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小靳都在这里,道曾也一定在,为何还不动手去拿?论到武功,我可不是你的对手。”

萧宁躬身道:“姑娘过谦了。姑娘请放心,在下既然在醉四方放手,就不会再有妄念。我爹背疮发作,已回江南修养。现在战局越来越纷乱,我们萧家已决定彻底退出江北,今后都不会再管这边的事务。道大师的神踪,在下既没有兴趣知道,也没有闲心说与别人听的。这边请。”

萧宁在前引路,把阿清领进后院。这宅院从外面看普普通通,后院里却别有洞天,一个巨大的荷塘,中间一座江南风韵的茅亭,却没有桥相连。亭中灯火通明,看样子已备好了酒菜。

阿清道:“一个歇脚处也这般雅致,果然是门阀大家呢。不过,在家里都要用轻功么?”萧宁道:“让姑娘见笑了。”拍一拍手,“吱噶”一声响,荷塘里一名家人划了艘小舟过来。萧宁请阿清上了舟,自己划浆,上了茅亭。

茅亭里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酒菜,并不丰盛,只是些寻常小菜。不过要在这江东乱世做这些江南才有的花样,也算不易了。菜肴兀自散着热气,想是阿清上了墙,这边才备好的。阿清笑道:“让下人们等久了,抱歉之至。”

萧宁脸上一红,索性也不再狡辩,道:“反正左右也无事…你请上坐。你下午便出去,这阵子一定饿了。这是我家乡的特产香糯糖藕,你尝尝。”

阿清也着实饿了,当下老实不客气地尝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酥糯,清香可口,不禁点头。萧宁忙道:“这一样是…”阿清道:“别介绍了,听着麻烦。”自己一样样尝起来。萧宁待她都尝了一遍,拿起酒壶道:“这是黄酒,但不知道姑娘能酒否?”

阿清吃得尽兴,道:“能!”萧宁忙替她斟了一杯,自己也端起杯,两人一口干了。阿清吐着气道:“好酒!你这里荷塘夜色挺不错呀,倒当得起这酒的清醇。”

萧宁淡淡一笑道:“附庸风雅而已。”

两人的话都不多,各自憋的心事也大同小异,当下喝起来,竟是无比畅快。转眼见一壶酒已见干了。阿清道:“还有吗?”

萧宁见她脸颊飞红,已经有些醉意,怕她等一下失态,况且自己一向素食,也从未喝过这么多,便道:“酒…不宜太多,尽性了就好。在下有上好的茶,还请姑娘品一品。”拍一拍手,自有家人过来,收了酒宴,摆上几小碟糕点。另有一童子推来一个小车,那小车看上去就是一个小柜,几排抽屉。

萧宁也不多说,变戏法般的从看似窄小的抽屉里不停地拿出一套套的茶壶。他在桌子上摊开茶具,用茶勺一根茶一根茶的挑选,选出四、五种茶分别装了壶,推开柜子最下面的一扇小门,里面竟有个炉子烧着水。他加水洗茶、泡茶,待沸水收了,再一一盛上桌。这些细致的活,亏他做得似模似样。

阿清见他做这些事时,一脸自得,道:“若非与你几次交手,就这么与你对坐,真不能相信是个持剑走江湖的人,倒象…象个文人。”

萧宁道:“姑娘却没有猜错,在下世代文士,只是到了近三代才沿袭武学,在下父亲——”说到这里自然的一拱手“将武学一脉发扬光大,在下不才,不及他老人家万一。”

阿清笑道:“我不信,你父亲那点功夫,还没有你…”

萧宁截断她道:“姑娘,在下不才,尽可品评。家严在上,还请姑娘自重。”

阿清还是第一次被他顶回来,呆了一呆,道:“好稀罕么?不说便不说。”偏过了头,自看夜色。

不多时,萧宁砌好了茶,那童子在桌上摆了几只精致的翠玉茶杯,萧宁提起茶壶,一个杯里注一种茶,送到阿清面前,一一介绍道:“这是雀舌,产自巴山深谷,一年才出十斤。这是杏潭春芽,这是天目白茶,乃崖林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正焙不过一二株,一年所造也只二三锛。这个…这个是白叶单枞,姑娘不妨尝尝。”

阿清闻了一下,赞道:“好淳的茶香。”端起杯子一一尝来。她每尝一杯,旁边小童便递上白水漱口,好尝下一杯茶。阿清道:“恩,确是雀舌新芽…这杏潭春芽也好…天目白茶我倒没尝过,果然清润…这个…”看了萧宁一眼:“这恐怕不是白叶单枞吧。明明是白芽兰。叶、芽分别这么大,况且色泽也不对。这茶水橙黄明亮,哪里是单枞的红亮之色?”

萧宁恍然大悟道:“是么?姑娘果然是个中高人,只不知这白芽兰的来历,在下有否荣幸得闻一二?”

阿清看定了他,灯火跳跃,她眸子里光泽如水,轻轻笑道:“你少蒙我,不过想引我说话罢了。自己的茶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萧宁被她艳色所慑,一时气为之竭,脑中一阵空白。阿清酒劲有些上头了,闭了眼,手撑着头,鼻子里哼哼地道:“傻子…都是傻子。”

萧宁忙挥手叫下人退去,屏神静气的等着。阿清晃了一阵头,又睁开眼,道:“恩?你在看什么?”萧宁忙道:“姑娘,品茶…尝点湘莲最好。”端上一小叠湘莲。

阿清呆呆地吃几粒湘莲,只觉鲜甜爽口。她记起两年前与父亲一道觐见陛下时曾吃过。原来在北方贵为贡品之物,只是江南世家们寻常茶后小点。她心中不觉感慨良多,出了一会儿神,柔声道:“你不必对我殷勤。今日之会,我很感激,不过以后大概永远不会再有了。你是门阀大家,还是回江南享福去罢”萧宁静静地将茶具一一排好,茶壶也一一用滚水加温,良久,方道:“能蒙姑娘不弃,与在下对饮,该感谢的是在下…”阿清摇摇头截住他:“其实那日若非你偷得令牌,我与小钰根本没有机会出城。我…我还没有谢你呢。”

萧宁道:“姑娘又误会了。在下只是替人送送令牌而已。”阿清一呆,道:“那…是谁?”

“主父前辈。”

“砰”的一声,阿清长身而起,带翻了凳子,回退两步。她恶狠狠地看着萧宁:“你胡说!”

萧宁并不着急,似乎早料到阿清的反应。他不紧不慢温好了茶,又倒一杯,一边道:“主父前辈亲自嘱托我将令牌送到姑娘手上,幸不辱使命。否则我又怎能有那种令牌?”

阿清呆了半响,方道:“他要做什么?偿债吗?他杀了我那么多族人,想救我一命就偿还干净?哼,打的好算盘!人命岂可如此相抵?”

萧宁道:“非是抵债。主父前辈说,此生孤寂,别无他嗜,唯好窨尔。然而这么多年来,真正的知音除了李农大人外,就是姑娘了。所以愿倾力相助一次。”

阿清脸上渐显羞愤之色,咬牙道:“不必!我跟他毫无投契之处,这份人情绝不领受!麻烦你去告诉他,无论如何,日后我必亲取他的性命。”

萧宁默然了一阵,淡淡地道:“只是如此的话,姑娘,你的心愿算是了了。”

“什么?”

“就在你们出城的那天早上,在下守着主父前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说,无用之躯,尤不能让姑娘亲手刃之,实在过意不去呢。”

“…”阿清咬着唇:“死了?”

萧宁端着茶杯一一闻味,看看火候到否,好一会儿才道:“是。主父前辈吹窨动了内息,姑娘的那一踢力道极重,加之肩头伤口破碎,很难止血。主父前辈没多久就放弃了医治。”

阿清道:“死得太便宜了!”

萧宁道:“主父前辈也说,太便宜了。他说自己生为汉人,却为羯臣十数载,末了又相助羯人,实在有些不划算。”

阿清厉声道:“他生为汉人,投入我大赵为臣,却又犯上叛乱,残杀赵国子民,卑劣至极!”抓起面前的茶杯摔出去。

萧宁手一抄,接了过来,不慌不忙地道:“主父前辈跟在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年,天下大乱,匈奴人刘渊自称汉刘禅后人,乘势攻克晋阳。晋阳城中三万百姓在门前挂出‘乞活’旗帜,于是刘渊放任百姓出城,成为乞活军。后来你们高祖明皇帝连克襄城、洛阳,逃亡出来的汉人也陆续加入乞活军。于是石虎奉命讨伐。那一年夏天,汉江、黄河、洛河全部干枯,甚至不需渡船直接趟水就能过河。石虎手下大将孙镜帅十五万铁骑,将六万乞活军围在洛河河谷,三天鏖战,血水将枪、盾都漂浮起来。终于只剩下两千人被擒。孙镜下令全部活埋,但是内中一员将领出来,以血起誓,愿终生为奴,以救部下性命。孙镜怜其勇武,答应了他。从此他只为这个誓言而活,无论是杀汉人、羯人、鲜卑或是氏人,从未手软。”

“这个人,就是姓主父的?”

“是,姑娘,主父前辈并不后悔杀人,可是也不后悔助你。他唯一遗憾的,只是未能再吹奏一曲,以慰知音。”

阿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正色道:“很可惜,我不是他的知音,永远也不是!多谢你的茶,以后有机会再回谢吧。”转身就走。

萧宁叫道:“姑娘,且留一步。”阿清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指教么?”

萧宁道:“姑娘,有一个人,不知你可认识?请过来一见。”纵身跃过荷塘。他见阿清仍站在茅亭里,招手道:“来罢,或许你会感兴趣。”

阿清迟疑一下,跃过荷塘。萧宁屏退下人,引她走到后院一间小屋前,推开门,道:“请。”

阿清警惕地探头看了看,却见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听见有一人低微的唿吸声。萧宁顺手从门边拿过一盏烛灯,轻声道:“里面一向没有灯,你拿这个进去吧。”

阿清端起灯走进去,见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前一张小几,放着杯碗。床上坐了一人,头上缠着白布,遮住眼睛。听见声音,那人侧过头,沉声道:“是萧公子么?”

阿清慢慢走近,颤声道:“石付大哥?”

石付赫然起身,往前一步,不料撞在床前的小几上,与小几一起翻倒。阿清忙扑到他面前,扶着他肩头,道:“是我,我是阿清呀,石付大哥!”

石付道:“小姐,是你,是你的声音!太好了,你…你没事!”浑身颤抖,紧紧抓住阿清的手,忽然又将她一把推开,叫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姓萧的!是不是你用我把小姐引来的?你要害小姐,我跟你拼了!”就要合身向门口扑去。

阿清忙拉住了他,道:"石付大哥,是萧公子带我来找你的,别动,你别怕…我好好的,你看。

石付呆了一下,道:“是他带你来找我?这、这是哪里?”阿清道:“是东平外的码头村…”

石付跳起来叫道:“你怎么还没有走远,又回东平来干什么?你、你…是不是没办法逃远?”阿清道:“不是…”石付道:“那是为什么?小钰呢?啊,对了,定是石全没保护好小钰,让她又被抓了,你回来救她,是不是?这个石全,真是…哎!”

阿清泪流满面,泣道:“小钰没事,她很好,真的,石付大哥…”石付道:“真的?真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阿清道:“石付大哥,一切都好,我们回去再说。你先等一等。”扶他坐上床,抹了眼泪,转身出门,对萧宁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宁见她眼睛红红的,递上绢巾,阿清烦乱地接过来抹了抹,道:“你们囚禁他?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萧宁道:“你的这位朋友一个人赶了两辆马车,装满柴薪,浇上火油,烧了东平城最大的富豪阮老爷的醉四方,又砍伤了五个人。阮老爷将他掉在醉四方的废墟上打了三天三夜。”阿清身子一颤,萧宁忙道:“身上只是些皮肉伤,已经康复了,只是眼睛…被烟熏坏了,一时还没找到能治眼睛的大夫。”

阿清忍不住又流了些泪。她用绢巾拭了,怔怔地道:“是我害的…你救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