付道:“不能让火烧得太大,浓烟会提前给东平城报警,一旦骑兵冲进去,要留一人用湿棉被扑灭火。营地里一定还有自己的报信方法,所以小姐在岗楼上时,要注意射落主楼的任何信旗或是火箭。当然,最好是能下雪。雪下起来,虽然对我们撤退增加了困难,可对方的联络、追击等也更加困难了。能赢得时间,就有希望。”

石卢耶又道:“可是,他们正在准备烧死牢笼里的人,柴火都已经运了好几十车进去了。我们一旦进攻,他们要点火烧起来怎么办?”

石付道:“姓孙的狗贼既然用这些人做人质,逼迫琉殊郡主出来,郡主不现身,怎么可能舍得放火烧?再说,要真烧死这几百人,流传出去,一旦襄城的赵军杀回来,或打着勤王旗帜的慕容氏或姚氏打过来,他也别想有好下场。所以这个放火只是威胁用的幌子,我料他在营里甚至根本不敢将柴火堆放在牢笼旁,否则一旦有个火星走了水,他的人还要赶着救火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敢这么做,但没有他的命令,营里的人也不敢放火,否则烧死了人,怎么向他交代?所以,我们放火,他们反而非得救火不可。”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不禁一起点头。禾肋道:“那么,混进去的兄弟做什么?”

石付道:“冲进去的骑兵要想尽办法将守卫与牢笼隔开,要提前通知混进去的弟兄,让他们暗地里组织一下壮年男子,砸开牢笼后,不要他们动手拼杀,只准将走不了的妇孺或是受了伤的背走,越快离开营地,活下来的人就越多,明白吗?”

石卢耶道:“可是…可如果骑兵没办法控制局势了,怎么办?我们这么少的人,一旦短兵相接,根本没法支持住。”

石付沉默了半天,叹道:“如果实在无法控制了,就放火!”

“放火?”

“不错,放一把大火!”石付恶狠狠地道:“我们自己带火油进去。一旦骑兵控制不住局面时,就在他们身后放火。一来可以暂时阻隔对方和囚笼,二来引起更大的混乱。这营地是孙镜苦心经营的地方,我就不信里面的士兵敢让它烧光!他们慌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了。但这一来,东平城可能出兵的时间势必大大提前,后面怎么办,就只有看天意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这计划虽说仍没有十足把握,但也算周祥慎密,亏他这么一会就想出来,自己可不能再出头献丑。于是都一齐摇头。

阿清一拳击在自己手心,道:“好,就是这个法子!谁跟我打头阵?我只要六个人。”

所有的人一起举起手,叫道:“臣愿效死力!”。阿清冷冷地道:“死没有用,等一下回去比试,谁爬得最快,射得最准,谁就跟我去。”众人一起单膝跪下领命。

石付道:“还有,大伙进攻时,一定要记住,不得称唿郡主名号,否则那些士兵会群起而攻击郡主的,明白吗?”

众人都道:“是,明白!”

石付又道:“其实孙镜的兵久疏战场,也没有什么厉害的。两百人应该不是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人送走。不用说老弱妇孺,就是壮年男子,关了这么久,身子也快垮了。从广善营入最近的森林,也有十几里路,怎么样让他们进去才最困难啊。弄不好,可能劫营没有事,却在路上全军覆没。我还要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