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卢耶道:“是!可是…可是那些人,恐怕也…”

阿清知道他的意思。营里的羯人这会儿别说妇孺老少,就是汉子也再虚弱得跟个病人没啥区别了。一旦孙镜铁了心要杀人,就算他不动手,只须眼睁睁看着雪将这些人掩埋就够了。她抓着树干的手慢慢捏紧,将坚硬的老树皮也撕开老大一块。

石卢耶道:“郡主,要不…咱就照计划强攻进去?”

阿清摇头道:“不…咱们人太少了,我不能让你们白死,这件事不到最后时刻,决不蛮干,明白吗?”

正说着,风终于穿透了密林,刮到两人藏身的大树跟前。大树顿时笼罩在一片狂啸声中,间中无数噼啪破裂之声,折断的枝条、树叶飞旋着刮过两人,掠过同样疯狂摇摆的齐人高的荒草,向几十丈外的广善营飞去。连粗大的树干都抵不住,时而吓煞人的向一边顷去,时而又反弹回来。

阿清倒是毫无影响,石卢耶马上功夫了得,下了马爬在树上可不是那么回事,只有拼命抱紧了树干,一动不动。阿清见他双眼紧闭,却一声不吭,知道他向来畏高,实在难为他了,便道:“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提起石卢耶的衣服,正要带他下去,回头一瞥,望见远远的广善营的旗杆也被风吹得弯了腰,有一两根甚至已经折断。而岗楼上的士兵则早不见踪影了。

阿清冷冷地道:“准备明天劫营!”

他们回到自己的据点时,天已经很黑了。他们临时栖身的山洞里,尖啸声惊心动魄,无有止息,仿佛无数鬼魂正借着风的力量四处咆哮哀号,让人心中一阵阵的发麻。

洞里几人见他们进来,都一起起身行礼道:“参见郡主!”

阿清摆手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礼节都免了!”她坐下喝了口热水,问道:“禾肋呢?还没回来?”

其中一人道:“禀郡主。禾千户在七步坡设埋伏,还没有回来。”他是名百户长,名叫伏利度。阿清道:“你去传个信,叫他快点,今晚之前一定要设好,我们争取赶在下雪前动手。”伏利度领命而去。

他刚出去不久,阿清和石卢耶正在商量如何对付岗楼的事,只听门外放哨的侍卫低声道:“有人!”洞里的人立即提刀戒备起来。

过了一阵,那侍卫又道:“是禾千户回来了。咦…还带来一个外人?”

阿清走到洞口望去,只见山坡下一行人正飞速向山攀爬。其中一名侍卫背上背着一人,那人眼睛上蒙着白布。阿清看了一会儿,忽地一震,失声叫道:“石付大哥?”

那人听见了,歪着头朝向阿清,裂嘴笑道:“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风已经很大了。高高的鄄城城楼上,腕口粗的旗杆都被吹得弯了腰。风卷起铺天盖地的沙尘,无数枯枝败叶、碎瓦破布满天飞舞,一不留神打在身上可痛得紧。整个鄄城关门闭户,没关的门窗被风刮得噼啪乱响,稍微老旧一点的被风的巨掌打得粉碎。街上几乎已看不到人影,一任风沙在空旷的巷尾街头肆意咆哮。

小靳紧紧拉着车上的帘子,不让风吹进车去。可是风实在太大了,别说关住风,能勉强保持住身子,不被这狂乱的风吹下车去已算不容易了。他弯着身子靠在车架上,眯着眼,看着头顶那片又黑又厚的云慢慢压过来,有一阵子,他几乎觉得那云快要将城楼都压塌了。

“妈的!”小靳心中暗骂:“果然来了!好大的气势!这场雪要下下来,渡口不给埋起来才怪!只不过,昨天出来个欠三刀的家伙,今天还不知道冒出些什么老乌龟来,现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先混出城去再说吧。”

“小靳哥,还没到吗?”车里传来小钰焦急又胆怯的声音。小靳把脑袋伸进帘子里,道:“快了,就在前头。别怕,徐展大哥他们都在四周看着呢。”

小钰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脸上也特意用碳灰弄脏了。她靠在纹丝不动的道曾身边,小心地道:“我…我不是怕…我…我只是…”

小靳钻进车里,说道:“好了,你们两个都听好,看这天,大概就要下雪了。等一下城防说不定会问为什么急着出城,我就说我的老妈重病在身,到东平去找的大夫给看,赶着救命呢。和尚,你现在就是大夫,如果待会儿问起什么,你可回答利索点,什么风热头痛的随便扯,紧要的是让别人相信你是行医的,明白吗?小钰,你是他的跟班,跟班要做什么懂吗?就是什么都别做,当哑巴得了。”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岂不是妄语么?因缘聚散,自有妙法,世人总是看不破,以为可以扭转坤乾。”小靳恼火地道:“和尚,你就是改不了这毛病,整日逮着什么都要乱七八糟的说一通。等一下可别跟人乱说佛经,你当人人都象我这么好耐心么?小心把人家说恼了,别说把咱们关起来,就是不放行,我们也要喊天!大家是在逃命,你就帮帮忙当做回善事行不?”

道曾道:“我知道了。我本就是行医的,待会能不说就不说。”

小靳道:“那就谢天谢地了!”见小钰眼中流露出的怯色,伸手在她肩头拍了两下,道:“别怕,有我在呢,你就看着好了!”

他正要出去,小钰忽地抓住他的手,道:“小靳哥,出城后,真的…真的都好了吗?”

小靳柔声道:“当然。昨天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打这里出去,再也不是姓孙的地盘,而且因为战乱,那些江湖上的傻瓜们也绝少能有人出来。钟老大和萧宁两人已经吸引了几乎所有的注意,我们只要过了黄河,鬼才认得出来呢!放心吧!”

小钰点头道:“恩,我不怕,小靳哥。”小靳摸摸她脑袋,道:“这才乖嘛。”转身出去。

小钰出了一会儿神,转过头,看着车窗上的帘子被风刮得狂乱的舞动。外面天地变色,万物都在狂风面前瑟瑟颤抖,车内却仿佛是另一个宁静而安全的世界。她听见自己对自己轻声说道:“别怕…都过去了…只要出了城,一切都过去了…别怕。”

身旁的道曾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合十道:“阿弥陀佛。该来的来,该去的去罢了。”

小钰回头向他嫣然一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吓不到我。我说我该出去,这便要出去了,小靳哥答应了我的…”

小靳举起马鞭,凭空一抽,带出一声脆响。于是马车一震,开始缓缓向前驶去。拐过一个街角,迎面就是鄄城西门高大的城楼了。马车刚转过来,“哗啦”一声,一张贴在城墙上的告示都给刮了起来,飘飘忽忽飞了十几丈,险些蒙住小靳的脑袋。他伸手一推,那告示嗖的一下钻进车里去了。小靳咕哝两句,回头看去,并没有徐展等人的身影,大概在附近的某处暗中监视着吧。

风这么大,别说人了,连以前满地的垃圾都不见了影,整条街就只有自己一人驾着马车走在路上。风将平日灰扑扑的青石地面刮得露出本来的青白色,看上去仿佛天是黑的,地才是白的。小靳心中突然无限感慨。此出鄄城,身后的那些事…小钰的身份、道曾的身世、自己倒八辈子霉沾上的老黄的一屁股债…真的就扫得干干净净,从此海阔天空,任小爷逍遥去了吗?

阿清…连阿清也一起,永远消失了吗?

所有的一切,都丢在鄄城门口,永不再来了吗?

他呆呆地看着高高的、破旧的城墙慢慢接近,那些墙缝里的枯草早被大风刮干净,只留下班驳的墙面,仿佛鲜血凝干后的颜色。他脑子里有些煳涂,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好象梦一样飘渺而不真实,而且,现在连最后剩下的模煳的记忆都要被这大风全给刮跑了。

不不…还有更不真实的…难道自己真的已经站在了鄄城门口,手里拿着通关手令,等着出城吗?半个月之前,他可连想都不敢这么想,可现在…

正出神间,忽觉大腿上一痛,小靳吓了一跳,刚要跳起身,却见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城门门洞里了。一名守城牙司怒火冲天,正提着一杆长枪向他刺来,叫道:“妈的!喊你半天了,发什么愣?”

小靳一闪,避开枪头,笑嘻嘻地道:“军爷息怒!妈的,这贼老天刮的好风,吹的小的耳朵里嗡嗡乱叫,就没听见,您老多包涵!”一面说,一面将五两一锭的银子塞到那牙司手里。那牙司掂掂分量,气消了好多,收了枪丢给身后的士兵,袖着手道:“到这里来干嘛呢?我们孙将军早下了令,严禁一干人等私自出城!快给老子滚开!”

小靳笑得更加灿烂,一叠声地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军爷放心,小的绝对不是来给军爷添麻烦的,呵呵!您老请看,手令在此!”说着双手将手令奉上。

城防牙司见他貌不惊人,居然抽地出通关手令,倒是吃了一惊。接过来仔细看看,确实是真的。说起来每张通关手令卖的钱,也有他的一份,当即态度缓和了下来,道:“恩,手令倒是真的…不过,你这时候出城?出了城最近的村都还有十八里路,眼看大雪马上就要下来了,怕是赶不急了。”

小靳苦着脸道:“多谢军爷关心。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我家老母怪病缠身一年多了,一直没法治愈,眼看越拖越重,小的没奈何,只有赶到前头东平找了位大夫,要赶紧着赶回去呀!”

城防牙司撩开车帘,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还有一名十来岁的小伙。那和尚见了他,微笑合十一礼,那小伙穿着一身下人衣服,脸也有些脏,正埋头呆呆地看着手里捧着的一张破纸。

城防牙司道:“怎么,是个和尚?”

小靳正色道:“军爷,这位可是东平城首屈一指的神医呀,小的卖了家传的十几亩地,才把他请回来,嘿,可不容易呢!您看这天也快晚了,小的老母还在家等着…这鬼天气,军爷还在这里尽忠职守,真是了不起!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军爷在此,咱们可太放心了!”一边说一边又偷偷塞了两锭银子。

城防牙司点头道:“为国尽忠,那跟对老人家尽孝一个道理,从不敢懈怠!走吧走吧。开城门——”

看着粗大的门闩被几名士兵抱下来抬开,小靳止不住的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这是个梦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可是…可是看不出哪里是假的…菩萨保佑,就让我出了这城再醒吧!小靳第一次虔诚地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随着一阵低微的嗡响,巨大的城门开始缓缓打开。刹那间,风象一把刀竖着噼了进来,斜斜砍在马车上,砍得马车一阵晃悠。城防牙司骂骂咧咧地跑到一边避风,马儿不安的嘶叫着,跺着脚。小靳拉紧了缰绳,第一次觉得迎面打得脸生痛的这股风竟是如此美妙。

啊,看来真是有菩萨的…小靳心中狂跳,想:“老子看来要吃一个月的斋才行…哈哈…哈哈哈哈!”

城门刚开一半,巨大的风力将门死死往里推,看架势一旦城门被推到墙上,要想再关上可就难了。城防牙司一面拼命招唿手下下桩顶住,一面冲小靳扯着嗓子喊:“滚滚滚!快给老子滚出去!”

小靳瞪红了眼,使劲抽着马儿向前,心道:“好!老子滚!老子有多远就滚他妈多远去了!”

就在此时,车身忽然一抖,接着听见道曾急迫地喊道:“小靳!”

小靳回头看去,只见狂风中,小钰跳下了马车。她还没跑出两步,一阵风沙刮过,带得她跌跌撞撞地向前,一交摔倒,翻了个滚。她右手里死死拽着的一张纸,左手撑着艰难地爬起来,又向前跑。

小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跟城防说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飞也似跑过去,一把拦腰抱住小钰,两人一起滚翻在地上。风吹得两人的眼都有些睁不开。

“你…你要做什么?”小靳凑近了她,吼道。

小钰不答,两只手死死抓着那张纸。小靳认出是刚才差点蒙到自己脑袋上那张告示。他颤抖着从小钰手里扯过那张纸,翻过来。告示已经被风刮走一大半,剩下瘦长的一溜上用朱红色写着:“…若十日内前赵琉殊郡主不能归案,所有广善营中所囚之人将被处以火刑…”

小钰抬起头来,笑着道:“我走不了了。”

“哦…”小靳呆呆地回答。

隔了片刻,小钰紧紧抱住了小靳,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道:“我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