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她说。一直以来,我都辜负了你。

沈苍颢心中一痛。想起自己从前的隐忍痴恋,在她曾经不告而别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她已经毒发身亡,他萎靡消沉,终日流连烟花地,喝得烂醉如泥。那些情形,至今犹清晰。他深深地凝望住面前这张清冷的容颜,情难自禁,便温柔地将她捧起来,像是做最后的诀别。

靳冰越眼波流转,微微踮起了脚,忽然将温热的双唇与对方交叠,那措手不及的温柔,使沈苍颢感到茫然慌乱,身体先是一阵僵硬,然后便卸去了那股蓄势待发的紧张与防备之气。她的嘴唇那样柔软,就像两片绵绵的云朵,带着雨露般的滋润,和山泉的清甜。

原谅我。

唇齿交缠间,靳冰越呢喃的声音,似梦呓。她突然泪如泉涌。你可知自己已是无人能替代,风风雨雨,都是你一路伴我走来,我的心中再不能装别的任何人,是你,只有你。春秋度尽,此生不弃。

§ 白发瀑悬

那个吻,是靳冰越对沈苍颢的偿还。也是她用来牵制沈苍颢最好的武器。她没有别的办法可用了。只能让沈苍颢陷入慌乱茫然,减去防备,便趁机封住了他的穴道。沈苍颢后悔晚矣,身体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不能——

沈苍颢刚开口,就被靳冰越连哑穴也一起封了。她说,我已是将死之人,我的毒,在这世上无人可解,所以,由我来完成这件事情,再合适不过。你不能死。你一定要带着木姐姐和若衾安然地离开这里。说罢,她轻轻地扬起嘴角。那倔犟的表情,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入沈苍颢的心里。他望着她含泪带笑的双眸,仿佛在瞳孔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影像。他知道,那是蓝冲,在这慨然赴死的悲壮时刻,她是害怕的,唯有想起自己深爱的人,才能拾得一份坚定,一份坦然。

靳冰越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过往交错的画面在脑海里纷纷闪现。她想,她终是没有机会再回扬州,回去找那个曾经出手救她的人,而他究竟是不是蓝冲,她已经无从知晓了。菱花黯,夜阑珊。她的背影,娇弱翩跹,一点一点没入黑暗,那画面,美得令人心碎。

片刻之后,沈苍颢听见紫竹林外飘来靳冰越的声音,归蟒,我在此等你——疏凉的风带着张狂的戾气随之而来。

那是沈苍颢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黑暗过后,渐渐地,透出熹微晨光。

天色逐渐亮了。谷若衾的穴道自行解开的时候,她连忙去扶虚软无力的木紫允,哭着说我们去找楼主和冰越。

然后就在她们转身之后她们看见了沈苍颢。

失魂落魄的沈苍颢,仿佛一夜之间憔悴得不成样子。木紫允喜不自禁,踉跄着迎上去,脚步虚浮,软软地跌进了沈苍颢的怀里。那一刻她死死地抓着他,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要松手。可是,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却击沉了她。

他说,冰越代替了我。

木紫允胸中一阵血气翻涌。她已经强撑了一夜,担惊受怕,原以为看见沈苍颢是喜,谁知却迎来更大的悲,她终是无法抵御这切肤的噩耗,昏厥过去。谷若衾呆若木鸡地站在沈苍颢面前,她很想哭,可是,眼泪却反倒流不出来了。就连一直以局外人自居的追善,此时,也禁不住为这悲恸动容。

当天,归蟒离开了鬼云潭。他不再是半人半魔受束缚的怪物。他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生鬼渊一片欢腾。

那喧闹,仿佛是血腥来临的预兆。

沈苍颢等人暂时脱离归蟒的威胁,也顺利地出了鬼云潭。向着哀牢山外踽踽地走去。追善和他们一起。他似乎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谷若衾的一片影子,她去哪里,他便也跟到哪里。只是他并不像谷若衾那么沉重,一路欢喜得有点手忙脚乱。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与世隔绝的深谷,从来没有进入小镇的集市,看见那么热闹祥和的景象。他甚至不知道买东西是要花银子的。

哀牢山口的哀牢镇。

浮云客栈。

他们暂且住下,一边留意归蟒的动向,一边思忖着如何对付他。强烈的愧疚与使命感纷纷笼罩着他们,大概此生若不解决与归蟒之间的恩怨,他们便再也无法有坦然安身的日子。客栈小二端了热水,沈苍颢温柔地替木紫允擦去满脸的尘土,看着她逐渐睡熟了,悄悄地退出门口,猛然觉得背后的院墙上有临风站立的一道人影。

沈苍颢回头便看见了鱼弦胤。

你们总算是逃出来了。鱼弦胤如释重负,张臂如白鹤一般轻盈地落进院中。可是,他问,是不是少了两个人?

那伤疤,总是一揭再揭,沈苍颢的难过之情顿起。便黯然地对鱼弦胤简述了他们在鬼云潭的遭遇。他说着说着,发现鱼弦胤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好像他所受的打击丝毫也不比沈苍颢轻。沈苍颢疑惑起来,问,你怎么了?鱼弦胤喃喃地问,她真的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谁?

靳冰越。

死了。沈苍颢又想起那个幽暗的深夜,诀别的吻,心痛难言。却见鱼弦胤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重重地垂下。那颤抖的肩膀,紧握的拳头,好像是一种即将要崩溃的前兆。鱼弦胤闭着眼睛,不停地摇头,摇头,他说,我应该早一点告诉她的。

告诉她什么?沈苍颢正想问,却见鱼弦胤的白发变成了黑发,不仅衣着变了,就连五官也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沈苍颢大惊失色,喝道,你是谁?

他是蓝冲。

房间的门不知几时开了。也许是他们谈话的声音吵醒了木紫允,她站在门口,盯着那跪在地上啜泣的男子,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蓝冲,对不对?

鱼弦胤默认。

沈苍颢便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鱼弦胤对红袖楼的事情似乎特别上心。甚至愿意冒着触犯天帝的危险来帮助他重新回到人间。

原来,是为了靳冰越。

原来蓝冲和鱼弦胤,就如同一个人的前世和今生。当初靳冰越回到长风镇找蓝冲,铁匠们都说他无端端地就没了踪影,那是因为他受到神界的召唤,要回复正身,然后履行他的使命,先后引导四位天神的神兵归位。曾经他便是天界的神将,因为犯了错而贬落人间,他重新回复鱼弦胤的模样和身份,亦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他心中始终忘不掉心爱的女子。第一次,当靳冰越初回到扬州,在山崖上有一点轻微毒发的迹象,他立刻忍不住变回蓝冲的样子前去关慰她。第二次,靳冰越的身份受怀疑险些丧生在沈苍颢的掌下,也是他,以蓝冲的身份再度出现,救走了她。他有许多的难言之隐,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向靳冰越解释。后来,靳冰越在生鬼渊受困,他便带着沈苍颢离开神界想要营救她。沈苍颢不假思索地跳了鬼云潭,他却不能,因为沈苍颢尚未接受洗礼成为正式的神兵,依旧是肉体凡胎,但他却已经有仙气在身,与魔气相冲,他进不了鬼云潭。

心急如焚的等待,等来的,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噩耗。

他后悔,自己甚至没有机会告诉靳冰越,一直以来在她的身边出现的,是千真万确的他,而不是敌人制造的虚假幻影。从前的种种误会恩怨,他早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没有什么能抵得过他的深爱与思念,现如今他能够拥有的却只是充满回忆的空气,和那满腔无法再诉说的痴缠。他甚至连看她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 云雨断肠

霎时间,狂风乱起。

浮云客栈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颠簸的小船。是归蟒来了。带着无比自负的挑衅,独身一人而来。他们尚且没有及时揣摩出他的来意,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众人颇为吃惊。

他说,交出追善。

他竟是冲着追善来的。追善躲在客栈的房间里,用背抵着门。他好像从没有感到如此害怕,怕得连抗争的骨气也没有了。他听见门外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音,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因一时的贪念而离开了紫竹林,也许他此生只能注定了要在那片竹林里过着没有尽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一种奢侈。

那道门太单薄了。

突然之间,有东西重重地砸过来,将门撞得飞起。门裂成两半。那撞门的是一个人。是原本就受伤未愈的木紫允。她被归蟒的真气抛出阵营,真气穿过她的伤口,竟然变得像涓涓溪流一样混入了她四肢的血液,然后直冲脑门。

此刻,在鱼弦胤的眼睛里,归蟒是杀死他心爱之人的元凶。他的白发,从发根到发尖仿佛都飘着暴怒的戾气。他恨不能将归蟒碎尸万断。可是,他纵然有仙气护体,竟也敌不过那聚集了整整百人的武功与精魂的归蟒,他便将大袖一挥,挽出透明的防护膜,同归蟒以内力相抗,转头对沈苍颢大喊,你先带他们走,我随后与你会合。

沈苍颢看鱼弦胤虽落于下风,但知他要独身脱困决非难事,没有他们的拖累他反倒会更安全,他便带着木紫允等人从客栈后门离开,出了哀牢镇,沿驿道而行。那莽莽的群山之中恰好掩映着一座荒废幽静的宅院。

他们在那里停顿下来。

追善的脸色很难看。沈苍颢以为他是受了惊吓,便安慰他,说归蟒应该暂时不会找来的。但追善却投给沈苍颢一点诡异的眼神,然后指着木紫允,说,归蟒的邪气已经侵入她体内,很快,她人性当中的黑暗面便会无止境地扩大,她会成为归蟒的附属,受他操控,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不可能,怎会有那样的事情——

沈苍颢既惊且怕,想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追善的一面之词。谷若衾亦愕然,问追善,你是怎么知道的?追善再度变了脸色,不说话了。一时间四周忽然充满了恐惧,就好像在呼吸与呼吸相连的每一个节拍,都是利刃扎进身体。他们在等待着看追善的预言是否实现。也不知过了多久鱼弦胤找到了他们,带了轻微的伤,沈苍颢看见他的时候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抱以感激的一笑。鱼弦胤听说了木紫允的情况,眼色一沉,道,他说得没错。

沈苍颢顿时没了平日的镇静。应该怎么办呢?是眼睁睁看着木紫允醒来和自己为敌,还是趁着她昏睡便将她绑了锁了,甚至将她杀了免除后患?

任何一种决定都是千般万般的艰难。

正说着,却听见谷若衾一声尖叫,片刻之前还不省人事的木紫允,转眼,竟没了踪影。

她是循着内心那股魔力的牵引,寻着归蟒而去了,追善说。追善还说,受到归蟒邪气侵袭的人,会变得暴戾乖张,情感湮灭理智,纵然是平日抑压着,从来不敢有的行为,也会趁那样的机会尽情地释放出来。

不单是木紫允,这段时间,还有许多生鬼渊内外的人,包括司马季,都受到了归蟒不同程度的控制,他要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要他们杀生,他们绝不敢放生。他也要他们追踪沈苍颢等人,活捉追善带回生鬼渊。

然后,木紫允站在了归蟒的面前。

那洁白素染的衣裳,再不像曾经清澈温婉,连带着笑容也是放肆而邪魅的。她说,您对我有何吩咐?归蟒哈哈大笑。

依然是活捉追善。

木紫允翩然地折返。她的白色裙裳,在夜风里,像一朵绽开的清荷。那时,沈苍颢站在荒园里,众人都已经就寝。唯独他难以入睡。他在想着她,想得心痛。突然嗅到一阵浓烈的百濯香。那香气使他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随后,女子飘飘然地降落。

你可是在等我?她问。

沈苍颢蓦然一惊,从对方的眼眸已经可以看出异样。他问,紫允,你怎么了?女子倩然媚笑,道,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样好。以前我对你卑躬屈膝千依百顺,如今我再不要那样愚蠢。说罢,便将右手倾力挥出,那狭长的素琴顿时如刀剑一样锐利。

琴弦割伤了沈苍颢的脸。

刺目的红线,从颧骨斜飞入鬓角。却比不过心痛。沈苍颢愕然僵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只是受到归蟒的操控,紫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木紫允嫣然巧笑。但那笑容却放得快,收得快,倏地就从蚕丝变成利刃。她喝道,若是交出追善,我尚可饶你一命。她的话音刚落,沈苍颢纵身跃起。他不想对她出手。可是他不得不出手。他的武功在她之上,想要制服她,并非难事。但她殊死抵抗,那份力量就像翻了双倍。他只好拿出七成甚至八成的掌力,迫不得已,还是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