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嗫嚅着不说话。

  刘阿姨看着病床的天花板,叹了口气:“他在外面有人了吧。”

  “妈你瞎说什么呢!”那男人急了,“爸都多大年纪了,哪能啊!”

  刘阿姨扯起嘴角。

  是啊,哪能啊!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都说养儿才能防老。

  可她的男人和儿子却在她病重的时候商量着卖房子,卖早餐店筹钱买新房子。他们这哪是为了买学区房,这分明是在准备开始给她办后事了。

  “你走吧。”刘阿姨闭上眼,疲惫的摆手,“我困了。”

  “妈……”那男人不走,埋着头低声喊,“你再考虑考虑吧,就当为了你还没出生的孙子。”

  刘阿姨再也没有理他。

  “西西,帮我叫下护士,我该量体温了。”盛夏冷着脸出声。

  那男人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又回头看看看都不看他的刘阿姨,最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佝偻着背,过分单薄的肩膀上背了个破了皮的电脑包。

  刘阿姨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之后流了下来。

  盛夏和唐采西坐在刘阿姨床边,给她递纸巾,两个女孩都没多嘴说什么,人类有些情感或许是真的能共通,但是解决方法不能。

  不是当事人,谁都不能以觉得这样对你更好的方法去劝当事人。

  当事人的选择,只有当事人自己懂。

  悲凉再互通,也隔着人生。

  刘阿姨也没有再说话,仰面躺在床上,流了很多眼泪。

  病房变得十分压抑,唐采西陪盛夏待到护士开始赶人才不得不起身,刘阿姨又昏睡了过去,盛夏一个人坐在病房里,看了一会书,又放下书盯着窗外看了一会。

  病房窗外就是山,到了夜里黑黝黝的透不进光。

  盛夏叹了口气,披了件薄外套轻手轻脚地下床,悄悄打开病房门钻了出去。

  夜里十一点多,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护士站那边有人声。

  盛夏拢拢外套转了个身,选择了角落里那个没什么人用的电梯。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住在这小小的病房太久了,刘阿姨的事情又太压抑,她迫切的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住院楼一楼有个二十四小时的咖啡店,她想。

  坐那里吹吹风也好。

  又小又破的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程凉拎着一杯咖啡靠在电梯门边,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惯例要睡不睡的耷拉着眼皮,看到盛夏,一怔。

  ……

  盛夏那个瞬间有种读高中看课外书被老师抓到的心虚,又拽着外套拢了一下。

  “去哪?”值夜班半夜三更困得要死的程凉省了很多情绪,问得平铺直叙。

  他的病人,晚上十一点多企图坐保洁电梯开溜,看到他之后还一脸心虚。

  所以程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拿出了嘴里的棒棒糖,也直起了腰。

  医生肯定不会同意让她这个点喝咖啡。

  她昨天还有低烧今天说要出去吹吹风明显也不是医生会同意的事情。

  盛夏脑子飞速转了一下,回答:“晚饭吃撑了想走走。”

  程凉:“……”

  她当然不可能吃撑,因为胆囊炎的关系他给她开的饮食单要求都是半流质,晚上十一点了她上哪撑去。

  但是她也确实不太像是想偷溜出去,手里就拽着个手机,穿的还是病号服和拖鞋。

  还真像是就打算走走的样子。

  程凉想到今天护士在八卦的十五床病人家属的奇葩事迹,了然。

  “跟我来。”他没多说什么,也没让盛夏进电梯,等电梯门关上后拎着咖啡重新叼着棒棒糖自顾自的走。

  在他身后的盛夏抿着嘴犹豫了一下,小跑了两步跟了上去——人在医院,真的就会变得特别的听医生的话。

  程凉就这样慢悠悠的走,盛夏在后面有点紧张的跟,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站的护士只是和程凉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人对这个画面有什么异议——人在医院,病人跟着医生走通常都是有事要聊的。

  而且基本都是大事。

  可盛夏真没什么事,她就是暂时不想在病房待着而已。

  “那边有个封闭的小阳台。”进了医生办公室,程凉指了指办公室里面的门,“那里背风,想要透透气的话可以去那边待一会,不过不能待久,病人睡眠很重要。”

  “……什么?”盛夏懵了。

  “不需要透气的话现在就可以回病房。”程凉手里的棒棒糖转了个圈。

  盛夏:“……”

  “门口有饮水机,上面果篮里有水果。”程凉见盛夏没走,又交代了一句,拉开办公椅坐下解锁电脑,就再也不说话了。

  他嘴里还叼着棒棒糖,粉红色的糖果被他叼出了香烟的样子,配上那张厌世脸,痞里痞气的。

  穿上白大褂。

  就……

  真挺带感的。

  盛夏挑了一个橘子打开阳台门,真的是一个小小的阳台,背靠着山面朝着街道,鹿城十一点多的路上仍然车水马龙,十八层楼的高度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只剩下游离的车灯,远远地或明或暗。

  盛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但是在窄小的病房里待久了,理智会钝化,情感上,她真无法接受整日笑嘻嘻性格热情善良的刘阿姨遭受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刘阿姨只是想活。

  可刘阿姨的亲人都放弃了她,并且正在说服刘阿姨放弃她自己。

  盛夏看着夜景,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妈妈告诉她,这世界并不美好,她看到的每一盏亮着的灯背后都有并不美好的事发生,美好这个词,只是愿望,像是挂在驴子前面让驴不停拉磨的胡萝卜。

  可是就算这样的世界,也仍然有很多人想活。

  她妈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可她看到了刘阿姨,突然就有些理解了为什么。

  因为此刻,她无比的希望刘阿姨可以活下来,看看连续剧,开着早餐店,忙忙碌碌的用带着鹿城腔的普通话八卦邻里。

  “谢谢。”吃掉了一个橘子,盛夏关上阳台门,对程凉道谢。

  很真诚。

  “住院病人不可以私自离开病区,尤其是这种深夜。”程凉看着盛夏,“进出一定要跟护士请假报备。”

  “……抱歉。”盛夏认错态度极好。

  她刚才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觉得憋闷。

  “……后天会有个三人间空出来。”程凉又换了话题,“如果你想换病房,可以提前申请。”

  盛夏沉默一瞬:“……暂时不用。”

  程凉抬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不再对话。

  快十二点了,她该睡觉了。

  他确实也是觉得刘阿姨的家属太过奇葩,所以看到了憋闷的盛夏,起了点恻隐之心。

  但是她再不回病房,他就要赶人了。

  “程医生……”盛夏那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程凉唔了一声,带着问号。

  “那个……”盛夏抬手压压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你头发乱了。”

  程凉:“……”

  盛夏:“程医生晚安。”

  程凉:“……”

第八章 盛夏

  第二天的住院查房阵容和平时不太一样,林主任和李副主任都不在,主持查房会议的人变成了程凉。

  程凉值了一晚上的大夜班,嘴里都是柠檬棒棒糖混杂着咖啡的味道,白大褂虽然因为怕被管风纪的逮着扣了扣子,但是拉拉胯胯的,倒是头发难得的整整齐齐,看起来专门梳过。

  “主任们今天要参加座谈会,早上查房就我们几个。”他开口,仍然是懒洋洋的调子。

  “注意这几床的病人。”他指了指表格上的那几个重点标识的床位,严格按照医院定好的查房准备流程一丝不苟的走完,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十几号人浩浩荡荡的开始查房。

  让林主任知道估计又得念他了,程凉推开第一扇病房的门,想。

  在林主任的标准里,完全按照流程走不过脑子就是敷衍,而他,最喜欢这种敷衍。

  省时省力还安全。

  就像今天查房,没有任何差错,一点意外都没有。

  除了十五床。

  十五床刘阿姨今天的精神特别好,早早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程医生。”她的脸色看起来也没有前两天那么灰败,“我想好了,那个手术,我做。”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

  医生们都没有马上说话,坐在床边背单词的盛夏也抬头看向刘阿姨。

  “手术的钱可以凑。”刘阿姨说,“我家里开始卖房子了,卖了以后就交到医院里来,就可以做手术了。”

  “家里人都同意么?”程凉问。

  十五床是林主任的病人,林主任为了这个病人专家会诊了好几次,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开心。

  “我会跟他们说的。”刘阿姨看起来是真的考虑清楚了,一点都不犹豫,她甚至给医生们分析,“都说结婚后财产是对半分的,房子卖了我只拿我的那一半,那样也就够手术了。”

  “那就是我的钱,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没用,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离婚,离婚了财产总要平分的。”刘阿姨急急忙忙的,看着程凉的眼睛,“我总是要活下去的,先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林主任明天下午回鹿城,到时候他会叫上你家里人和你一起谈谈手术过程费用和风险。”程凉不再废话,“如果确认都没问题了,就可以手术。”

  “你的身体情况……”程凉翻看过刘阿姨的病历,“越早手术越好。”

  “好的好的好的。”刘阿姨使劲点头。

  决定抓住最后一次生的机会的刘阿姨沉浸在终于想通的亢奋中,而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盛夏,却看到了几个实习医生互相对看的眼神。

  有犹豫的。

  有意味不明的。

  那个之前林主任被削得很惨的孙医生眼底的不赞同是最明显的。

  “还有你。”程凉冷不丁的抬头,径直走向盛夏,“你今天早上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可以手术了,排在后天,周四。”

  “明天晚上我会跟你讲手术过程和风险,让你那个朋友也一起来。”他边走边交代,身后跟着一群医生。

  盛夏被这阵仗吓到,呐呐地点头。

  “如果我快一点,是不是能赶上和小夏前后脚手术啊。”刘阿姨想通了大事,更轻松了,还带着憧憬。

  “弄不好还能一起出院呢。”她咧嘴笑,焦黄的眼角布满了笑纹。

  程凉没接话,盛夏看到他拿着病例的手一顿,又揣进了那件白大褂兜里。

  查房结束。

  医生永远不会在病人面前表露出非必要的情绪和言语,但是盛夏却在实习医生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一丝微妙。

  应该不是成功率很高的手术,所以像孙医生这样的医生才会不赞同,刘阿姨这样的病人,太容易产生纠纷了。

  但是她看着兴高采烈的刘阿姨,还是把心里的那点犹疑压了下去。

  命最重要。

  总是要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

  盛夏不知道刘阿姨具体是怎么跟她家里人提决定手术的事的,她的性格再冷静淡定,也终归只有二十出头,马上要手术并且切掉胆囊这件事终于到了最后的准备期,还是影响了她的心态——起码今天她的英文单词并没有背完。

  周三,盛夏手术倒计时最后一天,住院部十八楼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刘阿姨的。

  这一次他们家来了好多人,盛夏看到了刘阿姨之前被保安赶出去的老公,她儿子,穿着孕妇装还没有显怀的儿媳妇,三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我不可能会同意的。”刘阿姨老公还没走进病房就黑着脸,“手术有风险的你晓得伐啦?医生为什么要劝你做手术,那是因为他们医院就是要赚钱的!就你耳朵根子软随便什么人跟你说话你都信。”

  声音很大,尤其那句医院也是要赚钱的,几乎是吼出来的,整层住院楼应该都听见了。

  刘阿姨又气又急,身体虚没力气站起来拉她老公,只能狠狠的拍着病床床板压着嗓子:“你进来!你进来把门关起来说话小声一点!”

  她八卦了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八卦。

  可她的男人却一副就是来闹事的模样,还杵在病房门口粗声粗气的吼:“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做什么要小声一点?!亏心的是这黑心的医院!治不好病!连要死的人的钱都要赚!”

  护士从他们一家人进了病区就开始警戒,此刻已经打算联系保安了。

  刘阿姨急得眼睛都红了,也扯着嗓门大喊了一声:“你老婆还没死你就找了别的女人换了家里的锁,你这还叫没做亏心事?!”

  刘阿姨一家人都愣住了。

  盛夏也愣住了。

  只有刘阿姨一个人坐在床上喘着粗气,涨红的脖子青筋直冒。

  “都进来!”她嘶哑的吼,“我就是个快要死的人了,面子也不要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健健康康的还要活很久,要是不想这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就把门关上,进来说!”

  “你……”那男人在门口纠结了半晌,居然真的就进来了,声音也小了很多,“又是哪个黑心肠的死八婆跟你乱说话了?”

  刘阿姨喘着气嗤笑:“我八卦了人家一辈子,小区里面哪家人白事哪家人红事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连自己男人偷腥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的。”

  男人不说话了。

  刘阿姨的儿媳妇偷偷的捏了下刘阿姨儿子的手臂,她那个瘦弱的儿子期期艾艾的坐到刘阿姨旁边,喊了一声妈。

  刘阿姨转头看着他。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她儿子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两三天没见,刘阿姨人又瘦了,整个人骨瘦嶙峋,脸上透着黑森森的死气。

  刘阿姨儿子梗着脖子,这一声妈之后剩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要买学区房对吧。”刘阿姨反而笑了,“还想买个大的对吧。”

  刘阿姨儿媳妇站在那里,不自在的打断:“妈,这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

  “我快死了。”刘阿姨看着这位儿媳妇,“现在不操心,难道打算入土了托梦给你么?”

  这儿媳妇是她儿子相了半年亲相回来的,其实还算乖,比起她亲儿子和亲老公,她儿媳妇最多也就是拾掇着人买房罢了。

  “你为什么想买房子我知道。”刘阿姨倾身拿着杯子喝了一口水,“现在的房子是你们婚前买的,房产证上没你的名字,到底是不靠谱的。现在嫁的男人不省心,婆婆眼看要走了,公公又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你怕你再不捞点什么,以后孩子和你都得吃苦。”

  “买学区房,是对的。”刘阿姨说。

  刘阿姨儿子眼睛一亮。

  “但是把早餐店和房子一起卖了买套大的,就不对了。”刘阿姨看都不看自己的儿子,拉着儿媳妇的手继续说。

  “小颖啊,你公公现在有人要,是因为他手里有钱,好歹还是个早餐店的老板。他是没有退休工资的,早餐店没了他没了生计,你觉得哪家的狐狸精会要这样的老男人?”

  刘阿姨儿媳妇一怔。

  “你买套大的,他到时候还得跟着你们住,这你想过没有?”刘阿姨问。

  歪着头,问得慢吞吞的。

  却把几个人的脸都问得煞白煞白。

  一个并不孝顺的儿子,自然是不会想带上自己老父亲一起过日子的,亲儿子都不想,更何况儿媳妇。

  “你公公的如意算盘呢,我也知道。”刘阿姨半躺在床上,“早餐店一直都是我在操持的,我动不了之后他也就倒买倒卖点油条豆浆,做生意不诚心老想着占便宜买来的东西都不新鲜,生意越来越差。”

  “他是不想做事了,干脆装大方把东西都卖了,以后吃住就都靠儿子。”

  “他做得出来的。”刘阿姨看着自己的老公,重复,“他做得出来的。”

  “死三八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刘阿姨老公色厉内荏的喊了一句。

  “我这乱七八糟的话,哪一句是错的?”刘阿姨反问。

  刘阿姨老公涨红着脸,只能呢喃重复着:“你就是病糊涂了,你这种情况说的话不算数的,做不得数的。”

  刘阿姨没理他。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那天晚上想通要做手术之后,她就像是披上了铠甲,抛掉了尊严,把自己家里烂到根里的事情都挖出来摆在他们面前。

  她只要活下去。

  “所以我想过了。”刘阿姨看着她的家人,“学区房还是买,但是你们两个工资低,量力而为买个小的一家三口住就够了。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了,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早餐店的门面房,也卖了,但是这钱不能给你们两个小的,这钱,我和你爸爸一人一半。”刘阿姨继续说,“我那一半用来给我救命,至于你爸的,就给他养老,你们不想管他,就随他去。”

  “你们看,成不成?”刘阿姨没有问她老公,她直接看着她儿媳妇。

  围观了全程的盛夏在刘阿姨看过来的时候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阿姨您那些天天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真没白看

第九章 程凉

  病重的刘阿姨用毕生家长里短积攒的内力给自己争取到一个让家属和林主任和平详谈的机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的家人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一切都等和林主任谈完了再说。

  病房里又一次恢复了安静,刘阿姨那些神态各异心思不同的家人都低着头玩手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而打了一场胜仗的刘阿姨,半靠在床边,焦黑的病容平静无波,无喜无忧。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把握所有的机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哪怕她最亲的人都觉得救活她的代价太大,不值得让活着的人倾尽所有。

  她并没有让他们倾尽所有,她只是拿回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作为一个家庭的女主人,作为孩子的妈妈,作为男人的妻子应该拿的那一份。

  她很想念她已经过世多年的母亲,她嫁人以后每次囊中羞涩就会去母亲家里坐一会,什么都不说,走的时候母亲总会往她的口袋里塞一点钱。

  现在,再也没有那么爱她的人了。

  ***

  住院部十八楼那天第二件事,发生在临近傍晚,盛夏和护士打了招呼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来时经过医生办公室,发现里面站满了人。

  医生只有林主任和程凉两个,对面是十几个气势汹汹的陌生人,拉着白底黑字的横幅,头上系着白带子。

  门口还站着记者。

  医闹。

  盛夏看到楼下的值班民警和医院保安都已经在里面了,只是不管怎么劝阻推拉,里面为首的那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就是赖地不起,叫嚷着黑心医生杀人了。

  “林主任前天下午的那场惠普尔手术(1),患者术后出血。”知情的护士在身后小声议论,“林主任跟家属说需要立刻手术,结果家属不肯,说医院讹钱,自己做手术出错了出血要再次手术还要再收一次钱,死活不肯签字手术。”

  “结果在ICU拖了两天,人就没了。”护士压低声音,“明明都已经找到出血点了,手术后就能救回来的,不但不签字还拉着不让主任做手术,活生生把人给拖死了。”

  “结果现在还来闹,找了记者,在大门口拉横幅,让医院赔钱。”

  “那现在怎么办?”新来的实习护士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联想到社会新闻,有些慌乱,“是不是要报警?我们下面值班的民警就两个人。”

  “应该没事,两个儿子都控制住了。”护士长是见惯了的,很冷静,“别都在这里杵着,该干嘛干嘛去。”

  场面看起来确实控制住了,两个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人已经被民警压在地上无法动弹,跟过来一起闹事的其他人也没有多余动作,盛夏看到林主任和程凉站在一起,程凉脸上的表情淡淡,生冷疏离。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一起闹事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脚踹翻站在医生面前的保安,伸手就拽住了林主任的头发。

  可怜林主任五十多岁了,被他这一拽差点整个人往地上摔,幸亏站在旁边的程凉动作极快,一把拉住了林主任,另外一只手伸过去想掰开那个年轻人的手。

  “你别过来!”年轻人空着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把裁纸刀,直接朝程凉挥了过去。

  程凉一手还拉着林主任,半个身体毫无防备地对着那个年轻人,就算他运动神经发达动作很快,也只来得及闪身避开那把裁纸刀,林主任却是拽不回来了。

  “你们都别过来!”年轻人一举得逞之后变得异常亢奋,一边勒着林主任的脖子往后退,一边拿着裁纸刀对着想要冲上前的保安胡乱挥舞,“过来我就捅死他!”

  一分钟前只是围观看戏的人群里有人尖叫,见多识广的护士长白着脸让大家后退,一片嘈杂里,只有程凉没什么表情地在问那个年轻人:“你想要干什么?”

  年轻人拿着刀喘着粗气。

  “你们本来只是普通的闹事,等场面稳定下来就可以坐下来和我们医务科的同事谈诉求了。”程凉一边的白大褂为了躲避刚才的裁纸刀被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飘飘荡荡的露出了里面灰青色的衬衫,“但是你现在这样一闹,就不是普通闹事了。”

  年轻人瞪着眼睛看他,仍然不说话。

  “林主任年纪大了血压高,你这样拽着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下半辈子也就毁了。”程凉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凶狠,但就是让人听得后背都凉飕飕的,“有诉求就说诉求,不要把事情越闹越大。”

  “小森,把人放了。”被压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居然也开始劝,“我们就是来谈赔偿的,你这样是干什么?”

  对程凉的话无动于衷的年轻人却对中年男人这两句话反应很大:“赔偿?!爷爷一条命都没了他们拿什么赔偿?!”

  “我要让这草菅人命的医生在爷爷灵堂前跪着披麻戴孝!”年轻人发狠地使劲勒住林主任的脖子。

  林主任的脸迅速涨红,怕挣扎会更加刺激他,只能一动不动地任他拽来拽去,只是一双手很不自然地悬空用力,生怕推搡间伤到了手。

  那是得救人的外科医生的手。

  “你爷爷手术的时候你不在现场吧?”程凉再一次开口。

  这个话题终于吸引了年轻人,他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我在外地,我根本不会让你们这帮庸医碰我爷爷!”

  程凉状似无意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那年轻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程凉动。

  “你爷爷的手术术后出血是可能发生的问题之一,其实很好解决。”程凉一边说一边继续挪动,破掉的白大褂晃晃悠悠。

  那年轻人为了更清楚地听到程凉说什么,拽着林主任也跟着走了一步。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压着中年男人一直在伺机而动的民警。

  “只要找到出血点。”程凉继续慢吞吞地一边说一边挪步,“重新做个小手术就可以解决……”

  后面的话,淹没在尖叫声里。

  蛰伏的民警抓到机会迅速起身,一脚踹掉年轻人手里拿着的裁纸刀,手肘猛烈撞击年轻人的身体。

  年轻人吃痛,下意识松了手。

  林主任就这样高举着双手颤颤巍巍地往前冲了几步,被程凉扶了下来。

  一场闹剧尘埃落定。

  被民警制服的年轻人却仍然盯着程凉,锲而不舍地问:“为什么不手术?都知道是出血了,为什么不止血?”

  所有人都以为程凉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提到手术纯粹是为了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好解救下林主任,他对这些人的厌恶根本没有遮掩,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但是,程凉在一片喧嚣中蹲了下来,和那个年轻人对视。

  “医院做手术是需要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签字的。”他说,“你们家的人,只想要赔偿,都不想签字。”

  刚刚被解救下来的林主任忙着检查自己的手有没有受伤,一时失察没拉住程凉的缰绳,此刻后脑勺一麻,只觉得大事不妙。

  “你们家的人,就让你爷爷躺在ICU,拦着我们做手术拦着我们做治疗。”

  “你爷爷的出血点只有那么点大。”程凉伸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半厘米都不到的口,“流了两天血,终于失血而亡。”

  双手被押在背后的年轻人抖着嘴唇抖着脸:“你说谎!”

  程凉扯起了一边的嘴角:“他们刚才还跟你说,他们就是来谈赔偿的。”

  他说完就没有再开口,维持着要笑不笑的表情,看着这年轻人的脸从红到白,眼底是被颠覆后的疯狂和茫然。

  那人,甚至不敢看向他刚才躺在地上闹事的长辈,他连问都不敢问。

  “别刺激他了。”押着年轻人的民警皱眉,不想再把事闹大。

  程凉低头笑笑,直起了腰,重新站直。

  “卧槽,师兄今天是杀疯了啊。”因为吃晚饭晚到办公室只能在外围观的年轻医生轻声嘀咕了一句。

  “多爽啊。”另一个年轻医生感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