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苏默默道:“总要有人出来碰这硬石头。可是如今呢?”
马水清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老二说,苏御史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来就无以为报。”
玉流苏的脸白了白。
马水清缓缓道:“无以为报——这一点,苏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们的师父——也就是凌波师妹的父亲一手带大的。我比他们两个大了六七岁。凌波和老二,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学武功,长大以后又同时出师,一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师父临去的时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顾他们两个小的。那意思虽然没有明说,难道我还不明白?凌波,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时我们在天目山,粉色的樱花开满了山谷。等到凌波长大,满山的樱花也比不过她的可爱……”
“不要说了!”玉流苏厉声叫道,“谁要他报什么知遇之恩!张化冰——他也配么!他——他——他只管去报成令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这一下,轮到马水清脸色煞白了。
玉流苏冷冷道:“接连杀死‘青龙’的三名好手,不留一个活口出来。连王骞,王骞也不曾敌得过。这等功夫,天下有几人呢!风尘三侠,好厉害啊!”她退后一步,死死盯着马水清的脸,“我要去告诉青龙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张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监成令海的秘密保镖,他们可决不会放过他。哪怕他张化冰再厉害,善恶到头,终有个了局。侠义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后一个,也要除掉,除掉这等叛逆!”
马水清叹道:“苏小姐,你就这样恨老二?”
玉流苏咬紧了嘴唇。她恨。自从看见谭小蕙留下的字条,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着。王骞虽败,终于挑掉了成令海身边那个神秘保镖的面纱。他冒死逃到飘灯阁,还是为了告诉苏小姐,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究竟是谁。可怜他和小蕙死的惨。玉流苏自己,竟还一直在期待这毒蛇有朝一日,会重拾故剑帮助自己复仇,这么多年,统统看错了,统统想错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马水清道。
吊子中赤褐色的液体在翻滚着,仿佛千万条小蛇在拼命的纠结蠕动。
“你不要恨他。”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着老二这样做的。你父亲死后,凌波师妹落到了他们手里,受尽折磨。我当时双腿已断,疯了似的要老二救凌波出来。成令海的条件是老二从此要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骂他,说凌波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师父。老二这样还是不肯,说以身事贼,更是师父和凌波都不能答应的。最后我拔出剑来,以死相逼,为救凌波,我情愿在你张化冰面前自刎。原来你爱她,还不及我!他听了这话,这才终于点了头。苏小姐,你不要责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从进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经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赌博,赢了钱就拿回来给凌波抓药。他一直留在成令海不能脱身,因为凌波被他们暗中下了药,解药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里也是成令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杀过青龙堂那些杀手,李竹花啊,桑旧亭啊,夏溟啊,王骞啊,他可从来没有出卖过你。成令海至今不知道,苏御史还有你这么一个义女留在人间,也不知道那些杀手是你派来的。早年间他还提过,要设法把你从夺翠楼赎出来,我便骂他三心二意。当然后来你成了名,又不同了……”
玉流苏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夺门而出。
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犹自喃喃道:“那时候老二不肯屈就于成令海,还说也许凌波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像这样,苟且偷生。我骂他没有人性……”
他顿住了,分明看见地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子,不知何时出现。
“那个女人是谁?”门口的人问。
马水清听出来,是回春堂那个切药的伙计。
“你们说了些什么?”那人语调冷冷的。
马水清叹了一口气,把筷子往地上一掷。
那枝细细的竹筷忽然反弹起来,直戳入门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响的倒在了地上。
马水清忽然清醒过来,慌忙过去试探。回春堂的伙计断了气了。
他茫然的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阁楼,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在苟且偷生。老二说的,也许是对的。”
玉流苏喝得大醉。玉楼春这样僻静的馆子,不会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师躲在这里,除了一斤黄酒,什么也不要。她开始头晕,扶着桌子不敢站起来,顺手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原不胜酒力,只觉得腹中翻滚的厉害,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店小二从门外探了一下头,看见不过是客人发酒疯,也懒得答理。
玉流苏发泄一阵,嗓子就哑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声高,一声低。她想起小的时候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院落还有童年。她原是无根无本的孤儿,耿直清高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终生所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那些山穷水尽也不能够妥协半分的东西。可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的。那间狭小的院落终年笼罩着血腥愁云。只有琴声与腊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后来出现了关于侠义的梦想。曾经以为那人,那剑,也会成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亲一般。然而很快的,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都已经被改变。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怎奈沧海横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时已然相忘,不能够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玉流苏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与哀怨都倾泻出来。
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躺在飘灯阁自己的帐子里,面前晃过曹媚娘银盆似的圆脸儿。“玉师傅,可是醒了。”
玉流苏挣扎着起来,依然头晕目眩,脸上还敷着一块冰凉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这脸,肿得不能见人了。流苏,你怎的哭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苏笑道,“我醉得难受,又呕不出来,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头醉了不要紧,你不知道,你这一天不回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今儿一大早,成府里的总管就来了,交待我们明儿进府里去,给成公公做寿。她老人家还特特单点了你的曲子。我还担心,若是你从此不回这飘灯阁……”
玉流苏揽过镜子,果然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忙扑了扑粉:“或者掩饰一下。但愿明儿不要叫成公公看出来。”
曹媚娘听见这话,知道她已是应允,满意的笑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
“流苏啊,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里面去献艺,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蓝褂子,一口钟似的。”
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一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