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曹媚娘转身笑道:“玉师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苏娇嗔着:“好妈妈,流苏这辈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调弄着女琴师,一边转着手里一个精巧的银酒壶,壶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罗花,似是藏人的工艺。“你不知道,这酒名唤洗尘缘,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人世间的烦恼,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苏没在意,笑笑摇头。曹媚娘脸一沉,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苏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这样答应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杀成令海。而成令海的身边,是她惦记了多少年的那个人。即使拔剑四顾时,周遭所有的支持与慰藉都弃她而去,即使脉脉深心里,温暖的记忆和期待都化作飞烟,即使绝壁深渊,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弃。生命本是一场漫长朝觐,其间充满了孤独与艰辛,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玉流苏已然独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时,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华。而这种光华,在这漆黑如铁的漫漫长途,照亮一个短暂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样一个片刻。
这样她便无憾。
何况,到时他必然会出场。她根本不会武功。他杀死她,应该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过,她总可以再次看见,那满天的剑光从天而降。那时她的灵魂会挣出这伤痕累累的躯壳,腾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还有没有机会,问他最后一句话:
莽年华,惊风雨。那支《金缕曲》,后面一半是什么?
残阳如血。张化冰拖着疲惫的脚步返回南城,惊讶的发现那座破旧的祠堂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断砖残瓦,倒下的房梁中间,还隐隐冒出一股股黑烟。
“大哥,大哥……”他惊惶失措。
没有人回答。
那黑烟冒得奇怪。他跳了过去,搬开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乌黑一团,隐约是两个蜷曲的人形。一个没有腿,却抱紧了另一个身躯。
张化冰几乎晕了过去。
“可不要怪我们见死不就啊!”旁边一个地皮懒懒道。
“是啊是啊,”另一个随声附和,“我们连水都打来了,那个残废却横在门口,说火是他放的,谁要敢救打死谁。看不出这病歪歪的小老儿,真还有俩下子。我们可不敢跟他较劲儿。过一会儿火更大了,可更没法子了。”
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疯子罢?”有人小声道。
四 金缕裂
十月十九这一天,京城东边的北极阁胡同被往来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从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成令海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几个干儿子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指挥小太监们把一担一担的礼物挑到里面去。
外面鼓乐喧天。成令海靠在书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闭着眼,重重帘幕遮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传出一阵阵沉稳节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成令海已经四十岁了,因为面白无须,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今皇帝宠爱这个宦官,一则是为他办事利落,说话得体,——这是不必说的;二则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赛雪,兼之驻颜有术,不知底里的人还道他只是个年轻童子。宫里隐隐有传,皇上对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顺,竟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屋子里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窗外忽的闪过一道金光,却是女人头上烁烁的凤钗。成令海一动也不动。那女人微微叹了一声,忽然脖子上一冰,却是一个青面的侍卫,不声不响的用一只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么?”曹媚娘转过脸,鼻中喷出一道冷气,轻蔑无比。
那侍卫一溜烟的消失了,快的像掠过水面的一道阳光。
玉流苏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成府的。轿子落在院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的美人儿挑帘出来,一时间喧闹的后花园渐渐安静下来。看她盈盈的登上戏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圆凳儿上,一双烟水晶似的眼睛飘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边立刻有人奔上来,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这便是飘灯阁那个从不露面的女琴师,竟然在成府的堂会上亮相,一时议论纷纷。
一忽儿关公出场了,唱的是《单刀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家这小舟一叶。不比九重龙凤阙,这里是千丈狼虎穴。大丈夫心别,来,来,来。我觑的这单刀会似村会社。……”
扮关公的是一个刚出师的老生,一身半旧的银甲绿袍,声气如虹。可是满园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台边那一杆胡琴上。那胡琴拖,随,领,带,清音朗朗,壮怀激烈。真真的让下头的观众如痴如醉。谁都没看见,这时一个暗暗的人影滑了出来,悄然落座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旁,自斟了一盏八宝茶,一边抿着,一边把眼珠子望台上瞟。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当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心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玉流苏是看见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令海。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玉流苏手指一抖,袖中有一件的物事贴在了小臂上,冰凉生硬的。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这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曲罢掌声雷动。玉流苏方站起来,依然是冷冷的,却似不经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无限婉转似的。成令海也似微微的点了点头。
“琴挑——琴挑——”
底下已经有人呼喝起来。
曹媚娘早就备下了这一出。此时她看见成令海也出来了,便唤了莺莺、红娘和张生快快上场。《琴挑》一出,是《西厢记》的名段,唱的是张生思念崔莺莺,在西厢弹琴抒怀,被崔莺莺听见,两下里心意沟通,却是无缘得见。玉流苏端出喑哑琴,只听那青衣唱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一时四座皆惊。原先飘灯阁的这一出,一向是谭小蕙扮莺莺。如今谭小蕙死了,却不知何人顶缸。原来那女伶是谭小蕙的师妹,名唤徐意瑶,也是刚刚登台。端的是宽阔婉转,深沉凝重,一时众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师默默地调着弦,小生接道:“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则索向梦儿里相逢。……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却不道主人情重?则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下面却是莺莺的一段《小桃红》,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声淹没。“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秀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升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