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雪颜忍不住了,冲着丁香嚷起来。
丁香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停住脚,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定雪颜,不由得悠然而叹。
雪颜也看他。两人对视了一回。丁香很明朗的笑了:“师弟,这么些日子,你可是答理我了。为你这一声,我连庄主都冒犯了呢!”
丁香的这一句话,让雪颜的心都揉碎了。为了他,师兄可以连庄主都放弃!他还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他呆呆的望着师兄,费了多少力气,总算喉咙里的那些酸酸楚楚全都咽了下去。他一笑,作出很开心的样子,朗声道:“师兄,我那里有庄主赐的好酒,今日我们兄弟俩……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兰陵美酒郁金香,照见炯炯肝胆,照见依依柔情。
峨嵋的弟子,却都不胜酒力。几盅下肚,丁香的话忽然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尽是些掏心掏肺的话语。多少日子积压下来不敢说的,一旦倾泻,如火如荼。直听得雪颜心迷意醉,听得雪颜面红耳赤,是这些酒太浓冽了吧?他痴痴的欣赏着师兄脸上,每一道英挺的线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拜和满足。
师兄的手心很温暖,带着他朝着无边无尽的深渊里,堕落,飞翔。
他沉醉了,他也沉醉了。
那一个夜晚据说颇不平静。醉眼如花,幽灯如血,夜光滟滟,乌啼声远。第二天,整个优昙山庄都沸腾了,息息簌簌的声浪
雪颜伏在床上,半幅锦被胡乱裹着身子。直到日上三竿,他都没有力气起来。他对师兄的是全心全意的,可也是不掺一点渣滓的,就像峨嵋的初雪一样洁净透明。怎么一夜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握手河桥柳似金,蜂须轻惹百花心,蕙风兰思寄清琴。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
怎么会这样呢?
头痛欲裂。他翻了个身,忽然看见了对面的铜镜。镜光闪闪,把这间小小的金屋,映成一个奇异的境界。那一刻,有一道光芒折射到他裸露的雪白脊背上,然后渗透进去,滋润着每一层肌理,每一寸心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深处,渐渐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他慢慢支了起来,走下地,在镜台前端坐好,看了又看,这张面孔。他抹平衣襟的皱纹,拣了一把木梳,把头发散开,缓缓的梳理。
丁香却不在。他一早就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枕边偎依的师弟,一夜宿酒全醒了过来。
闯了大祸了。
他匆匆跑了出来,根本不敢惊醒雪颜。他看见雪颜的窗下聚了几个洗衣的丫头,在窃窃私语;他看见“风剪一丝红”坐在门前捧腹大笑;他看见赤峰和铁袖姑姑面色凝重,理都不理他;他看见练小枚那几个女孩子剑也不练了,头碰头的唧唧喳喳,看见他走过来,忽地又散开。他是优昙山庄的副庄主,除了血娃娃,没有人敢对他无礼。但是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每一个人可以用眼神杀死他,甚至庄里的每一匹马的嘶鸣,每一棵草的摇曳,都是在嘲笑他。饶是丁香久历江湖,也禁不住要精神崩溃了。还不到一个上午,整个优昙山庄,都已经知道了,一定是这样。唐倩伶也一定知道了。她饶不了自己!丁香慌里慌张的把自己反锁进屋子里,斟酌着是不是该逃跑。
然而,有一个人来对他说话,那是唐倩伶的侍儿,说庄主有事,找他去含冰阁。
庄里的几位长老都在,唐倩伶自顾自低着头,吩咐大家先吃午饭。丁香腿都软了,战战兢兢坐到了她身边的位置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米是面,是汤是菜。
会议开了整整一下午,唐倩伶一直和大家讨论远征海南岛,居然绝口未提昨晚的事情。丁香的心悬了又悬:难道说,还没有人告诉她?
会议开完了,长老们一个一个退出阁去。忽然,唐倩伶轻咳了一声,叫住丁香。
大家都转过头来,眼光扫向丁香,神情嘲弄、怜悯、暧昧的都有。
“昨晚和你师弟——喝醉酒了?”
丁香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倩伶笑了:“雪颜年轻不知节制,你作师兄的也这么糊涂?酒醉伤身,下次不可了。”
她那语气,倒像是大姐姐教育小弟弟一般。丁香是听错了么?赤峰连忙出头:“禀庄主……”
“不必,我都听见了,”唐倩伶的态度很是和蔼,“庄上的风气,最近有些不对。再有人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不客气了。”
丁香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大家纷纷退去,他落后几步,不禁回过头又看了唐倩伶一眼。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
“我只是可怜雪颜。”唐倩伶的眼神,冷得像一把冰刀,割断了他的所有遐思。
这是警告,放他一回,不会有下次了。丁香化险为夷,简直有再世为人之感。
只是一次无心的误会,一次误会。走出含冰阁,他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但是他路过雪颜的小屋,听见那一声柔柔的呼唤,还是禁不住停下脚,走了进去。总要说清楚吧?师弟,应当能够明白他的处境。他不敢回应,直接推开了雪颜的房门。
“你在干什么!”
看见雪颜,丁香几乎吓晕了过去。
那是师弟么?轻袍缓带、云鬓花颜,半点绛唇在灯影下散出魅人的幽香。
“回来了……”他的声音,也变得跟黄鹂一样轻灵。
“你这是干什么?”丁香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来。
雪颜柔柔的笑了:“我梳上头发了,学人家新娘子的样式。好看不好看?你……喜欢不喜欢?”
是很美,惊若天人,雪颜本来就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可以让丁香看得如醉如痴。但是……丁香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冲了过去,“啪啪”两声,打了雪颜两个重重的耳光。
“你发疯么!”
雪颜呆住了,连眼泪都忘了落下来。
丁香看看那张吹弹得破的脸颊上,落了十个重重的指印,一时间,自己也伤了心,低头不语。
“你……”雪颜终于喃喃道,“你怎么这样……对我?我们已经……已经……难道,你不是……你没有当我是你的……你的……妻子么?”
“住口!你想毁了我么!”丁香发怒了,“你是我什么人,什么妻子老婆,——神经病!”
雪颜静静的瞧着他。
“你要再敢胡说,我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丁香冲出门去,觉得头痛欲裂。不由得蹲下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面庞。风吹过来,忽然间落下了一点湿湿的东西。
雪颜把十根手指插进了发髻中,青丝一把,又一把,扯下来,狠狠的,随风散去。
从那以后,雪颜就像换了一个人。大家都说峨嵋派心慈手软的小师弟,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杀手。该杀便杀,该剐便剐,手起刀落,血流成河,没有一点犹豫。心狠手辣的时候,唐倩伶自己犹有不及;对待庄上的兄弟,还是像以前一样文质彬彬细心周到,所谓的江湖规矩、兄弟义气也见得更多,说话做事变得果断得体。他在优昙山庄的地位,渐渐的举足轻重起来。第四把交椅,不再只是个虚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