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夔王寝宫的深处,扶苏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湘夫人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尖锐。
“虽然已经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颤了一下。
扶苏察觉出她的变化,轻呼道:“湘灵——”
“不要这样叫我!”湘夫人轻声的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断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茎,渗出淡淡的汁液来,把掌心染成青绿色。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我管不了许多啊。但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夔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和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病死了。
“清任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不会这样对待濂宁的。”扶苏叹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他么?”
湘夫人微微的笑了笑。清任,清任的确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但是夔国的政治,是轮回的而且代代相同的。为什么一说起这些,扶苏就不理解她的意思。难道九嶷的后人,真是如此一窍不通?
扶苏犹豫着续道:“再说,以濂宁的情况,是不可能成为夔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缓缓的掐入掌心:“不止为濂宁。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须延缓武襄的死亡……”
“什么理由?”
湘夫人不应。
夔王武襄庞大的躯体在锦绣之间横呈,发出迟缓的喘息。
扶苏看着尸居余气的夔王,忽然一阵阵恶心与恼怒涌上心间。
权利,权利!他想他明白了。这些年来她停留在这个雄有天下的男人身边,怕是耳濡目染了不少。她所想的,所谈论的,始终是权利!和公子清任,一模一样。“你关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则时机尚未成熟,武襄倘若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夺了先机。是不是拖延时间,把濂宁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夔国的一切?是不是作为先王的公主,你觉得你才是夔国理所当然的继承者?这就是你,湘灵,现在所想要的一切么!”
湘夫人听罢,不由得浑身一震。二十年来,矜持而冷淡的扶苏,还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这样强烈的情绪。她的手指松开,露出五个鲜红的指痕。然则她终于道:“说的不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哈!”扶苏怆然大笑一声。
湘夫人紧紧盯住了他。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扶苏似带着几分怨怼,快速的说道,“你还是死了这份心罢!其实在为夔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诉你,这是徒劳。武襄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苏大声道:“血咒!是九嶷神圣的血咒!”
湘夫人茫然道:“难道说,我们小时候听老司命讲的那些青兕的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扶苏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黄黄的册子。“当年武襄的一把大火,烧毁了九嶷多少珍贵的典籍。所幸这本司命的历书,还算被我抢了出来。”
册子翻过一页,赫然一行血字:“杀青兕者,不出三月。”
湘夫人合上历书,默默的沉吟着。
青兕,传说中守护江南九嶷族人神兽。它出没在云梦泽深处,水草丰美的高树密林之间。每逢圆月初升,它会在江离山深处的幽潭里沐浴,月光下浑身披着炫目的青色麟羽。在九嶷代代相传的神话里,青兕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凡敢于令它流血的人,必将遭到血咒的惩罚。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上,夔王的箭筒。
夔王武襄,以战神而闻名。他自恃膂力过人,所用的羽箭皆是用青铜打制而成,杀伤力极大。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支一尺三寸长的锋利羽箭上,似乎尚滴淌着青色的血液。
湘夫人恍恍然的低声念道:“血咒,是神兽青兕的愤怒,也是九嶷最可怕的诅咒。血流一日未干,创伤一日不平,青兕的愤怒也就一日不可平息。如果三月之内杀伤青兕的凶手不能偿命,那么青兕将会死去。而血咒之灾将会祸及整个九嶷大地。”
扶苏淡淡道:“原来你还记得师父的话。”
湘夫人道:“那么这一回,又是谁法力无边,扣留了武襄的灵魂?”
扶苏咬着髭须不说话。
“我记得师父还说,当青兕受伤的时候,九嶷的大司命,有责任扣住伤害青兕者的灵魂。我们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外地来的夔人,因为听说了青兕的美丽而去偷看。他只是远远的向青兕扔了一块小石子儿,就被师父把灵魂押在芦苇里面,九九八十一天。这一回,没想到,虽然九嶷的大司命已经作了夔人的祭司,夔王居然还是被扣留了灵魂!是谁干的!”湘夫人盯着扶苏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看穿了过去。
扶苏迅速的躲过她的眼光。
湘夫人忽然掀开了扶苏的额发,于是那道晦黯的蓝月亮露了出来。
“不是你,”湘夫人冷笑道,“大司命扶苏,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扶苏沉声道:“你忘了,师父还说过,青兕的血咒虽然针对它的仇敌,其实也是九嶷,也是整个人世间的灾难。所以,必须——”
“算了罢,扶苏!”湘夫人打断了他,把册子掷到桌上,“我并不相信这些!你们这些司命,就只会编造一些装神弄鬼的故事,青兕怎么能够能够保护九嶷!但是你们却想让武襄去死,难道为了一头青兕就让夔王去死?”
扶苏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让青兕受了重伤。扣留他的灵魂是为了让青兕康复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湘夫人焦急的打断了他:“你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扶苏道,“我记得武襄他,还没有为九嶷付出过代价。青兕也是为九嶷报仇。”
“这是胡说!”湘夫人厉声叫道,本来美丽绝伦的脸,因为苍白而现出诡异来。“这是胡说。是你们复仇的借口。难道不是么?扶苏,你们不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