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送别的人流慢慢散去时,小靳一拉缰绳,驾着马车穿过码头村大街,驶上向西的道路。这是他们与钟老大、萧宁等商量后选择的路线,先冒险穿越孙镜的领地,出鄄城关防,再想办法到濮阳或汲县。从汲县渡过黄河,向上党方向走,路途虽然长一点,但可以避开比较乱的洛阳等地。如果顺利的话,来年的夏天他们就可以第三次渡过黄河,而最终的目则是凉州。那地方一来因地处西域,远离中原,现在反而是最太平的地方;二来离小钰族人原先聚居之处近,北归的羯人应该会从凉州经过,如果能遇上的话,多少有个照应;三来因江南武林人士一直视该地为蛮夷之地,原先囚徒被发配的地方,自然轻易不肯涉足;四嘛…那里虽然隔昆仑很近,可是道曾也没提出什么异议。既然大家都觉得合适,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但路途之遥远,前途之飘渺,也是不可想象的。好在萧宁手里财大气粗,钟老大门下人材济济,于是各自出钱出力,派了数十人暗中保护。他们要面临的第一个关卡,也许是最艰难的关卡,就是西出鄄城关防。那是孙镜最西面的一个关哨,因要防备着洛阳的大赵丞相姚弋仲以剿灭冉闵为由东进,蚕食自己的地盘,孙镜在该处设下重兵,盘查十分严格,没有通关文书一律不许放行。

然而要渡过黄河向西北方向,最好从鄄城走。因为他们越是走在阳关大道上,到处象狗一样搜索小靳的江湖人士就越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不仅仅是小靳,萧宁暗地里告诉小靳和道曾,除他萧家之外,知道道曾身世的还有别的人,是冲着这个更大的诱惑来的。甚至有的人明面上来寻小靳,暗地里却是以道曾为目标,就更加不得不虑了。

当然,越危险之处,往往又是最让敌人麻痹大意的地方。以萧家的财力,买到一张通关文书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一路上又有钟老大的眼线照应,所以小靳大胆的选择了这个计划,正大光明的从鄄城出关。实在不行,或是在通关文书上有什么困难,再想法偷偷溜出去。只要渡过了黄河,从濮阳向北,大片土地正处在大赵灭亡后无人看守的窘迫中,就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的了。

“出了鄄城就好了,”小钰坐在车后,看着远处纷杂班驳的高高的桅杆渐渐没入树冠之下,头顶上的天幕一点点展开,一边想:“只要出了鄄城,我就自由了…我和小靳就都自由了…太好了…”

三个人…如果算上保镖们,十七八个人沿着巨野泽的西边行了五天,到了一处小镇。这里离鄄城只有五十里路了,大家决定先歇一阵,由负责打点官府的徐展徐鹏两兄弟到鄄城弄通关手令,顺便打听情况。

照例小靳小钰和道曾住一个客栈,其余人等到处散着,随时策应。吃了中饭,小靳和小钰大摇大摆出了门到处闲逛,反正这张脸没谁见过,他不信还有人可以追到这里来。小钰出门以来一直做男装打扮,俏是俏了点,总算没人在意。

天上的云象铅一样厚重,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小靳自问虽然没有上通天文的本事,也知道马上就要下雪了。论时候,今年的雪还来得太晚了点,道曾曾经说过,来得越完,就来得越大。

妈的,希望别在渡黄河的时候来那么一下子,河面半封不封的,船可就不能开了。要再在孙镜的窝里待上一阵,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小靳此次出门可也不能算瞎逛。他一只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摸着十几两纹银。这辈子他还没摸过这么多的钱,手心里全是汗,走路也大步了许多——原来有钱的感觉这么的爽!

萧宁走的时候送给他们四百两银子做盘缠,我的妈呀,那可是白花花的官银!虽然道曾迅速收藏起来,说是要沿途救济灾民,但是小靳也不是省油的灯,缠着他发誓赌咒不会乱用,只是要请诸位护送的兄弟们喝酒,打点打点。道曾一想也对,就先给了他五十两。小靳乐得一时心都快停跳,奈何这几天都在路上,有钱也没处花去,把他憋得吐血。今天好容易到了镇上,虽然仍是小了点,小靳也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看看市场行情了。

小钰一路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小靳则忙着问各种特产价格,盘算着哪一件能够弄到上党甚至凉州去,卖个好价钱。可惜这镇太小,又不当道,实在没啥值钱的东西。他绕着镇转了一两圈,不觉有些泄气。小钰忍不住直叫腿软,小靳见旁边一家酒楼还算气派,掂一掂银子,正要进去,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慈悲为怀,施点粥饭罢。”

小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正端着个破盂,向自己要施舍。那和尚浑身破烂,鞠偻着身子,杵着根破竹竿。他脸上长满了脓疮,有些已经发脓腐烂,发出一股恶臭,可怕至极。小钰惊叫一声,忙躲到小靳身后。

小靳倒无所谓,看惯了老黄的脸,这个样子简直就是正常人。他本就对和尚有好感,见如此冷冽的天气,那和尚还穿得如此单薄,便伸手掏了十几个钱。刚要丢到盂里,忽觉那人脸上的疮看上去倒有几分象老黄,禁不住心中一阵伤感,如果老黄没死,他会好好待他吧…当即掏出二两银子放在盂里,道:“去买点东西吃,顺便找个大夫给看看,你这样的我见过,不治可是会烂到骨头里去的。”

那和尚见他出手大方,却也不甚惊异,道:“多谢施主。”

小靳刚要走,那和尚忽然叫住他道:“施主,别人的难处好看,自己的难处却要小心才好。”说着合十一礼,转身去了。

小靳给他说得莫名其妙,隐隐觉得他似乎在提醒自己什么事。刚有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小钰生怕再见到那和尚的面容,拉着他道:“走吧,我们快进去!”他叹了口气,跟着小钰进了酒楼。后面跟着的保镖毛介、铁风和焦顺生三人都是钟老大手下的老手,左右看看无事,也跟着进去了。

他两上了楼,小靳往座位上一坐,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拍,伸手招来掌柜的,大咧咧地道:“懂吗?”掌柜的忙道:“懂,懂!有什么特色的好的都给客官端上来!”

小靳一脸鄙夷,摇头道:“原来你不懂。特色的好的老爷我不欣赏。只管拣最贵的端上来就是!”掌柜的脸都笑烂了,一叠声招唿伙计准备去了。那三名保镖并不看他们,径直找了个隔得稍近的坐下,自己叫酒叫菜。

小钰自战乱以来流落市井之间,也知道了生活不易的道理,低声道:“小靳哥,还是省点吧,我们…我们还要到凉州去呢。”小靳嘿嘿笑道:“怕什么?有我在,还怕赚不到钱?我告诉你我可看中好几笔生意,转手就是几成的利,你就等着收钱吧!”一时意气风发,只觉人生便当如此,携美同游,吃香的喝辣的,还得叫个响!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楼下有人道:“点石成金!真正的点石成金啊,有没有人要看?客官,看看吧?”

“点石成金”这戏法,小靳在东平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几年前每次下山做买卖,他舍不得吃好睡好,却就舍得花钱看这戏法。虽然后来明白这戏法是假的,否则谁还到街上变戏法?甚至那所谓的金都是黄铜充的。但每次看到石块木头变出“金子”来,总是禁不住的热血沸腾。此刻骤然听到,不禁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

那人一边喊着,一边走上楼来,是一个风尘满面的老者。他挨着桌子问过去,都被人不耐烦地甩手赶开,他也不恼,仍耐心地道:“真正的点石成金啊…”

小钰低声道:“我不信。世上真有点石成金的事吗?如果是真的,他还用到街上来叫卖?”

小靳也低声笑道:“本来就是变戏法谋生罢了。”大声道:“喂,那个什么点石成金,是不是真的?过来给小爷看看?”

那老头立时道:“是、是真的,如假包换!”走到桌前,拿出块石头。小靳见那石头外面还有些泥土,笑道:“哟,可真是厉害呀,随便什么石头都能变吗?”

那老头道:“那是自然。小兄弟请看好了!”他摊开手,将石头放在手心,拿了张布覆在上面,口中念念有词,停了一会,突地将那布一掀,露出快黄澄澄的金子。

小钰拍手叫道:“哇,真的!真神奇!”见小靳呆呆地看着,推他道:“你还说人家做假,这不是变出来了?”

小靳喃喃地道:“咦,还有点本事。小爷看赏!”掏出一把钱递过去。那老头伸手接了,笑道:“谢小兄弟!小兄弟还要不要看其他的法术?”

小靳还没及回答,楼梯口又上来一人,却是刚才那乞讨施舍的和尚。一个小二见了,怪叫道:“妈的,你这个臭要饭的跑上来做什么?快滚出去!”

那和尚合十道:“贫僧不是臭要饭的。”小二看清楚了他的面容,更是吃惊,捂着鼻子道:“晦气!晦气!走不走?不走老子打你!”想要伸手去推,可见那和尚身上的脓疮,实在不敢。

这时楼上的客人也都看清了和尚的面目,纷纷皱起眉头,有好几人隔得近的闻到怪味,哪里还吃得下去,拂袖下楼而去。掌柜的跑上来一看,气得七窍生烟,尖着公鸭嗓子连叫:“快给老子打下去啊!”

小二提起跟凳子,向那和尚背上砸去,“啪啦”一声,凳子碎成数块,四散飞落。小二连退几步,双手抖个不停,颤声道:“掌…掌柜的,这是个练家子!”

楼上其余客人见打起来了,只道这和尚是来寻麻烦的,当即纷纷下楼而去,伙计们拉也拉不住。只有小靳小钰和毛介等人没走。掌柜的白了脸,道:“你…你要做什么?我…我去报官!”

那和尚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道:“贫僧只是要吃碗粥饭,掌柜的何苦拒人于千里外?”

掌柜的眼见今天这人是砸定生意了,哭丧着脸道:“大爷,小的哪里得罪您了?”那和尚道:“没有。”掌柜的道:“那…要不,您开个口,小的看能不能孝敬您点?”和尚摇头道:“贫僧只要碗粥饭。”

掌柜的莫名其妙,道:“可…可是…您这样,不是砸了小的生意吗?”

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得罪了。”说着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道:“这些,够赔施主损失了吧?”

小钰瞪大了眼,道:“啊,那是我们刚才施舍给他的!”小靳低声道:“坐好,别说话。”

掌柜的见此情形,也无话可说,面对这样的疯和尚,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报了官更麻烦,谁知道这和尚有什么背景没有?就算打得赢,这臭和尚关到牢房里有吃有喝,而自己还得照规矩被官府敲一笔,只得对小二道:“小心侍侯着,给他上饭。”跑到小靳这边来连声作揖道歉。

小靳笑道:“没事。都是给银子吃饭,哪里就碍着眼了?你自己忙去吧。”掌柜的千恩万谢,又到另一桌去道歉。

那老头一开始见到那和尚也有些惊异,后来见了小靳的态度,竖起拇指道:“小兄弟,你真是豁达之人。但不知尊姓大名?”

小靳笑道:“什么尊姓,小混混一个,无足挂齿。”老头道:“听小兄弟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啊?”小靳的手在桌子下将小钰一握,阻止她乱说话,正色道:“老人家好眼力。我们正是从江南过来,本是想投亲靠友的,不想战乱陡现,这边兵那边匪的,亲戚也没了踪影,暂时在此盘恒,正想着怎么回去呢。”

那老头问道:“小兄弟哪里人士?”小靳道:“吴郡。”

老头一拍大腿道:“嘿,巧了!小老儿也是吴郡人,出来了大半年了,也正要回去呢!如果小兄弟不嫌弃,咱两做个伴,同回吴郡如何?”

小靳嘿嘿笑道:“那敢情好!快请坐下喝点酒再说。老人家,你这手点石成金…嘿嘿,有点意思啊。”老头老实不客气地坐下,道:“这个…不瞒你说,也是机缘巧合,才学会了这绝活。也就是你我才说——祖上积多少世的德才行呢!”

小靳一个劲地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来,喝酒喝酒。”老头喝了两杯酒,又道:“其实呢,只要掌握诀窍,别说石头了,就是破布、树叶,只要你想变都能变成金子。我说…小兄弟,你我一见投缘,想不想拜我为师学两手?学会了,可包你一生享用不尽呐。”

小靳傻笑道:“老人家,你开玩笑。”

老头正色道:“什么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啊这一辈子还没有徒弟,早想这个机灵的人收来,传了我这绝活去…你愿意不愿意?”

小靳仍旧傻笑道:“这么神奇的…我学不会…”老头呵呵笑道:“不难不难,有我教你,保管一点就通!”小靳又道:“可是…我也没钱拜师…”那老头爽快地道:“好说好说!你我有缘的,反正不是要一起回吴郡的吗?左右无事,我就可以教教你。只要你跟我走就成了,其他的不用管,哈哈,哈哈!”

小靳迟疑地道:“是吗?那…那敢情好。但…你刚才那手有点玄,我还没看清楚呢。那…要不…”指着一只小酒杯道:“你把这个也点成金子,我就拜你为师,行不?”

那老头爽快地道:“怎么不行?你看仔细了!”拿起杯子,正要再变,小靳忙道:“等等!嘿嘿,老人家,这东西我被人骗过,总是不信,想找个人帮忙看着你身后,没问题吧?”

那老头一怔,小靳已经开口喊道:“喂,那边那位师傅,麻烦你过来做个见证好不好?”老头道:“人家可不会瞧咱们这些小…”

没想到那和尚立时道:“好!”说着走到那老头身后,合十道:“贫僧就来做个见证。”

小靳又道:“那边桌几位朋友,也请来见证一下,今天的酒钱就算兄弟的!”毛介等三人交换一下眼神,毛介打着酒嗝道:“好啊,老子也不信,非看看不可!”当下与铁风两人一起走过来,脚步浮华醉意甚浓,其实一个看着老头,一个看着和尚。剩下的焦顺生则暗中看着楼外。

小靳又对小钰道:“嘿嘿,你总是怕这位师傅的脸。来吧,你先到后面去,远远看着就行了。”小钰忙三两步跑开,隔得老远看过来。

这一切来得迅速,那老头一时怔住了,隐隐觉得前后左右给围了起来,可要说有什么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小靳催促道:“老人家,请吧。你这次还能变出黄金来,我立马给你磕头,拜你为师!请啊!”

老头无声的咽了口气,将布盖在酒杯上。这次连念叨都省了,一双眼死盯着小靳,须臾,将布一扯,又露出块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