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福晋没有生养么?”

殊兰摇头,“侧福晋向来不受宠,她也不爱争宠。阿玛愿意和她说话,她就搭理搭理阿玛,阿玛要是十天半个月不和她说话,她越性儿连房门都不出了。”

嘤鸣听着,发现侧福晋的性子倒很和她投缘。承恩公府上只有嫡出的一双儿女,侧福晋没有生养,就不存在偏心或是有意苛待。这么说来侧福晋比继福晋够格多了,承恩公是访艳途中偶见的营房福晋,一瞬被她的美貌击中,哪里顾得上什么家世人品。原本这种有爵位的人家,不论是娶原配还是娶填房,都得呈报宫里。不同之处在于填房和原配相比,其受重视程度实在差得太远,宫里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得去就成了。

但这一含糊,含糊出了大事,害得先头福晋两个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这会子补救,但愿还来得及,趁着那丹朱和殊兰都没定亲事,先把府里那个夜叉星收拾了要紧。

嘤鸣做事,向来一步步行得稳妥,既打听明白了,隔了十来天光景传三庆进来吩咐:“替我挑一柄如意并一对伽兰香镯子,给承恩公送去。就说是我赏侧福晋贺楼氏的,请公爷代为转交。”

三庆领命去了,站在边上的松格不明所以,“主子赏赉,干什么不直接送到府上去?那个承恩公是个只知道喝花酒的糊涂虫,要是把东西弄丢了怎么办?”

嘤鸣垂手逗弄着脚踏前翻滚的杀不得,笑道:“人家不糊涂,比你精明万倍。得了这个赏赉,哪里还顾得上喝花酒,必定是要心急火燎回去的。”

果然,三庆在清水巷一个暗门子处找见了承恩公,打发人进去传他出来,笑着说:“公爷,给您道喜啦。皇后主子很看重您家侧福晋,赏您家侧福晋几件玩意儿,请公爷代为转交。皇后主子还发了话,说哪天得空,请侧福晋进宫叙叙话。”

那满像淋了雨的蛤/蟆,一时有点儿回不过神来,边上随从见主子发怔干着急,压着嗓子说:“爷,快张罗接赏吧!”

那满这才醒了神,忙叫人上里头借了香案香炉就地接赏。皇后抽冷子赏了侧福晋已经够叫他纳闷的了,打开匣子一看,看见了一柄紫檀镶玉的如意,彻底傻了眼。

边上随从迟疑地问:“爷,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啊?”

那满盖上了盖儿,沉沉叹息,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家去了。

前脚迈进家门,后脚慈宁宫派来的精奇嬷嬷也到了门上,见了他没别的话,只是扬着笑脸冲他蹲安,“给公爷道喜了。”

营房福晋见了这阵仗有点儿犯糊涂,讷讷挨过来,“爷……”

承恩公如今是看见她就脑瓜子疼,冲她说:“好好的浪日子不过,你折腾什么呢?”

营房福晋没明白,“我什么也没干呀。”

承恩公惨然看着她,大有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无奈。转头打发人请侧福晋来,平常不怎么待见的侧福晋,如今是连首饰都不戴了,寡唧唧的脸子,活像谁欠了她八百吊钱。要说他为什么不待见侧福晋呢,主要就是这侧福晋老劝他干正经事儿,不像福晋一味地投其所好。男人嘛,谁喜欢老婆没完没了地念叨?不论干什么,就爱听昧心的“爷干得好、爷干得妙”,这样的女人才招人心疼、招人喜欢呢。

没法儿,福晋再招人心疼,这回也得下堂。他把那个匣子交到侧福晋手上,“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赉,你找个日子,进宫谢恩吧。”

侧福晋也是一脸不明所以,就见宫里来的嬷嬷向她蹲安。

营房福晋总算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她慌起来,拽着公爷的袖子低泣,“爷,您……”

那满掣回了袖子,狠起心肠说:“咱们的缘分今儿到头啦,我要休妻,你别在我们家呆下去了,走吧。”

营房福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您凭什么休了我?”

凭什么?其实他能不知道她以前作了多少恶吗,可心里喜欢她,少不得由着她闹去。这回呢,事儿太大,根本捂不住了。宫里平白无故赏如意干什么?就是授意他抬举侧福晋的意思啊!因着承恩公府也算皇帝母家,宫里不好明着来,不过点到即止,大伙儿都是明白人,稍加点拨可不就心领神会了吗。

那满有点儿不耐烦了,这些日子为了家里的事儿,弄得他夜里睡觉都提心吊胆,多少的喜欢到了这会儿也喜欢不起来了。他伸脖子瞪眼,“自打你进了我家,家里被你搅得鸡飞狗跳,多少亲戚朋友都不往来了。还有我那两个孩子,你对我孩子不好,你就是活脱脱的恶毒后妈呀,你自个儿心里不知道?还凭什么休你,就凭你三从四德一条也不沾边,爷就该休你。行了行了,你来我们家没陪嫁,垮着一个小包袱你就来了,回头收拾收拾,该你的你带走,不该你的都给我撂下,回你的营房老家去吧。”

所以说男人啊,别瞧平时对你百依百顺,真的动摇了他的根基利益,调头就是另一副嘴脸。营房福晋跪地嚎啕大哭,哭的时候当然还是美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膝行到公爷面前,拽着他的袍子说:“爷,您就瞧着咱们往日的情儿吧。您是知道的,我娘家兄弟全听女人的话,我要是家去了,哪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啊。”

一位一品诰命,最后混得糊家雀儿似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公爷两难,这些年她没少往娘家填窟窿,但真到了山穷水尽时,她自己也知道回不去。好歹曾经恩爱过,说实在的公爷心里也不大落忍。他看看侧福晋,那位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差点香供起来了。再看看宫里来的人,人家掖着手笔直站着,简直像门上的哼哈二将。

营房福晋见要歇菜,哭得更凄恻了,仿佛挨了全世界的欺负,再也活不下去了。精奇嬷嬷们看了半天,戏也看够了,便对承恩公道:“公爷,您瞧一日夫妻百日恩,要是回去了没活路,也折损了公爷的面子不是?这么的吧,问问侧福晋,倘或侧福晋愿意留下,就让她磕头敬茶,留下做个庶福晋也行。”

“什么?”结果公爷还没说话,营房福晋一声尖厉的嗓音撕破了屋里的凝重,“庶福晋?磕头敬茶?”

大伙儿都被她吓了一跳,出主意的精奇嬷嬷悻悻道:“看来奴才多嘴了,请公爷恕罪。”

承恩公无奈地瞧着他的下堂福晋,半晌大手一挥,“取纸笔来,老子这就写休书!”

横竖面前就两条路,一条是扫地出门,一条是换个个儿,屈居侧福晋之下,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庶福晋。这两条路都是宫里乐意见到的,主子们当然更倾向于第二条路,一休了之不能解决问题,公爷将来少不得还去找她,继续接济她。干脆把人留下,有侧福晋管着她,她跳不高蹦不远,也让她尝尝受人挤兑的滋味儿。

公爷真打算恩断义绝了,这可吓坏了营房福晋,她哭着说别,“我娘家兄弟是个混账行子,回头卖了我也说不定。爷,我……”她抽抽搭搭瞧了侧福晋一眼,“我答应就是了。”

营房福晋有她自己的打算,侧福晋一向不哼不哈的,瞧着也好拿捏。如今是在风口浪尖上,自己姑且受点儿委屈,等风头过了,总有翻身的办法。

侧福晋看着她,却冷冷哼笑,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两位精奇嬷嬷乐见其成,笑着说:“既重入庙门,少不得要拜菩萨。公爷把嫡福晋的神位请出来吧,重新见了礼,咱们也好回去回禀。”

所以顺顺当当的,侧福晋登上了福晋的位置。下堂福晋摘了簪环给福晋敬茶,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还得挤出笑脸来,亏她受得了这份窝囊气。不过她对嫡福晋的牌位,叩拜起来就显得敷衍多了。边上看着的精奇嬷嬷们只等这一刻,合规矩还要挑刺呢,更别说她这种做派了。

嬷嬷咬着槽牙哂笑,“看来庶福晋是没行过大礼,不知道头该怎么磕。”一壁说一壁上前来,一人一边压住了她的肩,又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脑袋往地上摁,笑道,“奴才来教您,屁股放在脚后跟上,胳膊往前伸……磕头,前额着地……对了,磕头!嫡福晋在天上看着您呢,见您虔诚,她会保佑您的。”

精奇嬷嬷的手很黑,营房福晋给押着结结实实碰了好几回头,碰得眼前金花乱窜,头发也散了,那模样真够瞧。

公爷看在眼里,没什么可说的,自作孽不可活,不过如是了。

精奇嬷嬷们回宫后,把事情的经过向上回禀了一遍,听得太后哈哈大笑,“这么着才痛快,往后她也掀不起浪花来了,新福晋早前八成没少受她的气,这回不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吗。”

太皇太后叹息道:“那满总算是个识时务的,要是他装糊涂蒙事儿,那就少不得开革了。到时候郭佳氏的面子顾不成,实在对不住孝慈昭皇后。”

嘤鸣笑道:“公爷毕竟是明白人,总不能眼瞧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扶正了侧福晋,将来对殊兰兄妹都好。侧福晋是府里老人儿,自然懂规矩,再说有了前车之鉴,也不至于苛待殊兰。”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对这个孙媳妇儿愈发看重。她是天生当皇后的材料,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腕,既顾全了承恩公的体面,也不伤害皇后的名声。虽说把殊兰接进宫来,算暂时救她出了火坑,可姑娘将来许人家,娘家路也不好断了。这么着治标治本,宫里时刻盯着那个营房女人总不切实际,不如从本家挑一个出来,女人收拾起女人来,才是杀人不见血的。

好了,气儿都顺了,午后时分,太皇太后照例传了果膳,大伙儿围炉闲聊,说明儿是冬至,皇帝要祭天地,宫里也该预备过年事宜了。

“时候过得可真快,眼看要过年了。”嘤鸣捧着糖粥,转头瞧窗外。晴天没能维持多久,今儿早上又飘起雪沫子来,及到中晌纷纷扬扬,院子里已经积了轻轻的一层。

冬至是个大日子,皇帝要祭天地,后宫也得拜佛祭祖,耗时倒比皇帝还要长些。不同之处在于她们不必离宫,每行一步都有宫人撑伞护送。皇帝则不然,站在巨大空旷的圜丘上对空而祭,一**礼过后,身上的衮服都湿了。

好容易大典结束回宫,皇帝不再像以前那样直回养心殿,他头一桩就是找皇后换衣裳。可是到了坤宁宫,并不见嘤鸣出来迎接,只有殊兰在檐下站着,遥遥向他蹲安。

☆、第106章 冬至(2)

“皇后还没回来?”皇帝边走边问,迈进了前殿。

殊兰说是, “皇后娘娘随太皇太后祭祖, 眼下还没回来呢。”抬眼见他雪沫子担了满肩,便上前来替他解身上的斗篷。

本来这些事儿不该她办的, 德禄的行动没快过她,一时有点怔忡。心说这姑娘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她既不是宫里主儿, 也不是宫里丫头, 轮着谁也轮不着她来伺候。不过转念再想想, 这是万岁爷表妹,自小就认得的,到底不像生人那么忌讳,便也未敢驳她的面子。

皇帝呢, 虽然受惯了人伺候,但也不大喜欢不熟悉的人近身,勉强让她解下斗篷,便踅身让开了。

“家里的事儿都料理妥当了吧?”他随口问了句。

殊兰点了点头,“ 一切都要谢主子恩典, 要不是您, 我们家这会子还一团乱麻呢。”

皇帝不爱占那个功劳,摸着肩头说, “这件事朕没有过问, 你要谢就谢皇后吧。”

殊兰赧然道:“皇后娘娘自然是要谢的, 万岁爷也不能忘了。奴才一家子都仰仗万岁爷, 万岁爷日理万机,还想着替奴才兄妹解围,奴才打心眼儿里的感激您。眼下那位受了贬黜,再不怕她祸害了,将来哥哥挣了功勋,我们家门楣能重立起来,就是造化了。”

皇帝嗯了声,“朕也是这么想,横竖以后有那丹朱,只要他精进,好好办差事,总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皇帝的寒暄完全出于礼貌,这礼貌是为数不多的亲人才有的特别待遇。然而嘴上应付,心里却有点儿烦躁,一心只想着换衣裳。

殊兰也看出来了,他肩头和胸前的缎面相较两腋,颜色要深一些,便道:“万岁爷先头淋了雪吧?皇后娘娘给您预备了干净衣裳,就在里头床上放着,奴才传人预备热水来,万岁爷擦洗擦洗,没的受了寒。”

皇帝说不必,“朕换了罩衣就是了,你出去吧。”

他在这上头一向很忌讳,亲政之后不管后宫填了多少女人,他的更衣事宜由来是太监负责,从没有宫女往前瞎凑这样不合规矩的事儿发生,自然也不会出现皇帝一时情迷,宫人越级晋位的乱象。

殊兰听他这么说,脸上一阵燥热,忙低头道是,“那奴才给万岁爷预备姜汤驱驱寒。”一头说着,一头退了出来。

爷们儿要换衣裳,让她出去,想起来真臊得慌。也怪自己没眼力劲儿,非等别人开了口才知道,只怕皇帝会觉得她不晓事儿。不过奇怪得很,如今瞧这位表哥,倒像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身份的缘故,那种似乎亲近,又似乎遥远,带着点崇敬和畏惧的复杂感觉,每常想起来心头就直哆嗦。以前曾听过传闻,说皇帝性格乖张,不好相处,可照她进宫半个月的所见所闻看,似乎并不符实。身在高位,难免要受人毁谤,就算是皇帝也堵不住以讹传讹的嘴。她对他呢,感激是实实在在的,远胜对太皇太后和皇后。虽说表兄妹之间不该那么亲厚,但郭家宗族正枝儿的人不多,这个百年大家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凋亡。人一少,就觉得亲情可贵,恰好这位表哥又是天底下最能护人周全的,姑娘家心里生出一些朦胧的感情来,自己羞于面对,但无论如何还是在心上落下了分量。

她去给御膳房传话,可惜自己不能亲自动手,便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厨子切出姜末,加进红糖,等熬好了再自己亲自捧回来。皇帝这时候换了常服,正歪在南炕上看奏疏,她把姜汤呈敬给德禄,由德禄验过了送到御前,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了,她抿唇笑着,心里也觉得熨帖。

皇帝早不像小时候那样了,小时候的话比现在多些,孩子和孩子之间打交道没什么心眼儿,少年天子架子虽然也很足,但还爱说些宫里的传闻,或者打听打听外头的趣事。如今年岁渐长,人也愈发稳重了,可惜再没有什么话可同她说的,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让她回去歇着。

这程子在宫里,她已经将养得很好了,不再整日忧心忡忡,才感觉到岁月静好。歇是天天歇,歇久了也腻,于是蹲了个安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才从静憩斋过来的。万岁爷批折子,奴才就不打搅了,奴才上外头等着皇后娘娘去。”

她从东暖阁退出来,仍旧站在廊庑底下。放眼看,天地间真静啊,这宫掖规矩重,站班儿的宫女太监们尽心尽力当着他们的戳脚子,仿佛他们成了坤宁宫的一部分,早就融进这片盛大的辉煌里了。

皇后还不回来,想必宫里祭祖繁琐,那么些列祖列宗,个个跟前要拈香,因此耽搁得久了些。此刻的紫禁城似乎都是空的,各宫主儿聚在太皇太后身边,聚在小小的奉先殿里,殊兰不是宫里人,只有她闲在。其实她心里也悄悄向往,她在那个整天鸡飞狗跳的家里活到厌世,进入一个崭新的,宁静的世界,就生出一点渴望来,想长久留在这里,再也不回去了。

这宫廷,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并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各宫各过各的,隔上三日小主儿们上坤宁宫来拜见皇后一回,没有蜜里调油花团锦簇,大家都是言行得体,进退得宜。

她曾有心打听过,问那两个侍奉她的宫女,说怎么不见后宫的主儿们常来常往。宫女道:“主子爷和娘娘才大婚,后宫主儿也识趣。原说万岁爷要陪皇后娘娘在坤宁宫住一个月,弥月后搬回万岁爷自己的住处,可如今时候早过了,足见万岁爷只爱重咱们主子娘娘一个。”

真好啊,在这浮华的洪流里相知相守,人生多艰,帝后的感情不可多得。她很羡慕,羡慕了必要动心,动心了必生愧疚。皇后待自己那么好,她不该觊觎的……再瞧瞧南窗里的人,自己来得最早,但来得并不巧,如今细想,万般皆是命吧。

终于,前面宫门上有身影出现,领班的太监在前开道,后面宫人簇拥着皇后进来。朱红的斗篷像跳跃进苍茫世界的一团火,皇后就是有这样力量,让人见了心境就开了。殊兰先前还沉浸在自怨自艾里,但她一出现,这种情绪便淡了。

她撑着伞迎上去,“娘娘回来了?”

嘤鸣嗯了声,“站在外头做什么,怪冷的,快进去吧。”

那厢皇帝也从里头出来了,垂袖拎着手炉的样子,简直像拎着一只恭桶。等她到了面前,把手炉塞进她怀里,“才换的炭,暖着吧。”

皇后在大庭广众下绝对端庄,蹲了个安道:“谢主子体恤。”举步迈进暖阁,等跟前人都散了,她搁下手炉回身便扑进他怀里,“今儿累着我了,我不要手炉,要您暖着我。”

皇帝像放进水里的冰糖,被她往来洗刷两遍就化了。两个人大婚也有程子了,可分开半日心里就惦念。皇帝站在圜丘上,面对莽莽天地的时候也在想她,祝祷风调雨顺之余,不忘顺便替她求一份安康。皇后做到这份儿上,只有他知道分量有多重,不过不和她说罢了。

万事由着她,让她两手抄进他袖子里,那么冷的爪尖儿游移,最后恶作剧地满把揪上来,冻得他一哆嗦。她点着足尖撅着嘴等他,他低头亲了她一口,“这会子暖和了么?”

她甜甜笑着,“您在我身边,我就暖和了。”

他也跟着笑,“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缠人?”

“以前咱们不对付么,我看见您就想踹您两脚,哪里缠得起来。”她抽出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如今半天没见您,我就想着您哩,怕您在外头受冻。慈宁宫预备了午膳,我都借口身上不好回来了,就为早点儿见到您……”

可以说是个好妻子了,皇帝心满意足地享受她涓涓的爱意,听了半天,忽然发现她不说了,纳罕地低头问她:“怎么停下了?”

她眉眼弯弯,“我都说想您了,您怎么不说?光我想您那哪儿成呢,我要上老佛爷那里吃午膳去了。”

她说着就要走,他忙把她拽了回来,“一会儿告假一会儿又去,你还要不要面子?”想想只顾自己受用,确实怠慢她,便勉勉强强,含含糊糊地说,“朕也惦记你。”

他吐字不清晰,她大致听懂了,但觉得不够痛快,央他再说一遍。

他一皱眉,一咂嘴,“好话不说第二遍。”

她不高兴了,“我上老佛爷那儿去了……”结果才迈出去半步又被他拖住了。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你们女人怎么这么啰嗦!朕说了,朕也惦记你,所以回来就直奔坤宁宫,你看不出来吗?”

她挨了他一通吼,心里很怡然。这人就是嘴笨得厉害,好话到了他嘴里也变成坏话。所幸她大肚能容,有雅量包涵他,掐了一把他的脸道:“早说多好,这会子午膳都传到了。”边说边叫豌豆进来,嘱咐说,“我今儿想吃韭菜,你上膳房瞧瞧有没有。还有醋溜鱼片,让他们现做一份来。”

豌豆领命去了,她就安心躺在美人榻上等吃的。躺着躺着犯困了,伴着他清脆的书页翻动的声响,飘飘忽忽要睡过去了。

不多会儿西暖阁开始排膳,她是闻香而动,用不着别人叫她,她自己就醒了。点名要的东西,吃起来很香甜,顾不上三口的规矩,揽在自己面前,一个人全吃完了。

皇帝对她的好胃口叹为观止,“你八百年没吃过?有那么好吃?”

她解下她的八仙祝寿怀挡,笑着说:“要吃就吃个尽够,这种痛快您一辈子没享受过。”

他无话可说,看她酒足饭饱站起来溜达。皇帝忽然想起来,“再过几天薛尚章就要下葬了,朕明儿得去他灵前祭奠。”

嘤鸣愣住了,“明儿?”她惴惴道,“薛家老三一直下落不明,这回不会出事儿吧?”

他说会,脸上神情很淡然,“关帝庙附近朕早就安排了人手,赫寿虽一次都没露过面,可是朕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盯着,只等朕驾临。”

她不说话了,失魂落魄看着他。他知道她担心,便道:“朕有御前侍卫近身保护,他接近不了朕。”

“万一他放冷箭怎么办?”她喃喃说着,脸色有些发白,“不成,您这么去太危险,他这回是奔着鱼死网破的,您不能拿自己当饵。”

女人说起这个来,能活活把自己吓死。皇帝见她慌,皱着眉头道:“别杞人忧天了成吗,朕是堂堂天子,还怕这类宵小?这回是必要去的,多少人都瞧着呢,朕不能得个薄情寡义的名声。薛家那些余孽,是插在朕心头的一把刀,不把他们连根拔除,朕日夜难安。”

嘤鸣虽知道皇帝的宏图霸业,但于她来说只关心自己爷们儿的安危,他要这么直愣愣地去,她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可劝他不听,她大婚后头一回正正经经在他面前哭鼻子,也不多言,抱着她的小手炉往东暖阁去了。皇帝没法子,追到她床前说:“朕会多加留意的。”

她坐在床头擤鼻涕,“您是什么人呢,您是大英的皇帝,身上有重担您知道么?”

皇帝说知道,“正因朕是皇帝,朕更要收拢皇权,铲除异党。”

“可……”她气红了脸,“您当英雄的时候别忘了,您有家有口,还有我呢。”

这下子戳中了他的软肋,心里升起一片拖泥带水的柔情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哭,喃喃说:“别哭了,仔细眼睛瞎了。”

她胡搅蛮缠:“不要你管。”

皇帝头痛欲裂,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女人。他闹又闹不过她,骂也骂不赢她,只好缴械投降,“朕知道自己有家有口还有你,朕会想法子的,你放心。”到底没辙,挨上床抱她,打算好好弥补弥补她。

结果才靠近,就闻见一股韭菜的味道,险些把他冲晕了。皇帝掩起鼻子来,“好臭!”

嘤鸣愣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所以考验夫妻感情深不深的时候到了,“您嫌弃我了?”

皇帝讪讪说:“不是朕嫌弃你,是你真的很臭。”

她不管那许多,压住他,在他脸上每个角落都亲了一遍。皇帝接受她臭吻的洗礼,苦不堪言,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最后还是她自己受不了那股味道,下床找人漱口擦牙去了。

无论如何,定下的行程不能更改,既然放出风去要上关帝庙祭拜,那个藏匿在暗处的人也预备好了,总不能叫人白高兴一场。

彼此都在等待这一天,长久以来的恩怨不妨做个了断。紫禁城到关帝庙的这一路,都预先打发人肃清了,皇帝登辂车,带领着一帮文武大臣从紫禁城出发,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了很远,真像是拜祭有功之臣的架势。

那座关帝庙,以前就是薛家的家庙,离薛家祖坟不远,平时供百姓烧香拜佛,到了薛家有大丧的时候便锁闭庙门,作停灵之用。因薛家这些年赫赫扬扬权倾朝野,所以围绕着这个家庙,周边也像模像样起了小小的庙会,平常有人设摊儿卖南北杂货。今儿清了道儿,所有小商贩被驱逐出去百丈远,黄幔辟出的御路外侧,十步站了一个身穿黄马褂的侍卫,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禁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

皇帝的御辇顺着直道过来,停在了山门外。太监上前打帘,高高擎起手臂供皇帝攀扶,皇帝摘了暖帽上的红缨,以薰貂围之,也算尽了一点意思。才下了脚踏,听见空中响起尖厉的鹰啸,他仰头看,灰蒙蒙的天宇上,一只海东青正盘旋着,如同在木兰围场上发现了猎物一般。

忽然轰地一声,满树飞鸟被震动,鸟翅扑簌簌扇动着冲上云霄,惊起兵荒马乱的惶恐……火铳的铳口有轻烟袅袅,隔着那层烟雾,皇帝崴下来,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107章 冬至(3)

嘤鸣在慈宁宫听信儿,坐立难安。

早前在家的时候, 她母亲总说她是和尚托身的, 什么都不往心里去,除了自己的生死, 对什么都不上心。如今嫁到夫家,皇帝的安危牵动她的心。她想她再也做不成和尚了, 她注定要在红尘中翻滚, 陪着那个呆霸王一起, 水里来火里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 她精神一震,抬起眼朝门上瞧过去,可来的只是添炭的宫人,不由感到一阵灰心。

太皇太后和太后也是一脸凝重, 到底这回的事儿是大事儿。薛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或能引出一个公然造反的来,就有了绝对的借口将他们斩草除根,不怕天下悠悠众口说皇帝过河拆桥,说皇帝坑杀忠臣。

当皇帝是真不容易, 单单政绩出众远远不够, 你要做到滴水不漏,否则将来的野史就有足够的谈资来编排你。当然笔头子在别人手上, 你无法控制那些为唾沫星子而生的酸儒, 但至少让自己在正史上没有污点, 皇帝现在做的, 正是洗清污点的事儿。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嘤鸣虽然懂得皇权的严酷和丑恶,但世上哪里来绝对干净的人?身在漩涡中心,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连她自己也开始动用权力,一旦尝到这种滋味后,人心就再也纯粹不起来了。

可她这会子只担心自己的男人,她坐在圈椅里,紧绷着脊背,气都提到了上半截。外头有人往来,她一次又一次张望,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转头瞧太皇太后,“皇祖母,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太皇太后垂着眼皮,脸上神情肃穆,“别慌神,要沉得住气。你是在升平的年代入宫的,没见过最动荡的时候。那时诸王作乱,我们孤儿寡母腹背受敌,形势远比现在严峻,终归也苦熬过来了。这次的事儿不算什么事儿,该担心的是薛家,不是咱们。”

嘤鸣道是,太皇太后经历了四朝,见得太多了,仿佛世上没有什么能撼动她的意志。她就那么静静坐着,不动如山,嘤鸣看着她,心里也渐渐沉淀。隔了很久,终于见中路上有人快步进来,是董福祥回事儿来了。进门给几位主子打千儿,“回老佛爷、太后并皇后娘娘,关帝庙那头叫侍卫围得铁桶一样,压根儿进不去。奴才在外围扫听,据说先头有打火铳的声响,这会子都炸了锅了,不知道什么情形。”

嘤鸣坐不住了,瞿然站起身问:“哪里来的火铳?是外头朝里头打,还是里头朝外头打?”

董福祥说是外头朝里头,“这会子关帝庙方圆二里都包抄起来了,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嘤鸣啊了声,怔忡着坐下来,喃喃自语着:“外头朝里头……外头朝里头……”

太后见她有异,忙道:“你别急,皇帝有成算,出不了岔子的。”

嘤鸣点了点头,仍旧觉得心神不宁。她也知道皇帝有成算,可面对亡命之徒,有多少意外谁又说得准呢。如今不像早前那阵子了,用箭用弓/弩,百步之外能取人性命。那火铳远比弓箭厉害千倍万倍,所以她听见说有打火铳的动静,自己的腿就先软了。

正焦灼得不知怎么才好的时候,派出去的人又来回禀,说关帝庙外的包抄都撤了,但黄幔城里头的消息依旧封锁,传不出来。

嘤鸣捏着帕子琢磨,应当不要紧了吧,既然包抄都撤了,就说明那个放火铳的人给拿住了,八成是这样的……

果然这个猜测没隔多久就得到了验证,坤宁宫打发出去的人进来行礼,扬着轻快的声调说:“回老佛爷、太后及主子娘娘,奴才上那头打探,正遇见了咱们国舅爷。国舅爷怕娘娘担心,命奴才给主子们传话,说万岁爷一切都好,请主子们放心。这回拿人就像围猎,薛家老三及其同党落进了网兜里,已经就地正法了。尸首叫众臣工验明正身,确认是赫寿无疑,眼下九门提督点兵,上薛家查抄去了。”

殿里等信儿的终于都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一切平安就好。嘤鸣庆幸之余又觉得伤嗟,薛家就这么一败涂地了。原本退一万步,薛公爷死后,至少门头不会倒,即便被圈禁,至少深知还有个娘家,在她生死忌的时候,有人惦记在她灵前上一炷香。眼下算真的完了,薛家命脉断了个一干二净,皇帝就算念及薛公爷早年功勋,不诛连薛家九族,但本家也难逃厄运。连那些幼小的孩子,只怕都免不了没入辛者库的命运。

太皇太后抚胸,到这会子才显露出一点疲态来,“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只要皇帝安然无事就好。”

回事太监说是,“国舅爷说了,那把火铳确实是冲着万岁爷来的,当时他在二十步外的地方站班儿,眼见主子中枪,吓得肝儿都碎了。后来才知道,是一等侍卫噶尔图替了主子,那一枪也确实伤着人了,噶尔图流了满地的血,差一点儿就要了命,倘或不是有他替,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单是这样的描述,已经叫人惊出了好几身冷汗。当时皇帝的御辇里坐了两个人,登辇的是皇帝,下辇的是噶尔图,赫寿远距离击杀看不清人脸,一旦火铳点着了便是极大的动静,很快就暴露了藏身之处被围剿了。只是皇帝在嘤鸣面前没有过多提及第二天的安排,单说心里有数,让她不必担心。这种话哪里能切实安慰人,她的情绪扎扎实实大起大落了一番,眼下身上没了力气,人便有些软了。

“万岁爷什么时候回宫?”她勉力支撑着吩咐,“你再去探,要亲眼见着主子才好。”

回事太监道嗻,又打一千儿退了出去。

嘤鸣对太皇太后和太后笑道:“奴才这会儿腿肚子里还转筋呢,到底明白了皇祖母和皇额涅早前经历的变故,换了我,真不知怎么才好。”

太皇太后这时才有了笑模样,“人都是逼出来的,逆境里头别指着别人救你,一切都要靠自己。怎么熬过去呢,只有硬扛,不能慌,一慌就自乱阵脚。咱们这样的人,外头瞧着享尽了荣华富贵,可他们不知道,这份基业要经历多少大喜大悲才能守住。幸而今天有惊无险,这是你大婚之后的头一个坎儿,迈过去了,往后就顺遂了。”

嘤鸣说是,“还是奴才欠缺历练,这么点子小事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接下来就能踏踏实实的了,嘤鸣等有了皇帝的确切消息,知道他就要回宫了,这才从慈宁宫辞出来。天上还飘着细细的雪呢,她仰头看,冰凉的沫子落在脸上,仿佛听得见消融的声音。回到东暖阁里,头重脚轻浑身难受,海棠见她脸色发白,小声说:“娘娘,奴才伺候您躺下歇会子,才刚绷了半天,想是累坏了。您有哪儿觉得不舒服的吗,奴才传周太医来瞧瞧,好么?”

嘤鸣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歪会儿就成,你打发人上养心殿瞧着去,万岁爷回来了就进来知会我。”

海棠嗳了声,和松格上来替她更衣,待她躺下了,这才从暖阁里出来,上外头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