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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宸知道,一旦踏入那高耸的城楼,要杀紫允,便难上加难。可他仍是放弃了。紫允就像一个魔咒,干扰着他的意念。他终究没有办法驱使自己将剑插入她的胸膛。由记得临行前渊主交代,要以桫椤琴木紫允的鲜血来喂饱他手中生锈的铁剑,而优胜劣汰是生鬼渊近百年来的教规,教中弟子倘若不能完成限定的任务,无论其地位备份如何,必然要遭受惩罚。

五更。

钟声遥遥。楼头残梦。

明玉宸如稀薄的水雾,在紫允的面前蒸发。她伸手挽留,只挽到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她睁了眼,松开被子,缓缓拭去额头的冷汗。

耳畔,犹徘徊着明玉宸干脆利落的嗓音。他说,我走了,我是你手下的败将,不能完成使命。你且好自为之。但紫允分明的感觉到一股酸涩的压抑的离别,仿佛是要阔别一位好友知交。而且她也知道明玉宸并非胜不过她,他只是不忍心,追追逐逐一路的厮杀与逃亡,偶尔共赴险境的合作与默契,渐渐的改变了两人之间的气场。

彼此间的微妙,难以言喻。

§求医者

燕栖谷,是一块荒凉的地方。

怪石嶙峋。

寸草不生。

正因为如此,神医觅无痕才将他的药庐搭建在这里。他的医术之精湛,堪比再世的华佗,但喜怒之无常,又胜过高举庙堂的帝王。所以他救的人不少,得罪的人便更多。

紫允没有入谷,她知道里面必定机关重重暗部疑阵。她只在谷口以琴声相邀。她的琴,除了具备普通的刀剑的锋利,可杀人,可自保,更特别的地方在于琴声能传达她的心意,她若要听琴者伤筋动骨方寸大乱,那对方必定不会清醒;她若是要通过琴音代替语言,听琴的人,也必定能领会。

少顷。

燕栖谷葫芦形状的山谷口,萧瑟的秋风底下,缓缓走出青襟白褂的男子,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头发梳得整齐,胡须也剃得干净。

他道,木姑娘造访,若不是为了红袖楼,那边是受人所托了。他清浅的笑容衬托出眼角的鱼尾纹。紫允便看着那细细的纹路,欠身道,晚辈的确是受人所托,至于雇主的身份,莫说是晚辈不知,就算知道,也不可透露。她忽然觉得自己说话的方式像极了当初的明玉宸,不觉一震,敛神道,神医想必也清楚,红袖楼收人钱财,忠人之事,雇主的意思是要我将神医带去云南的十和镇,替一位老夫人看病,神医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人家都说,这江湖上,无论你开罪了黑道或白道,都是清楚分明的,唯有逆了红袖楼的意,才最最麻烦。因为那里有七位仙女一般的姑娘,她们纵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履行对雇主的承诺,她们会出尽奇招,比白道中人更执着,比黑道中人更冷漠。所以,我如果拒绝了你,莫说是这燕栖谷,只怕天涯海角,你也是跟定我了吧?

没错。

虽说是笑容淡雅,却也掩饰不住面上一朵桃红。这神医觅无痕的言辞轻佻,神色暧昧,倒有几分似登徒的浪子。

紫允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觅无痕不懂武功。素来关于他的传闻都只是围绕着他的医术与行踪,罕有人提及他的武功。所以,江湖中甚至有人以为他深不可测。

包括紫允。

他们一同上路前往云南,在途中,经过悉心的观察与试探,紫允方确定他的手无缚鸡之力是绝无虚假的。她想,他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惧怕了她。但他那样的禀性,能活到今时今日,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吧。

六天之后。

他们抵达云南。十和镇。有枯涧石桥,满山红叶,景致颇为动人。梨花巷就在十和镇的西北边,曲折狭窄的巷子,看上去有些落魄。紫允按照楼主交代的,果然在巷子的尽头看见杏黄大铜环的楠木门。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正是为他们而开。

紫允和觅无痕对望一眼,并肩走进去。

空旷的千元,唯一的植被就是一棵几近枯萎的芭蕉树。焦黄的叶子大片垂着,带有几分落寞的意味。他们在这大宅子里徘徊许久,从前院到后院,竟是连个丫鬟仆人也没有见到。觅无痕讪笑道,莫非红袖楼的人也有接错生意的时候?

紫允侧过头,瞪了觅无痕一眼。这一眼的平行处,回廊转角,突然如鬼魅般闪过一片朱红的裙角。紫允眉心一拧,拨开觅无痕极速地掠过去。她以为那鬼祟之人是要逃走,却不料对方原来是对面相迎,两个人差点就撞

了个满怀。

那女子,朱唇未启,神色倦怠,却隐隐的透出森严的敌意。朱红的衣裙带着逼人的凌厉。紫允看了她一会儿,问,这宅子就你一人?

她冷笑,道,还有一人。

李老夫人?

想知道,尽管随我来。女子轻蔑地扫了一眼觅无痕,转身轻飘飘的走了。她的力道与步伐告诉紫允,她亦是习武的高手。

他们绕过回廊从拱门进入另一片宅院。哪里的亭台水榭方有了点生气。女子在一排厢房的中间停下来,道,需要救治的人,就在里面。

紫允嘴角扬起,露出胸有成竹与漫不经心的表情,似在说,这里面纵然暗藏了玄机,我亦不惧怕。她朗朗的推进门去。

甫一站定。

却像冰柱似的凝固了。

身后的觅无痕不知就里,但紫允却看见端正的躺在素花棉被里露出头和手的男子,赫然就是明玉宸。

§偿还

根本就没有李老夫人。焉绮说,这是你欠他的。你欠明玉宸的。所以,你要为他找神医,就算不能恢复他的武功,也要治好他被挑断的手筋脚筋。

焉绮就是那红衣的女子。

亦是生鬼渊的门徒。

半年前的明玉宸无功而返,他因此受到惩罚,渊主毁了他的武功,再将他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他犹如垃圾一般,生死都不在有谁过问。

除了焉绮。

她深爱着他。很多年,年年如是。她知道神医同渊主素有过节,她若求医,只会吃闭门羹,所以她到红袖楼,指定要紫允来承担这笔买卖。如她所说,你欠明玉宸的,你要偿还。你莫非真的不懂他为何要维护你,维护到,宁可舍弃他的武功,自由,甚至尊严。

紫允无言以对。

若是曾经,她对明玉宸的心思只是揣测,但有了焉绮这番话,再加上眼下狼狈的明玉宸,她已经足够确定。

可是,确定又能怎样呢?

突然之间,她如何能够决断,这关乎一生,关乎情,关乎心得抉择。她纵有无数的江湖阅历,但这样的事,她仍欠缺了冷静和机智。她唯有暂时守着他,希望觅无痕真的能够妙手回春吧。

紫允在明玉宸的床前坐下,男子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清朗。他说,为何我总是要你看见我不英武的模样。

紫允却笑不出。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道,对不起。

明玉宸摇头,是我技不如你,我没能完成任务,受到惩罚也在意料之中。你为何还要这样说?紫允急了。呢喃道这辈子也不愿在我面前承认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明玉宸怔住,道,你别听焉绮胡说,都是她猜测的。

紫允垂了眼睑,沉痛道,我是女子,我和她一样,相信我的直觉。

可我已经是个废人。我的手脚纵然能恢复,但没有武功,这江湖就再没有我的立锥之地。明玉宸的声音低哑,一字一句,都像榔头似的锤击着紫允。那强烈的愧疚感折磨着她,她几乎要冲口而出说她不介意,说她此生

此世天上地下都随着他走。可她还是忍住了,黯然地退出房间。

转角处,横梁的阴影覆盖的,是红衣女子一双凌厉的眼。

两个月过去。

紫允接到红袖楼信使的召唤,已经有五次,但她始终也没有离开十和镇。她不向楼主解释自己逗留的原因。

她惯了一意孤行。

觅无痕的医术却不似传说中的那边了得,到了第三月伊始,明玉宸的手脚方有了些力气,可以担负轻微的重量,而走路仍是要拐杖。用觅无痕自己的话来说,神医也是人,任何的病症,都要循序渐进,不可能一步登天。

而这段时间焉绮亦往返于十和镇与生鬼渊,她对紫允始终充满了敌意,眼睛里总带着不灭的煞气。她甚至试图要杀了紫允。在某个冷雨凄风的深夜里,她的九节鞭如凶猛的鳄鱼,吐出能够使人骨头也结冰的寒气。

紫允的桫椤琴奏出最后的一个音符,手指刚好冻僵。

她们谁也没能伤了谁。但焉绮知道紫允出手的时候略有保留,她想她大概是顾忌自己和明玉宸份属同门吧。她不由得恍惚地叹了几声。

当明玉宸能够脱离拐杖,而行动自如的时候,早春又至。乡野间不知名的花儿连绵成海,清香随风而来。

那宅院里,桃花只露了些苗头就仓皇的陨落。芭蕉不但没有复活,反而是彻底的死去了。

紫允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有异样,她弹琴的时候无法将精力集中,手指涩钝,时而还会有紊乱的真气于血脉间游走。

某一日。

清晨。

紫允起身不见了桫椤琴,她推开门,却见觅无痕端正的立在院中凉亭,眼神轻蔑,嘴角带笑,正细细的把玩着琴弦 。

§庸碌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