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羌,算是彻底成为流亡之族了。

当仁德帝把这个消息告诉容王的时候,容王依然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就那么漠然地睁着一双黑眸,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不喜不怒,无悲无欢。

仁德帝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温声道:“走,我们回去吧,回去你看看子轩和子柯。”

仁德帝是希望两个可爱的娃儿能唤起弟弟对昔日的回忆,并帮助他从悲怆中走出来。

可是他失望了。

回到了燕京城后,容王只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就别过脸去,再也不看了。

他拒绝去看任何和阿宴有关的人和事。

于是容王府他也没办法住下去了。

仁德帝没办法,也不放心,只好让他暂且住在宫里。

开辟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供他住着,又让人仔细伺候着饮食,当然更有御医每日前来诊脉。

御医说,这是心病。

也有的说,容王这是疯了。

说容王疯了的御医被仁德帝降了级,斥责为庸医。

说容王这是心病的御医,被仁德帝下令赶紧开药治病,不然以后也是庸医。

渐渐地,满燕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曾经少年英俊意气风发权倾天下的容王,他疯了。

也不是疯,他不打人不骂人,应该说是傻了。

因为他的王妃死掉了,他就这么傻了。

仁德帝有一天下朝后,前来看弟弟。

结果一进门,他就看到眼看着已经弱冠之年的弟弟,正蹲在那里,默默地望着一群蚂蚁。

他忽而就想起,小时候的永湛,也爱蹲在那里看蚂蚁,一看就是一整天。

眼眸中忽而一热,他深吸了口气,过去,也陪着他蹲在那里。

“永湛,你在看什么?”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这么问他。

容王连头都不抬,也没回答仁德帝的问题。

他就低着头继续看蚂蚁。

仁德帝看向那蚂蚁,却见有一只蚂蚁爬到了自己的龙靴上。

他打算伸手,将它拂掉。

谁知道已经一个多月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的容王,忽然望着那蚂蚁:“你不要伤害他!”

仁德帝疑惑地抬头看向容王。

容王俯首下去,捧着那个蚂蚁,小心翼翼地将蚂蚁从仁德帝靴子上取走,那神情,仿佛那靴子会脏了他的蚂蚁。

仁德帝仔细地观察那蚂蚁,却看不出任何特别来。

容王终于开口,大发善心地道:“这是阿宴。”

仁德帝一听,顿时有些发懵。

容王见他这般傻呆,越发好心地指着另一个蚂蚁道:“这是萧永湛。”

仁德帝这下子,呆呆地望着弟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容王又指着另外两个小蚂蚁说:“这是子轩,这是子柯。”

仁德帝低下头,去看“子轩”和“子柯”,却见果然这是两只小蚂蚁。

容王说到这里,忽然皱起了眉头:“可是阿宴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那个孩子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有了呢?”

他想起这个,忽而眸子里闪现出难以形容的痛苦和脆弱:“孩子呢,她在哪里?在哪里?怎么没有了呢?”

说着,他仿若疯了一般,满地到处找着蚂蚁。

可是那里都是大蚂蚁,却没有小的,便是有小的,也并不比那两只“子轩”和“子柯”小。

他绝望地摇头,喃喃地道:“不对,不对,这都不是,怎么没有呢?”

仁德帝忽而眼中有些湿润。

他抬手,颤抖着拍了拍他的弟弟。

“永湛,皇兄没有办法帮你找回你的王妃,皇兄也没有办法帮你忘记这一切。可是除此之外,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

“只要你高兴,你想娶谁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算你要这个天下这个江山,都可以。”

他的弟弟永湛,就算是幼时受了别人的欺凌,也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可是容王根本听都没听进去,他就在不停地寻找着他的小蚂蚁。

那个他怎么也找不到的小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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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宴当然并没有死去。

掉下来的时候,沈从嘉在下,她在上,两个人就一齐挂在了峭壁中的一棵树上。

沈从嘉当时只剩下一口气了,他颤抖着手,去碰了碰阿宴的手。

“阿宴……下面,就是地狱吧……”

悬崖之下,冷风呼啸,虎狼之声不绝于耳,确实犹如阿鼻地狱一般,血腥黑暗,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沈从嘉的唇冻得已经乌青了,他颓然地望着近在眼前的阿宴:“阿宴,上辈子,你死后,萧永湛一直抱着你。我就跪在一旁,那么看着。”

“你知道当时我心有多痛吗?”

“我用死后永不投胎沦落地狱的代价,换的重生一次。”

他无力地苦笑了下:“也好,这一次至少我要抱着你一起死。”

阿宴僵硬地紧紧抓住树干,在寒风中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掉下去。

沈从嘉想死,可是她不想。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她要给永湛生一个女儿,她要照顾两个孩子,要陪着永湛过一辈子。

阿宴左右张望,大声地喊道:“永湛,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可是声音苍冷空旷,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寒风呼啸着,如刀一般割在她的脸上。

她腹中空空如也,浑身无力虚弱,因为骤然的坠落以及被巨树阻挡而导致的猛然停顿,她浑身犹如被倾轧过一般,剧痛难当。

也许身上已经受伤了,也许哪里还流着血,不过她整个已经麻木了,彻底没有了感觉。

她靠着枯冷粗糙的树枝,泪水默默流淌:“永湛,你来救我……我不想死……”

她想起刚才沈从嘉说的话,他说自己死后,永湛一直抱着自己。

此时此刻,回忆起这一生,这一世。

最初相遇之时,他不过是六岁的孩童,却用那般哀伤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自己。

后来,那个俊美的少年不过十三岁,却沉默如深海,他抿紧薄唇,耳根发红地守在自己身边,默默地包容着自己的任性和骄纵。

他一路相随,暗暗相助,悄无声息地帮着自己解决掉各种麻烦,并在长大之后,应诺迎娶自己。

他用显赫的权势给与自己无限的荣宠和骄纵,用无声的体贴包容着自己所有的不满,悄无声息,细雨润物一般,让自己渐渐地忘记昔日的怨恨,渐渐地沉浸在他给与的幸福中。

阿宴不能抑制地啜泣着:“沈从嘉,我要死了,这一次他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了……你可不可以,说一说他前世的事,我死后的……”

沈从嘉此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下坠之时,被容王劈头打了一掌,那一掌并不轻,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费力地侧过脸,目光溢出难以言语的温柔,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阿宴。

“阿宴,我是真得……爱你,并不比萧永湛少……”

他挣扎了下,轻轻吐出一口血,艰难,却用越发温柔的语调道:

“我只是生来不如他罢了,不曾站在高位,所以只能奴颜媚上,我虽读书甚多,可是骨子里却失了读书人的傲骨,当我知道他对你有意时,心中恼怒,恼怒之际,却觉得很是无奈。我曾疑心你与他有什么勾搭,便恨你妒他,后来便是知道你和他并无瓜葛,心里却也气愤难当。”

“我那个时候,被权势蒙了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要的是什么,竟想着以你换的更高青云路。”

“现在,阿宴,我想说对不起,我不该放弃你,不该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你原谅我好吗……”

阿宴将娇嫩的脸贴在粗糙的枝桠上,含泪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却没有说话。

沈从嘉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颤抖的手,去摘下阿宴发髻旁一个早已经歪掉的金钗。

他惨然笑道:“你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我现在就下去,带着这个金钗。也许容王会派人在崖下寻找,到时候他们看到这个金钗,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吧。”

他好看的细眸定定地凝视着阿宴。

脑中忽而想起,曾经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娇美的姑娘,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站在杏花里,回眸一笑间,夺人心魄。

他眼前渐渐地模糊,恍惚中仿佛看到十六岁的阿宴在冲他笑。

他唇边也浮现一个笑,喃喃地道:阿宴,我去找你……

话音一落,他攥着那金钗,就此坠下。

他爱的,是上辈子的那个阿宴。

那个曾经爱过他,他也爱着的阿宴,已经死了。

所以他其实早就该随她而去,不是吗?

阿宴怔怔地看着坠下去的沈从嘉,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一时心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其实她真得已经释怀了,不再爱了,也就不再恨了。

可是有些话,说了也无用。

属于他和她的,那是过去。

而她如今爱的,是容王萧永湛。

寒风之中,她的力气渐渐地消失。

或许她也很快就要掉下去,然后摔死。

于是她开始拼命地,一遍遍地,努力地回忆上一世的萧永湛。

想着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想着他看着自己的神情。

以前不懂他,也不知他,如今相知相随,他一个淡漠的眼神,自己便知道他心中所想。

阿宴脑中回想着前世所有的一切,一时泪流满面,痛苦地哭出声。

其实她多么愚钝,上一世的那个人,望着自己的眼睛里,藏在漠然之下的,原本是一片深情。

他们怎么就这般错过,错过两世!

她就这么在冷风中紧紧抓着树干,僵硬地靠在那里,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回味着那个男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浑身麻木起来,也终于就这么跌落。

*******

这是一个漫长而黑暗的路途,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坠亡。

太遥远太漫长,以至于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浑身骨骼犹如散架一般,极尽疲惫地躺在那里。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四周,却见这是一个竹屋,周围有流水之声,还有山羊咩咩的叫声。

屋子里陈设简陋,墙壁上挂着一个锄头,角落还有草药筐。

外面隐约传来浓重的药味。

阿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许久之后,她动了动身子,摸了摸小腹。

小腹那里有些许的游动,那条小鱼在水中流窜。

她此时才渐渐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死。

怀里的孩子也是在的。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有人走进来,迎着阳光,乍看之下瞧不清楚,待那个人走进来了,却见这个人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穿着麻衣,头发用麻绳竖着,略留了些胡子,很是落拓。

“你终于醒了。”这个人见阿宴睁着眼睛看自己,便随和地笑了。

这个人一说话,阿宴只觉得仿佛在那里听过。

那人笑道:“我叫长随,以前被容王囚禁在洪城的院子里,当时你还曾路过,不记得了?”

阿宴顿时想起来了:“是你救了我吗?我这是在哪里?”

长随呵呵笑道:“你坠下悬崖后,并没有死,只是脑部受了撞击,一直昏迷不醒,现在这是在我的建的竹屋里。”

阿宴听着这个,忽而想起永湛,忙道:“我要去见永湛,他现在一定很难过,他不知道我活着,一定以为我死了吧!”

说着,就要起身。

可是她刚一动身,便觉得腿部疼痛难忍,不免震惊,忙动了动腿脚。

长随见此,笑道:“你只是腿受伤了,骨头都断了,不过还好,我已经帮你接好了,如今养一段日子就行了。”

阿宴摇头:“不行,现在永湛一定伤心欲绝,我想早点见到他。你能不能帮我?”

说着,她祈求地看着长随:“或者你能不能派人送信给他,让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长随叹了口气,摇头道:“他性情实在暴戾,原本该受些惩罚。”

竟然威胁他要杀了灵隐寺所有的和尚?

长随也很无奈。

“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见他吧。”

不过长随当然不想说的是,据说容王受不了打击,已经变成傻子了。

谁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呢。

阿宴听了这话,沮丧地低下头,摸了摸肚子:“他现在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可是她拍了拍自己的腿,腿被一个木板固定住了,根本没办法动弹的。

皱了下眉,阿宴忍不住问那长随:“我的腿,到底要多久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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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里,阿宴忍耐住心中的煎熬,将那比黄连还苦的药水喝下,每天都要努力地多吃饭菜,以便能够尽快地恢复。

长随说了,等她的身子骨恢复了,就带她去燕京城。

这深山里只有这一个竹屋,也没有其他人家,阿宴看不到别人,有时候也是寂寞无聊,便和长随说起话来。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长随对她照顾得极为用心。

到底是孤男寡女,开始的时候她还有几分不自在,后来便放开了。

长随这个人,每天都要念经采药,有时候像一个修行多年的老和尚,有时候又像一个随和的长者。

只是当阿宴提起想早点见到容王的时候,他总是坚决地拒绝,并且说必须等她身体好了再带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