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除了庄主。他很尽力的劝了我两句,然后封我做山庄的护法,——还是为我另设的新头衔呢!
从那一刻开始,优昙山庄原本单纯的气氛变得异样了。我搬出去以后,辛夷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暗无天日,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每当我转一过身,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窃窃私语的下一步就是离心离德。
不在乎他们怎样说血娃娃。庄里的人离心离德,正是我所要的。
“你什么意思?”丁香忍不住了,在甬道口堵住了我。
我咬了咬嘴唇,鼻子一酸。丁香倒慌了,把我拉到了一边。
“那天庄主留下我,说山庄里有两个最强的杀手,各执一派势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丁香变了脸色,他知道无论是在庄主的心目中地位,还是庄中亲党的寡众,他可都逊我一筹。
“到底是从小的朋友,你叫我怎么办?出家也就是缓兵之策。”
到底是从小的朋友,丁香也是相信血娃娃的。何况,一般来说高高在上的庄主,有谁猜得透他的机心?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你早做打算吧?”
丁香捏紧拳头,匆匆走了。
我朝着那空无一人的甬道,不由得淡淡笑了。可惜,绿意怎么还不来。想让她带个信回去,蝶舞妖风如果能够及时赶到帮忙,事情也许还会更顺利一些。不过,现在没有她也行,就算给她一个惊喜好了。
能够双手奉上江湖第一大帮派优昙山庄,也算她没有白养我一场。
“给我梳头,结婚时梳的那一种。”
红情没有动,一双棱棱的眼睛瞪着我。终有一天,我要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
“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用你管!”
哈!精明的探子,也有你蒙在鼓里的时候。
“小姐你不能这样!”红情突然尖叫起来。
我有点慌了,这丫头疯了,想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么?
“你听我说小姐——”我挥挥袖子,封住了她的穴道。
“哼,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我坐在妆台边,自己给自己收拾。头发就这么披着,也还过得去吧?
红情倒在地上,眼珠子拼命的转动,所有的意思都是要留住我。何苦呢?我是在为你们的目的而出卖自己!这一切,不都是你们期盼了许多年的么?我束好衣带,忽然有一种非常悲壮非常狂乱的感觉。
额头也渐渐的滚烫起来。
走过原来的新房前面,也能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苦苦的望着我。我对着窗户纸低声说:“忘了吧,世上有很多真正的好女孩子……”
丁香那边,应该准备好了。
凤尾香罗薄几重。唯一大煞风景的是那个老男人。
“倩伶好可爱……”
我怎么搞的?居然不由自主的躲开了那只蛇皮一样的瘦手。
“呵呵,”他的眼角里都透着油腻腻的意思,“真是个小娃娃。”
小娃娃的手指甲里,可藏着迷魂的药粉。这一点,连丁香也不曾料到。
“娃娃,知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很贴心的感觉,想不疼你都不行。”
哼,原来还是一见钟情!
左手示指上的“小怜香”插入神道穴,右手环指上的“观音散”插入至阴穴,他就要从此听我摆布了,让他给蝶舞妖风磕头,他不敢只作一个揖了事。洞庭药王的不传秘方,就是灭了他们的门,也不一定搞得到。这就是血娃娃的能耐。我若不一剑了结了那个白头发老太太,杀人灭口,今日的丁香或者就会想到,事情不会按他安排的那样发展。
“娃娃,叫我一声‘陵哥哥’,——叫啊!”
什么陵哥哥!我有点想吐,对着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柔柔的叫了一声。
“陵哥哥——”手指慢慢爬上他的背脊。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似乎喃喃的念着一个很久远的名字。
“……小蝶,小蝶……”
——什么?
我的头几乎要炸开。小蝶!……等一等!
来不及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
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绝望这样恐怖的尖叫声,哪怕是在优昙山庄席卷江湖的最无情的屠杀里。这声音嘶啦嘶啦的,渗着血腥的气息,却瓦解了我的全部意志和勇气。
我迅速的挣脱出来,向那个声音冲了过去,真的只想扑在她怀里,好好大哭一场。
她竟然七年来头一次没有带人皮面具,披一袭彩衣斑斓,翩翩有如青城山密林深处妖冶神秘的蝴蝶。此时在朔风里燃烧,如火如荼。
“妈——”
然而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我面上。
——“贱人!”
我愣住了,一时间所有的眼泪全都凝固。
我好恨!
只是因为她心里不可告人的愿望,一直以来我任她摆布,为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却只得到她这样的回答。整整淤积了十五年的怨恨、失落、委屈,一下子侵吞了我,如冰雹下的花朵。
但她再不看我一眼,水袖横飞,妖风蝶舞,以最为邪恶的招式,扑向了倒在床头的庄主。
我不管,冲出屋外。我也不要看她,再也不要看她,随她想怎么样,随她要干什么!她生我下来,只是为了看着我毁灭。我这一生,恨透了她!
“庄五陵你这个禽兽!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闭上眼,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管他们的事情。我靠在窗下,一任风沙把裸露的肩臂割得生疼,割出道道血口,一如我年轻但已然支离破碎的感情。
原来恨一个人,也是这样的辛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面安静下来。
我忘了,母亲还在里面。
他们两个都死了。看不出来是谁杀了谁,然后又自杀。或者是同归于尽?
时间停滞很久之后,我终于想起来母亲那一个招数,是她的绝技“蝶舞”中的最后一式。蝴蝶抖落了所有美丽的鳞粉,制造出最恶毒的氤氲,所以敌我双方,都不能再活下去。这样做,只因她悲伤到了极点。
她死在那里,五色蝶衣浸透了鲜血,永远不再翩然而起。
我的母亲死了。
丁香真是个白痴啊!事情稍微起了点变化,他就无所适从。本来想让血娃娃行刺庄主,他来个渔翁得利。想不到半路杀出个蝶舞妖风,一切还没容他开始动手,就结束了。
在迅速抚平山庄的骚乱之后,看着他那个茫然的样子,我连收拾他的兴趣都没有了。留他一些日子再说吧!
优昙山庄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我以护法的身份,理所当然的承袭了庄主之位。刀剑讲话的世界,我的紫青剑就是天理,没有人再敢提起从前那些事情。大家心悦诚服的簇拥在我周围,完成前庄主的未竟事业,南征北战,拓地无数。
血娃娃有着唐门后代的深沉机心,又学到了前任庄主庄五陵的雄才大略恩威并重,带着优昙山庄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一群精壮杀手,江湖上所向披靡。
只有一个人离开了,那就是辛夷。丁香问过我要不要追杀他,我不置可否。过了两天他却把辛夷的人头带来给我看。这是唯一一个真正爱过我的男人,却因我伤透了心,又送了性命。
丁香是我的得力助手。当优昙山庄的气焰越燃越高的时候,江湖上对我们也有过许多的说法,甚至还有人说,心狠手辣不可一世的血娃娃唐倩伶,在山庄里蓄养了无数面首。
胡说八道,懒得跟他们讲。十五岁以后,我就根本的讨厌男人了。
再也不会有什么人走近我了。
我们的统一江湖的最后一战,是在天台。
国清寺的长老,亲自带着一众弟子,向优昙庄主血娃娃山呼万岁。我挥着手,让他们把桐柏观那群硬骨头的牛鼻子都拖出去砍了。说是和尚不能杀生,其实他们干得很卖力。几声惨叫之后,灵溪水就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红飘带,把秀逸的天台变的又腥又咸。
江湖的杀戮,我竟看得有些厌倦了呢!
忽然,一对年轻的山民夫妇被我的属下拖了进来。
“哪一派的?”
“禀庄主,这两人倒不是什么武林中人。”那个属下犹犹豫豫又不乏得意的说,“在桃源洞捉到这小两口子。庄主您看看。”
那个女孩子,——应当说是少妇,竟然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不是被母亲杀死了么?
丁香笑了笑,回身道:“男的杀掉,女的留下来给庄主做替身吧?”
很好的主意,想找血娃娃报仇的人不少了。
我呆呆凝视着那张面孔,好像照镜子,这是另一个我么?很多年前在母亲温暖的胞衣里,手足相接,耳鬓厮磨,几回梦里曾相见。
“放他们回家吧。”我淡淡道。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我的姐姐千恩万谢的磕了几个头,急急忙忙和她丈夫走了。两人相依相偎,战战兢兢。那一双背影,看起来很幸福。
然后我就想起,这种念头没有道理。我又不知道,所谓“幸福”,应该是什么样子。
绿意一个人把母亲的尸体带回了青城山安葬。那一天,她又从那条甬道里走了回来,对我说的话,比这些年加起来还多。
“本来想把最后一瓶松香泡菜带过来,可是夫人……没有来得及做完,放了这些天,已经坏了。
“辛夷公子,的确是你的表哥。夫人当初把你送到优昙山庄,就是这个缘故。她觉得你才是庄五陵的继承人,应当得到优昙山庄而雄有天下。
“夫人和庄五陵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下人不清楚,也不好乱说。我只知道,夫人和张老爷——也就是从前的相思阁主感情很好,阁主却因为庄五陵而死。至于小姐你为什么会是庄五陵的孩子……
“可是尽管如此,夫人还是非常疼爱你的。那一年送你到优昙山庄比武,她守在门外,听见里面刀刀枪枪天昏地暗的,自己也绷得紧紧的。回到青城山,又大病了一场。这些事情,本来她都不让我们告诉你。
“夫人恨庄五陵,但没有打算过要杀死他,究竟是你父亲。她自己早年吃人家的亏,所以希望你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剑客,从而出人头地,有钱有势,没有人能够欺负……
“人家说夫人是‘蝶舞妖风’,就是太倔强太有心了,偏偏小姐你,和她一模一样。有一回夫人跟我们说过,她之所以从小就逼着你练剑杀人,只是为了你将来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能够幸福……
“小姐,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我并没有从恍惚的神思中醒得过来,绿意已经摇摇晃晃的栽倒了,胸前插着她自己的小佩剑。我拼命的摇晃着她,想要拽紧这最后一根绳索,不愿让绳索那一头的母亲,从此永远消失掉。
“好在你现在,总算也坐到了这个位置,夫人可以瞑目了。小姐,红情已经被你处死,我知道你也容不下我的。说完该说的话,我就去见夫人……”
我死死的按住她胸前的伤口,然而她割的是自己的心脉。腥热的血,喷了我一脸一身。
直到最后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能够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恰恰的赶到?
难道所谓“感应”真的存在么?
如果存在的话,我倒想知道,她有没有象绿意所说的“瞑目”。“只是为了你将来能够幸福”。为了“幸福”,教给我绝世的武功,传给我阴毒的智谋,却唯独忘了告诉我,什么是幸福——已经结束了,我一生也不会知道了。
然而她留给我最后的话,竟然是……那样恶毒的辱骂!
寂寞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守着那条长长的甬道,计算日子:等到松香泡菜送到,还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过来,还有三个月;等到优昙花再度开放,还有五十二年。
一切都象很多年来的习惯一样。
哪怕明明知道,绿意等不来,母亲也等不来了。
唯一有可能等得到的,是六十年一开的优昙仙花。没有人给我剪头发,就这样一直长下去,长下去,直到满头银丝似雪。那个时候,优昙花开了,白发转青丝,那甬道的尽头,会不会有蝴蝶再度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