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去哪里找?”

赵澜之略略沉吟,看着远安亮晶晶的眼睛:“有个地方,怕你不敢去呢。”

“哦?什么地方?你倒是说来听听。”

“洛阳鬼市,半夜集市,至晓而散。人从之多购得异域奇物。要想查到这白银小蛇的踪迹和来历,恐怕我们就要去那里了!你敢吗?”

远安一听,霎时就来了劲头,跃跃欲试:“还等什么,咱们走吧!”

两人策马疾行,涉水渡河,就这样来到了故事开篇的鬼市。

鬼市。

她在人贩子的手里救下了浑身漆黑的男孩。

很久之后,远安想起那一天的奇遇,不得不承认鬼市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一个有奇珍异宝的地方。只是,整个鬼市,乃至普天之下所有的珍宝全部相加,恐怕都比不过那个男孩。

不过这事情她当时可不知道。男孩从人贩子的笼子里跳脱出来,借着夜风在险峻的山崖上一纵一纵地逃走了,她只当是看了个热闹或者丢了些银两,转过头就跟着赵澜之继续在鬼市寻找那小蛇的踪迹去了。

两人在九转回肠般的鬼市仔细寻找,寻到了那间店铺,门帘上绣的图案竟然与那小蛇一模一样。远安与赵澜之掀开帘子进去,眼前的景象竟然他们悚然心惊:只见黑漆漆的洞室之内,放着几张横榻子,榻子上有人,都将身子靠了一边,一

边的矮桌上有圆肚子的小灯炉,燃着豆大的光火,火上有个小儿拳头大的罩子,一头接了管子,榻子上的人就近吸食着管子里逸出来的烟雾,那形式如同运河上的渔家老汉吸水烟解乏御寒,可远安发觉眼下这些人的表情或麻木不仁如同僵死,或自在逍遥仿佛做了春秋大梦,还有甚者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手舞足蹈。

远安深觉吊诡,不自觉向着赵澜之身后退了一步,凑近他肩膀说:“什么情况呀?”

赵澜之低声道:“类似的事情我也曾见过。将士们打仗受伤,痛苦难忍,会含食有止痛作用的草药阿芙蓉。久而久之,有人长期依赖,不能自拔。看这些人的样子,那烟壶里的东西怕是比阿芙蓉还要厉害。”

一人从里面迎出,他身量不足四尺,短手短脚,硕大的头,乃是个侏儒,黑色的软帽挡了他一半的脸,弯身向远安与赵澜之唱喏,招呼的话也挺有趣:“我要怎么帮助二位呢?”

赵澜之道:“你开了铺子做生意,我们当然是来买东西的了。”

侏儒笑笑:“在鬼市上开门的不一定都是卖货的。我这里您看明白了,来快活可以,可是饶是您有多少钱,我从不出货,对不住了,您肯定是进错门了,请回吧。”

赵澜之与远安相互看看,他把银色的小蛇拿出来让侏儒看看,侏儒一见那小蛇,脸上竟有轻微变色,便再不多言,只是伸手

将二人往里带。他们穿过躺满了烟客的前厅,再往里走,进了一间三丈见方的内室,暗暗的烛光之中,远安看见两面的墙上是慢慢的大小抽屉,上面如同中药铺子一样写着各种名目,只不过中药铺子可没有这些玩意:白象血,老鹰爪,地妖胎,僵尸脑……侏儒沿着柜台后面的台阶一节一节地上去,站得比赵澜之都高了,他转身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了几片白灰色质地,上面有细细回路的干片,放到了自己跟前的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他玩弄似的放上去几个金叶子,灯光把他布满了胡须的皱纹的脸映得格外骇人。

“你们手里那东西,那小蛇形状的烛台,”侏儒说话慢吞吞的,“是从哪里来的呀?”

“朋友的。”远安说。

“朋友?”侏儒冷冷一笑,“谁?叫什么名字?”

赵澜之道:“还想请教你呢,这烛台你都卖给了谁?谁是你主顾?”

侏儒哈哈大笑:“管他是谁,反正你们两个没这个福气!”

他说罢把手里那几枚干片伸到烛火里点燃了,烟气上升,远安只听见嘎嘎吧吧的声音,好似残木断裂,仔细看,竟是房间下面的地板断开,六个头缠着白色布条的人凭空冒出来,各自手里拿着长兵短刃,不发一言便袭向赵澜之与远安。

柜台后面的侏儒坐下来饮茶,哈哈笑着看这一出好戏。

可是他实在是小瞧了眼前这两人,赵澜之

是个身手了得经验丰富的干探,远安也是个只把危险当趣味的小愣子,当即各自抄了兵器与那些缠头怪人揪斗起来。过了几招,远安与赵澜之就发现不太对劲,那些缠头之人动作虽然灵敏凶狠却并无章法,而且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不觉痛苦,就算身上明明中剑,却仍然一意向前。远安的功夫,前几下最勇,一旦被人躲过,她自己就失去了耐性,变得烦躁起来。这一下她弹跳起来,看准了其中一人,剑风横卷着便袭了过去,那剑中了就是要他向上人头,谁知那人身子一弯,躲过了一半——远安的剑没削掉他整个头,只是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三(3)账本

却说那缠头的打手被远安削掉了半个头,果然倒在了地上,远安抽空一看,那大脑的切面正如同侏儒手里拿的干片。她心想呦自己今晚上也算赚了,竟要了条性命。那口气还没喘匀静呢,只剩了半个脑袋的家伙竟扑棱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臂伸开,狠狠地掐住了远安的脖子。远安何曾见过这种诡异的场面,瞬间就麻爪了,伸着舌头喘不上气来,眼前全是蓝星星。说时迟那时快,一旁与其他缠头人揪斗的赵澜之见远安不支,立时跳出圈外,手起刀落,斩断了掐着远安脖子的两只手。远安一口气回来,仍惊魂未定,说话成了大舌头:“什么玩仍?介些都是什么玩仍?!”

赵澜之回头看看那几个缠头怪人,冷冷一笑:“没见过吧?”

远安:“没有。”

“我也没有。”赵澜之道。

远安:“……”

侏儒:“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澜之:“你若是害怕,就不用你出手了。”他晃晃脖子,筋肉发出咯咯响声,仿佛之前都是热身,这才打算较点真,“我今天没有打拳,正好拿他们练手。你做一件事情就行了。”

远安道:“我做什么?”

赵澜之:“这里有六个人……其实也就是五个半……那,你闭上眼睛,帮我数三十个数就行了。”

他说话有种不容置疑的让人放心的力量,远安便依言闭上眼睛数数:“一,二,三,四……”耳边是兵器

相击的声音,刀削皮肉的声音,拳头破风的声音……“二十八,二十九,……”远安睁开眼睛,却见那六个缠头的打手各自被赵澜之的刀砍得断手断脚,破败不堪,却仍是挣扎上前,好不难缠。

“三十。”远安数了最后一个数。

赵澜之仿佛被催促了,忽然借势墙壁,腾身而起,跨过六个打手,直取账台后面的侏儒。

侏儒吓了一跳,再想躲开依然来不及,被赵澜之一脚踹在地上,横了刀刃去剁他手,侏儒大叫,一把嗓子喊成了又尖又细的女人声:“不要!”

与此同时,一个缠头怪人刺向远安的尖刀忽然被抽走了力气——他们齐刷刷地倒下了。

远安跳过去,但见侏儒吓得浑身筛糠,袖子里面流出来的是十二条被砍断了的细线。

侏儒满脸是泪,痛哭流涕:“两位好汉饶我性命,饶我性命!”

赵澜之一把把他抓起来,扔到账台上。

远安手里拿着侏儒袖子里的细线,扯动了一根,便见其中一个缠头打手动了动,霎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哟?你这功夫有点意思,牵线木偶呀?”

侏儒一脸奉承:“小爷好眼力。”

远安道:“那你给他们缠头,又弄那些脑子的干片儿是干什么?”

侏儒特别有耐心:“行走江湖,兵不厌诈,我糊弄糊弄您二位玩……跟你们玩呢……嘻嘻,我跟你俩玩呢!”

赵澜之钢刀贴近他脖子:“少废话!谁跟你玩

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侏儒道:“爷是说那个小蛇?没了,最后一支也卖出去了……您就是杀了我,我一时也是弄不来了!”

赵澜之道:“那到底是什么玩意?”

侏儒嘿嘿一笑:“其实是大食国来的药物,劲头比阿芙蓉做的药膏还要厉害数倍。泥状物,半透明,火烧没有残留,常被捏成蜡烛,你手上那条小蛇就是蜡烛芯子。人吸食之后,产生幻象,轻则快活癫狂,重则……重则受不了,就死了。”

赵澜之闻言,回头看看远安:“真让你说中了!果然这就是害人致死的毒药!”又看那侏儒,“你从哪儿弄来的?”

“外国商旅。”

“卖给了谁?”

“忘了……”

远安扑上来将那细线缠在侏儒脖子上:“不老实!卖这种东西你怎么会不记账?把账本给我拿出来!要不然我就勒死你!”

“没……没有!”侏儒眼睛四顾,闪烁其词。

远安两手抓住侏儒衣领,恶形恶状:“我告诉你,这上面有条人命!你给我老实点!

侏儒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赵澜之警觉,把他双手拉开,竟在里襟发现了一个蓝皮本子,打开翻阅,忽然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随即把账本狠狠合上,揣在自己怀里。

远安:“拿到了?就是这个?”

“没错,就是这个。”赵澜之对侏儒皮笑肉不笑,随即拿过远安手里的细线把他捆成了一个粽子:“谢你了!叶公子,我

们走!”

远安随着赵澜之快速离开。

侏儒滚在地上大喊:“快来人啊!有人抢了我的账本啊!”

话说他喊着喊着就不喊了,静静地在地上躺了片刻,等那装着各式草药的抽屉一转,竟是个暗门,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上前给他松了绑。侏儒爬起来,一边松动着筋骨,一边邀功讨好:“我呀,我可是照着您说的办了,瞧我这儿被他们给搅和得。”

那人笑道:“有劳你了,做的不错。”

侏儒拱手:“还仰仗您以后提携呢。”

两人呵呵一笑。

话说远安与赵澜之策马骑行,一直到了运河边上,搭上了鬼市散场前最后一班回洛阳城的摆渡。远安绑好了马儿,难掩兴奋,蹦蹦跳跳地去找赵澜之说话,但见波光之中,他眼色不明不暗,似有心事。他在想什么呢?

“我说,赵大人,咱们这趟可没白来,是不是?”远安笑嘻嘻地凑上去说话,“你那账本拿来我瞧瞧怎样?你看我是这么想的,接下来你就照着上面的买家往下找,凡是购买了那小蛇烛台毒药的,跟死者如月有半点交集的,就弄到衙门里面审,什么酷刑都轮着上,凶手很快就会找到了!您看我说的对不对?快点快点,把那账本拿来我瞧瞧!”

赵澜之一时没有回答,认真的看了看远安,伸手从怀里把那蓝皮的账本拿了出来,递到了远安手里,却没松手——远安拿不过来。

三(4)故人故事

“干什么?”远安皱着眉头看赵澜之。

“且慢。叶公子。我有个问题,昨天就想问你。”

“你请说呀。”

“如月是吸入了迷幻药物而死,这事情你怎么会想到?还是谁告诉你的?”

远安转转眼睛,想着这事情实乃自己家地库里藏的老家伙点化的,可她当然不能把这事儿告诉赵澜之,便笑笑回答:“我看书。书里什么都有。”

“哦?哪一本?”

远安不悦,松开手转到另一边,把一个后背给赵澜之,掩饰心虚:“你这是干嘛?审讯犯人吗?我读过一本汉代的志怪小说,里面有篇,叫……叫什么来着,说的就是这个事情。有人用迷药下毒。我就是看了这个才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