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两个字,她心里沉了一沉,往那边望去。即使在血泊黄沙的天愁地惨之中,依然流淌着琉璃的绝世无伦光彩。
她跑过去把它捧了起来,竟然还是完整无缺的。
都说琉璃易碎,这可不是奇迹?
"长相守",紧紧的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初见之下, 只是痴痴的望着面前那一件杰作,瀚海里炼出的琉璃镜台,被弄成盘根错节的千秋树与万年藤,紧紧的交织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梦幻。
菁儿,无论你飘零何方,那一点点的坚持忍耐是不能变的。一如琉璃,华美而冷硬,脆弱而凌厉,纵是埋藏于瀚海荒沙,掩不去灵异的光彩。
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还在酒泉以西,玉门关外人际不至的大漠里。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个出产罕遇的琉璃精品的传奇所在。中原的琉璃炼制工艺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们抢着收藏、进献到宫里去的惊世杰作,全部来自关外那个神秘的琉璃堡,件件价值连城。所以虽然鲜有人真正到过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个金玉铺就的富贵乡,神话里的天神的别墅。赤峰在杭州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她和母亲说,说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盘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眼下是再没有别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两条人影。风沙烈日,无边无际,花一般娇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皮囊里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统统留给了菁儿。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自玉门关一战,老头儿就摇身变了一个人,从前能说会道,如今成了锯嘴的葫芦,完全不可理喻。菁儿也就沉默着。她才知道赤峰会武功,不但会武功,而且心机如此。那么所谓琉璃堡,可能与“江湖”有涉。菁儿很想问一问,但显然赤峰是不打算说的。他把她照顾的很好,有效的堵了她的嘴。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盖兮毡为墙,以肉为衣兮酪为浆。长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哪里传来这悲愁的古曲呢?一丝丝牵着人的心。
——老头儿在杭州,跟母亲讲什么来着?
“这个嘛,王夫人,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论亲。老朽这一趟出来,就是想寻一位江南闺秀带回去,琉璃镜台就是聘礼。我看令爱如此酷爱琉璃,当是有缘人……”
真是酷爱,一见那个名为长相守的镜台,菁儿就疯魔了。镜台的深处,散发出遥远的光彩来,琉璃独有的神韵,还带着淡紫色的馨香。能造出这样镜台,又是怎样一个人?
作母亲的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那边家世如何,人品怎样……菁儿十七岁了,在美女如云的杭州,也算出类拔萃。这一年提亲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难道说到头来,却远远的嫁到寸草不生的关外?老头儿嘿嘿冷笑着走了。然后她一病不起,直到老头儿携着镜台再来。那一天她仿佛心魂都已经飞出,深深的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难分难解。
——那是你么?
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很多人不相信疯魔的说法,可是她相信。
“孽缘啊!” 母亲允亲的时候叹息着,把“长相守”又装回了她的箱笼,为的是她那流连的眼神。送嫁时母亲伤感极了:“带去吧。都是这东西……”
娘若是知道眼下的情形,多半又要埋怨心疼,只是娘不会再有她的消息。
对于将来,她可以有几分期待?那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赤峰是高手,那么他家公子也会武功啦?他倒不是乌孙王,赤峰隐隐说过,他是汉人,也来自遥远的江南。那会是怎样的人呢?猜不出啊……一丝惆怅不绝如缕,背井离乡,抛家别母,究竟为的是什么?是因为琉璃……还是琉璃后面的幻影?
别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只有往前走罢。她又将怀里的东西紧了紧。
还是那“长相守”。
委婉的枝叶纠缠,焦灼的光彩灵动,仿佛贴着人的心。
“到了,小姐。”赤峰冷冷道。
菁儿一惊,揉揉眼从骆驼背上爬起来。
她听错了么?“到哪里了?”
“琉璃堡。”
不相信,眼睛耳朵都不相信!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漫漫黄沙,什么都没有。琉璃堡,琉璃堡在哪里?
“抬头!”
是了,在那座高高的沙丘的顶上,隐然有一所低矮的木房,——或者说是木棚子更贴切。因为的确只有几块破木板拼凑在一起,仄仄的逼向火热的天顶。
这——就是琉璃堡,——传奇一样的珍宝宫殿,她一生的归宿?江南的心,微微的战栗起来。
很累了,唇边还是流露出一撇苦笑来。赤峰瞧在眼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笑道:“小姐失望啦?”
菁儿咬咬牙,道:“你说过,会有很多琉璃。”
赤峰“哼”了一声,忽然抓起她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叫,身子就飞了起来。老头儿踩着簌簌黄沙,就像是登泰山十八盘,嗖嗖几下,就蹭到了沙丘顶上。
“砰”的一声,她被推进了一间屋子,然后身后的门也关上了:“今后你就住这里!”
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这样对待过。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是飞得有些发晕了。她从缓缓的爬起来,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在疼,心里说不出的疲惫。一点泪水,从眼圈里涩涩的滑了出来。
忽然,那滴眼泪在地板上打了个转,滴溜溜的滑了开去,荷叶滚珠似的。她诧异极了,抬头望过去,一时间心都醉了。
真的是琉璃,满屋子的琉璃,满世界的琉璃!
她捂住脸,生怕看花了眼似的。稍稍平定一下情绪,又从指缝里悄悄窥视。那是银色的花,紫色的树,绿色的雪,蓝色的月,洋金色的水鸟在波浪上栖息,红叶在古老的金樽里散发秋凉。是谁有这样的奇思妙意?远远的,又切近身边,那每一根线条,每一道光芒,都是一个会讲话的小小精灵。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思绪。梦一样精彩的琉璃!
晚饭很简单,却也是江南的风味,真不知他们哪里弄来的。菁儿吃得津津有味。
“没什么,公子不吃胡人的东西,我每天给他做南方菜。”赤峰道。
菁儿想起了什么:“庄子里别的人呢?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赤峰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别的人,这里一直以来都只有公子和我。你有什么事就问我好了。”
比起房屋的简陋来,这也不算太让人吃惊了。菁儿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那么你家公子呢?”
“公子出门了。”
“出门——”
“是的,他每天在沙丘那边炼琉璃,晚上才回来。”
现在外面天就已经黑了,那人是不是应该回来了?一紧张,居然不知不觉红了红脸。
赤峰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冷笑,收起盘子退出去。跨出门槛,忽然道:“公子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她呆住了。
老头儿迅速掩上门,接着一阵叮叮当当,从外面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