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出神的当口,三庆在门口唤了一声,“这起说话儿就散了,奴才通禀了徳管事的,您预备预备吧。”

嘤鸣哦了声,皇帝不爱跟前站太多人,她留下食盒后就打发身边的人上围房候着,自己还像以前似的,静静等待里头召见。

终于第二起也退了出来,她本想上西暖阁去的,才站起身就见皇帝走过来,隔着宽坦的前殿看向她。大概是头一回见她盛装,似乎怔了下,然后脸上神色就不大自在起来。

这回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各自心里都惴惴不安,那种悸动却踏实的况味,很难用语言表达。嘤鸣又想起先前和海家定亲,那会儿见了海银台也是这么着,真是局促又尴尬。不过如今和他,更多的似乎是羞赧的感觉,他这么看着她,她的脸颊就热起来,有些不知怎么应付才好了。

皇帝走过去,娇花儿一样的未婚妻,胜过一切人间美景。她这会子的装扮才是和他匹配的,是□□皇后的模样。他两眼瞧着,脚下茫然,走到她面前,犹豫了下才道:“你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嘤鸣退后一步,恭敬向他蹲安,“奴才奉老佛爷的令儿,来给主子送龟苓膏。”

她蹲下去,请安的时候难免有卑微的姿态,他并不喜欢。不自觉伸手想去扶她,可伸了一半又缩回来,怕她觉得自己鲁莽,定了亲,就琢磨吃人家豆腐。

德禄眼巴巴看着,心里加油鼓劲儿,可万岁爷到底是钢铁一般的万岁爷,大铁锤子也砸不弯他。他把手背到了身后,仿佛怕姑娘去牵搭他似的,说起来吧,“往后见礼意思意思就得了,穿了这样的鞋底儿,没的摔着。”

嘤鸣说是,到底他能在细微处体谅人,已经是极大的进益了。

她站起来,脸颊红润,不知是不是擦了胭脂的缘故,气色瞧着格外好。皇帝想夸她,那句话在心里盘桓了好几圈,不上不下地堵着嗓子眼儿,最后没忍住,别别扭扭说:“你今儿真好看——全亏了这衣服首饰。”

嘤鸣呆了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恼他。前半句明明说得挺好的,为什么偏要加上后半句呐。敢情没有这衣服首饰,她就不怎么样了?

她赌了气,说万岁爷谬赞,然后把食盒里的金盏端出来放在炕桌上,木着脸道:“老佛爷担心您秋燥,说外埠的战事叫主子操心了。这龟苓膏滋阴润燥,吃了口舌不生疮,正适合您。”

皇帝知道她又在夹枪带棒呲打他了,也不和她计较。眼睛往食盒里一瞧,原来这龟苓膏只有一份,心里恍然大悟,怪道她不痛快,这种铁饼都要啃一口的主儿,见没有她的份额,还不得难受得夜里都睡不好吗!

“这里头是什么?”皇帝举着勺子指了指,“白的是羊奶么?”

嘤鸣说不是,“龟苓膏有点儿苦,老佛爷着人往里头加了蜂蜜和炼乳,这白的是炼乳。”

皇帝听了,默默放下金匙,抬起一指往她面前推了推,“朕不爱吃这种东西,老佛爷的一番心意又不能辜负……赏你吧,把它全吃了。”

☆、第75章 秋分(2)

嘤鸣显得万分为难, “那怎么好意思呢, 这是老佛爷专为主子预备的, 周太医都给请去研制了, 最后进了我的肚子,叫老佛爷知道岂不觉得我不知进退么。”

皇帝心说你抢我的吃食, 抢得还少吗?每回只要他的膳桌上有好东西, 她必定两眼放光。可是他好喜欢她这种毫不掩饰的馋劲儿, 胃口好的女人容易养活,将来养得身强体壮,能长命百岁。

其实他心里一直很担忧, 自己的命硬, 也许命犯孤煞, 会刑克父母妻儿。深知死后他曾同皇祖母恳谈过,不欲再立皇后了, 但皇祖母发了极大的火, 那次是他记事以来唯一一次看见皇祖母气得打颤,老太太让他醒醒神儿, 不能让祖宗基业断送在他手上。

泱泱大国,怎么能不立皇后, 作为历经四朝的太皇太后自有她的打算。她并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就算是确有其事, 也不能动摇继续为他立后的决心。

立后的诏书拖了那么久, 里头原不乏他的顾忌。只是到最后再也说不过去了, 自己也确实动了心思, 便又急切地想册封她,好一辈子留她在身边。但那个魔咒他依旧有所忌惮,他没有办法,只有尽量让她多吃,吃得越多身底儿越强健,那些小病小灾就不能要了她的命。

“你吃吧,朕不告诉皇祖母。”皇帝又推了推,甚至把金匙的匙柄转向她那边,“这种东西本就是女人的小食,叫朕吃这个,实在太难为朕了。”

嘤鸣眨了眨眼,“您当真不吃?”

皇帝说:“你要是也不愿意吃,就让他们拿下去处置了,回去复命的时候说朕吃了就成了。”

可是那么好的东西,糟蹋了岂不可惜?嘤鸣掖着手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万岁爷,当家不容易。”

“所以朕让你吃。”他瞥了她一眼,“你吃朕的东西还少吗,这会子装样儿晚了。”然后他就不理她了,扬声叫德禄,让他把他新得的那套书搬过来。

右手的小桌上摆满了山河典籍,皇帝装模作样取一本翻看,书页打开了,视线却停留在她身上。那个口是心非的人,到底拒绝不了诱惑,喜滋滋把金盏捧在了手里。他把书慢慢移上来一些,掩住了扬起的唇角,他的皇后多可爱,在嫔妃们面前能降妖除魔,在他面前耿直又贪吃,简直像个孩子。

她尝了一口,品品滋味儿,歪了脑袋。

皇帝的眼睛从书的上方露出来,盖住了大半张脸,“味道怎么样?”

她皱了皱眉,“和我以前吃的不一样,味儿有点怪,您要尝尝么?”

这可怎么尝,还没大婚呢,他也不好意思和她共进一盏,便说朕不吃,“倘或觉得味儿不对就搁下吧,别把脑子吃坏了。”

这个纯粹胡说,慈宁宫出来的,又经老佛爷亲验,怎么能吃坏了呢。嘤鸣表示不信邪,“您别老消遣我,容我再品品……”结果品到见底,也没品出个所以然来。

“有药味儿。”最后她说,“想是老佛爷怕主子上火,有意命周太医多加了两味药材。”

皇帝嗯了声,“皇祖母总担心朕的身子,朕躬好得很,哪里用得上这些东西。这龟苓膏不会单送今儿一天,往后少不得日日有一份,皇后勤俭持家,就来替朕分担了吧。”

嘤鸣笑道:“奴才很愿意替主子分忧,只是这龟苓膏怕是按着爷们儿的方子调配的,回头补得过了,补出胡子来可怎么得了!”

皇帝觉得她多虑了,“太医院不敢开虎狼药,哪里能补出你的胡子来。横竖你上太皇太后那里领了差事吧,要是再有龟苓膏送,就由你亲自送,也省了一番手脚。”

结果她又嘟囔:“您不吃的东西就叫我吃,没存什么坏心眼儿吧?”

皇帝放下手里的书,气结地瞪眼瞧她,“自己心术不正,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

嘤鸣正襟危坐,也不气恼,和声细语说:“万岁爷,您往后不能这么说我了,我要是心术不正,您可成了什么人了!”

是啊,如今他们一体,不管情感上近或者远,他们都是不容拆分的了。她就是仗着这点,完全一副我在河里,你也别想上岸的嘴脸,惹得皇帝牙根儿痒痒。但是不能反驳,毕竟她说得没错,人家这会儿是皇后了,板上钉钉儿的事实,不认也得认。况且他很愿意正视这个局面,自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转变,到现在他还有些云里雾里呢。听见三庆悄悄给德禄传话,说她来了,他连政务也来不及顾,草草打发了臣工就着急出来见她。

不过这点子心思不便让她知道,免得她往后有恃无恐,愈发要欺压他。眼下正是做规矩的时候,规矩没立好,乾坤就乱了套了,所以他蹙了蹙眉道:“别耍嘴皮子功夫了,朕问你,你怎么不向朕谢恩?”

嘤鸣顺从地起身蹲了个安,“谢万岁爷赏。往后您的龟苓膏我全替您吃了,这样成不成?”

但皇帝一点儿都不满意,“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朕说的不是龟苓膏,是什么你知道。”

嘤鸣立时就反应过来了,“我向老佛爷和太后谢过恩了,怎么还要谢您?我给您当皇后,咱们往后是平辈儿您知道么?外头结亲的多了,都是男家千恩万谢的,还没见过女家上赶着说‘谢谢您娶我’的呢,您别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愣住了,怎么这话听着像她吃了亏,他应该反过来谢她才对?他一哂,凉声道:“你嫁的是帝王家,和外头怎么能一样?”

嘤鸣顿了下,颇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您不拿我当奴才看了呢,原来是我想多了。既这么,奴才就给您谢个恩,往后一定谨遵奴才的本分,绝不在您跟前充人形儿了。”

她说罢就要谢恩,这么一来皇帝倒觉得不妥了,别闹得回头不好收场,再像之前的孝慧皇后似的,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于是他眼疾手快,趁着她还没行礼,撂下书就起身往西暖阁去,边走边喊德禄,“云南新进贡的普洱茶呢,拿一罐子给皇后尝尝。”

德禄耷拉着眉眼讪笑:“万岁爷,您忘了主子娘娘醉茶,她不喝茶的。”

皇帝哦了声,脚下顿住了,只得慢慢腾挪回东暖阁。她还在槛内含笑看着他呢,皇帝自觉尴尬,为了维持体面,拿腔拿调道:“罢了,朕准你不谢恩。你是皇后,朕本该让你三分颜面,既是过日子,总这么主子奴才的也不成事。”他看了她一眼,“往后朕跟前就不必自称奴才了,可以你我相称,就算是朕给你加了份儿聘礼吧。”

这话说完,嘤鸣愣住了,她没想到这呆霸王竟也有体人意儿的时候,原本卯足了劲儿和他比做规矩呢,结果他放了软当,她反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挤兑他了。

那厢德禄几乎要哭出来,这是天菩萨开眼,万岁爷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他老人家开窍啦!听听这话,算给你加了份儿聘礼,多家常,多慰心,不光皇后娘娘,连他都感动坏了。这位是谁?是堂堂的天下第一人!他能弄明白赏赉和聘礼的区别,先帝爷在天上八成都要笑出来了。不容易啊,德禄吸了吸鼻子想,这么下去万岁爷该出师了。到底是个聪明人儿,军国大政都能盘弄于掌心,对付个姑娘,可有什么难的!

偷着往里头觑一眼,帝后在南窗下的宝座床上坐着,两个人都是目视前方,庄严的模样像在召见外邦使节。万岁爷说:“皇后,你得了封后的诏书,有什么感想?”

皇后娘娘说:“我没什么感想,就是没想到,最后会跟了您。”

万岁爷叹了口气,“人生的际遇太奇了,朕也没想到会娶你。”

两个人又同时叹口气,脸上一派茫然神情,仿佛在与往昔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挥手作别,自此开始身不由己地长大了。

“明儿我两位母亲要进宫来谢恩。”皇后娘娘说,“您赏脸么?”

万岁爷沉吟了下,“按说是该见见的,可朕担心见了反倒叫福晋们不自在……要不朕就不见了吧!”

皇后娘娘说也成,然后两个人就不说话了。

德禄又开始琢磨,进宫不拜真佛说不过去,往常不见是不碍的,如今都结了亲了,女婿见见丈母娘也是应该的吧!其实万岁爷还是怵,以前对薛公爷夫妇,虽是有了名分的,但心里攒着气,见了该是主子奴才还是主子奴才。这回的不一样,万岁爷心里爱透了新娘娘,娘娘的嫡母和亲生母亲是正经丈母娘,这和见纳公爷又不一样。纳公爷是臣子,君臣之间等级划分难以更改,两位福晋不在朝,只能论家常。万岁爷多早晚和人论过家常呢,所以他怯了,心里一紧张,就不愿意见人了。

当然嘤鸣并不强求,她还在消化这一系列的改变,先前两个这么不对付的人,眼看着要做夫妻了,这种心境儿真奇怪。在东暖阁南炕上枯坐了很久,最后瞧他一眼,起身抿了抿头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皇帝嗯了声,“明儿还来吧?”说完发现不对,又添了一句,“明儿还送龟苓膏来吗?”

嘤鸣说这个且不知道呢,“要是老佛爷那儿叫送,我才能给您送来。”一头说,一头款款迈出门槛。皇帝送出来,她极自然地欠了欠身,“您留步吧,我告辞了。”仿佛那是隔壁街坊家的二小子。

那头侍奉的人来接应她,向皇帝行过了礼,簇拥着她往养心门上去。将过影壁时她稍顿了下,悄悄回头望了眼,见他还在门前目送她。不过发现她回头,立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往后殿去了。

“主子,万岁爷对您上心了吧?”松格一向跟个瞎子似的,这回连她都瞧出来了。

嘤鸣是当局者迷,也说不清里头滋味儿。夜里躺在装点一新的屋子里,一会儿想起皇帝,一会儿又想起深知来,满脑子乱糟糟。她开始思量,如果她想和皇帝好好过日子,深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她?姐儿俩那么好的交情,深知死在了宫里,她却心安理得接替她,深知泉下有知,只怕要怨恨她了。

千般想头缠绕,迷迷糊糊睡过去,连梦里都能感觉烧心。半夜醒来出了一身汗,面红耳赤撑起身直捯气儿,松格吓了一跳,跪在脚踏上问:“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不知道,就是嗓子渴得要冒烟,定了定神说:“快倒水来,要凉的。”一杯下去才觉心火灭了一半,夹带着另一半囫囵睡去,第二天起来精神头旺得很,脸盘儿红扑扑,像只斗鸡。

“主子今儿面色真好!”海棠往她脸上擦粉,笑着说,“连胭脂都用不上了,光这么着就喜兴得很。”

嘤鸣瞧瞧镜子里的自己,真是欢喜模样都挂在了脸上,“这是我吗?回头见了额涅和太太,叫她们误会我多想嫁人似的。”她摸了摸脸,“我这是怎么了?”

豌豆说:“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家里福晋和侧福晋回头进宫来,瞧娘娘气色这么好,可不就放心了么。”

这倒也是,嘤鸣笑了笑,拾掇好了就上慈宁宫等两位母亲进来。将到辰时三刻的时候外头递了牌子,没多会儿就见董福祥领着福晋和侧福晋入了慈宁门。毕竟公府之家出身,规矩文丝不乱,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见礼,恭请老佛爷和太后福寿康宁,再转过来跪在嘤鸣面前,“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嘤鸣心里溢满了酸楚,受母亲磕头要折寿的,但帝王家就是如此,这是规矩体统。所以养闺女是件很矛盾的事儿,一方面盼着姑奶奶将来能登高枝儿,一方面又惧怕姑奶奶有大出息,到时候纲常全乱,见了还得磕头请安。

可是没法子,既许了皇帝,就算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也不再是可亲可疼的姑娘了。母女见了先行国礼,然后才是家礼,嘤鸣生受了福晋和侧福晋的请安,等她们起身了,她才在她们跟前跪下,将额头抵在栽绒毯上,哽声说:“额涅,奶奶,女儿不孝了。”

福晋和侧福晋忙伸手搀扶,如今闺女的身份不同了,谁也不敢踏踏实实受皇后大礼。搀起来后母女相对,都眼泪汪汪的。

太皇太后见气氛这样凝重,笑道:“如今咱们是一家子,外头叫亲家,比不走动的正枝儿亲戚还亲近些呢。”一面招呼说快坐吧,“都坐下了好说话。别瞧嘤丫头如今是皇后了,在我眼里拿她当亲孙女一样的疼。你们养了好闺女,千辛万苦拉扯到这么大,如今给了我家哥儿,咱们还得谢谢你们呐。”

两位福晋一听这话忙站了起来,公爷福晋说:“老佛爷真个儿折煞奴才们了,娘娘能伺候皇上,原是娘娘的福泽。咱们草芥寒门,养了娘娘一遭儿,是咱们上辈子积了德,怎么敢承老佛爷一句谢。”

于是便来来回回说客套话,虽然太皇太后尽力想家常些,但身份地位在这儿,实则是亲近不起来的。

最后还是太后发了话,说:“皇后请两位福晋上你宫里坐坐吧,你们娘仨半年没见了,今儿是会亲,得容你们说说体己话。过会子膳齐了,我再打发人过去请你们,老佛爷预备了小戏儿,咱们吃席听戏,一块儿热闹热闹。”

嘤鸣说是,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谢了恩,一路领着两位母亲回到头所。等进了门才松散下来,回身牵着福晋和侧福晋的手,请她们上座,抹着眼泪问家里兄弟姐妹好不好,“前几天从畅春园回来,半道上看见厚贻了,可惜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心里一直惦念着。”

她的语气难免委屈答答的,好些话不能说,但她们都明白她的意思。福晋在她手上拍了拍,“家里都好着呢,你自己在宫里头要放宽心,你好了,咱们一家子就都好了。”

嘤鸣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垂着眼点了点头。

但比起福晋来,侧福晋更关心的是闺女目下的境况。先皇后才走了半年多,这宫廷对她来说依旧是吃人的。当年她头一胎生嘤鸣的时候险些难产,绝不愿意自己冒死生下来的姑娘走上先皇后的老路。

先前人多,她不好说什么,这会子再也顾不得了,抓着嘤鸣的手问:“姑娘,万岁爷待你怎么样?咱们来,他连金面都不肯一露,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只怕……”

侧福晋话还没说完,嘤鸣便看见三庆带人捧着食盒从影壁那头过来了。她温吞地笑了笑,说奶奶放心,“万岁爷比外头传闻的好多了,跟着他,我吃不了亏的。”

☆、第76章 秋分(3)

三庆上前来, 给皇后打了千儿, 又给两位福晋行礼, 一面挥手示意小太监开食盒铺排,一面笑道:“万岁爷原是要来见福晋和侧福晋的, 只是忽然接了外埠的奏报, 这会子传了军机处的人正议事呢, 一时走不开,打发奴才来送些吃食, 顺便问两位福晋的好儿。”一碟又一碟的点心上了桌, 他笑得花儿似的, 说, “都是按着乌梁海的口味做的果子,还有咱们娘娘爱吃的柿霜软糖和奶油菠萝冻,都是主子爷特特吩咐御膳房现做的, 福晋和娘娘快进些个。”

福晋和侧福晋见了这样的安排,倒有些不明所以,掖着手对三庆道:“劳烦谙达替咱们传个话,谢万岁爷恩赏, 奴才们惶恐。奴才们微末之人, 不敢劳动万岁爷大驾, 万岁爷只管忙朝政大事, 奴才们同娘娘叙叙话, 过会子就要出宫的。”

三庆道是, “奴才一定把话给福晋们带到。主子爷还说了, 福晋们难得进宫,若舍不得娘娘,只管在宫里住下,也好解了娘娘想家的愁苦。”

嘤鸣听着三庆的话,很难想象是出自呆霸王之口。想必都是经过德禄润色的吧,细琢磨,要是德禄的体贴入微按在了那位主子爷身上,那该是多叫人暖心的一桩美事啊!

可惜了……她笑着,在母亲们跟前绝不能扫了皇帝的脸,于是对三庆道:“你回去替我带句话,就说这里我自会料理,请主子不必挂怀。”

三庆应个嗻,垂手又打一千儿,却行退了出去。嘤鸣瞧着桌上的吃食笑得眉眼弯弯,说:“额涅和奶奶尝尝吧,宫里御厨的手艺比咱们府上厨子还好些。早前阿玛费了老鼻子劲儿挖来的会宾楼主厨,除了苏造肉做得好吃,旁的都不及宫里的。”

福晋也是笑,“你阿玛,行的事儿有哪件是靠得住的!不过拿民间的厨子比宫里御厨,也着实难为他们了。你才刚说的,我本以为是为了安咱们的心,如今看下来倒像不假。”一头说,一头看了看侧福晋。

侧福晋也松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嘤鸣会意,转头吩咐海棠:“把侍立的人都撤了,让我和福晋们好好说话。”

海棠道是,站在门前拍了拍手,廊下的人列了队,鱼贯撤到前面倒座里去了。

侧福晋这才开口,赧然一笑道:“当初先皇后大渐,薛福晋在西华门上求了两个时辰,也没求来开门的恩旨,我料着万岁爷的脾气不好相与,今儿见他这么待你,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想来你阿玛调拨乌梁海旧部,到底在主子跟前尽了意思,万岁爷这才不为难你。”

福晋也点头,“那会儿真是咬紧了牙关才做下这事儿的,横竖和薛家只差反目了,皇上在朝堂上敲打薛公爷,薛公爷就给你阿玛上眼药,你阿玛这会儿日子不好过呢。昨儿薛福晋上咱们府里来了,话里话外也在给咱们抻筋骨,意思是两家捆绑得严,薛家要是保不住,咱们齐家也就跟着完了。”

嘤鸣沉默下来,想了想道:“让额涅进宫给我施压,想叫我在万岁爷跟前使劲是么?”

福晋颔首,“我推说后宫不得干政,可这话压根儿堵不住人家的嘴。”

嘤鸣叹了口气,“薛公爷是我干阿玛,是深知的父亲,我就是瞧着深知的面子,也要尽我一份心力。可我这人不死心眼儿,也知道轻重,万岁爷要除了他的心不灭,我保不住他,也没法儿。当初在闺阁里,我心里只有咱们齐家,如今我要出阁了,向着万岁爷也是应当应分的。额涅回去,替我给阿玛带句话,从今往后一步步和薛家断个干净。以前记在万岁爷那里的账,总有要还的一天,到时候我同家里共存亡,也就是了。”

她说了这些,叫福晋和侧福晋面面相觑。嘤鸣以前就是这样儿,不哼不哈的,主意很大。如今进宫半年,所见所闻都伴随着权力和生杀,说话愈发持重精准。最后那句话很值得推敲,她不过没说透彻,但字里行间的意思,还是会拿后位保全齐家的。若是皇帝和她之间有了情,万岁爷手指头漏道缝儿,不就够齐家超生了吗。

福晋长出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一定一字不漏转述给你阿玛。好孩子,难为你,当初让你进宫,我就知道必有这一天的,好在万岁爷待你和待先皇后不同,咱们还有些念想。只是你也要缓和着来,万岁爷跟前慢慢提点,别一气儿触怒了他,须知保住你自己,就是保住咱们家了。”

嘤鸣瞧着这位嫡母,抿唇笑了笑。

其实她这辈子,当真是天大的福气,别人家嫡庶争得厉害,嫡母哪里管你死活!要是换了一家遇见这样的情境,保住性命尤不满足,还想着富贵和前程呢,哪里像福晋这样晓大义,知道什么是一时盛景,什么才是存世根本。

只是可惜,家里人实在没法儿像皇帝说的那样,愿意就多住上两天,一则偌大的家业放在那里,须臾离不开主事的人。二则姑奶奶封了后就是人家的人,如今不是至亲至近的孩子,是主子,是仰以寄生的天。小来小往瞧瞧还犹可,同吃同住是再也不能够了。

“横竖家里离得近,想咱们了,或是咱们想娘娘了,都可递牌子进宫来的。”侧福晋临走的时候脸上笑着,眼里却裹着泪,因为知道天伦到这里就断了,往后怕是只有她为家里操不完的心,家里也难为她做什么事儿了。

母女依依惜别,嘤鸣还是笑模样,“下回叫厚朴和厚贻进来瞧瞧我吧,我也怪想他们的。”

福晋嗳了声,没法再说旁的了,和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请了跪安,趁着午后时光出宫去了,前后停留不过两个时辰,甚至没耽搁主子歇午觉的工夫。

嘤鸣待家里人走了,脸上才卸下了笑,微有些怅惘似的。太后知道她的心,温声开解说:“先头侧福晋说得很是,想了念了就叫他们进来说说话。娘家在城里就有这宗好处,不像我和老佛爷,咱们娘家在察哈尔,进宫几十年,见家里人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嘤鸣说是,照旧又是笑眯眯的样子,眼见廊下有人过来了,便道:“皇祖母,往后给主子送龟苓膏的差事就交给奴才吧。我如今闲在,领个活儿也好消磨时光。”

太皇太后一听正中下怀,“好得很,我也正有这意思呢。你和皇帝现在的关系更近一层,应当多亲近亲近才好。”抬眼一瞧外头,笑道,“这会子就过去吧,趁着你主子还没歇觉。”

嘤鸣哪里知道老太太话里的意思,光看太后在那儿直乐,最后招太皇太后瞪了一眼才消停。

大概又在琢磨抱孙子吧,嘤鸣心想。人上了年纪果真就盼着这个了,照太后的话说“孩子多好玩儿啊,那么软乎的小人儿,抱在怀里像个面团儿似的”。当初她自己没能生养,三岁的皇帝正是有意思的时候,她就天天儿捧着他,教他玩儿欻拐①,认雀牌上的点子,母子间的情义,就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

装龟苓膏的食盒搬过来,照旧验过了让人提溜着,由她送往养心殿。

小富见了她,像见了活祖宗,高声招呼:“主子娘娘来啦!”

嘤鸣倒被他吓一跳,心里琢磨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又是天天见的,犯不着像久别重逢似的。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有意给里头报信儿吧!

她站住了脚,“万岁爷不在?”

小富摇头不迭,“在呐,刚撤了膳。”

她皱了皱眉,料着大概是翻了牌子,但也不至于这会子就把人送来呀,便迟疑着问,“里头有人?”

小富愣了下,没明白她说的里头有人是什么意思。再一琢磨,才嗐了声,“主子爷自打娘娘进养心殿就没翻过牌子,哪儿能有什么人呢。”

可嘤鸣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往里头去,到了正殿大门前也不进去,站在槛外往东西两头张望。可是瞧了半天,没见人影,那就是上后头寝宫去了啊!她有些不是滋味儿,她家里来人,他避而不见,倒趁着这时候忙他自己的事儿去了。

皇帝呢,用了膳出来消食,正在梅坞前喂他的金鱼。小富那声通报他是听见的,就等着她来觐见。可是等了半天不见她人影,他退后一步看了眼,见她正呆站在殿门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皇帝喂了一声,“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嘤鸣被他一声唤才回过神来,似乎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不由自主朝后殿方向望了眼,“谁鬼鬼祟祟了!”

皇帝也不怪她回嘴,扑了扑手上鱼食儿,由底下人伺候着盥了手,才回身往殿前去。

“又送龟苓膏来了?”

嘤鸣嗯了声,一头随他进殿,一头还往宝座后的便门上看。

皇帝不知道她在瞧什么,蹙眉打量了她一眼,今儿皇后面色红润,还有那淼淼的眼波,真有一种妩媚的况味。

有妻若此,就算神神叨叨了点儿,也没什么可奢求的了。皇帝怡然笑了笑,说进东边儿去吧。

海棠进来,揭开食盒,双手捧着盏子敬献在南炕的炕桌上,皇帝照例推到她面前,“吃吧。”

嘤鸣很为难,“我才进了膳来的,这会子怎么吃得下!”一面说,一面不自觉抬手掖了掖领口,“今儿太热了,像回了三伏似的。”

皇帝听了她的话,很觉得纳罕。转头看看外面的天,入秋有程子了,太阳早没了那种火烧火燎的威力,不在日头底下暴晒,并不觉得有什么热的。想是她刚从外头进来吧,皇帝端起茶盏吹了吹,“你心不静,怎么能不热!”

这话引发了她的不满,亦嗔亦怨地乜着他。皇帝怔了下,心想自己大概又有哪里惹她不高兴了,难道是因为没去见她母亲?他自知理亏,试着补救,“你家里人这会子还在么?回头排桌酒膳,朕去见个礼吧。”

皇帝主动表示去见礼,这可是石破天惊头一遭,虽然嘤鸣觉得他可能是知道她的两位母亲出宫了,有意说漂亮话,但态度至少是端正的,便也不和他置气了。

她又掖了掖领子,只觉一蓬蓬热气往上翻涌,心不在焉道:“我额涅她们都回去了,家里离不得人,两个弟弟还小。”

皇帝哦了声,见她脸上愈发红,奇道:“这是上火了么?龟苓膏能败火,别装样儿了,快吃了吧。”

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说话!他和臣工们也这么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来着?昨儿听他骂人都很有章法,怎么到她跟前就这么混呢!

她赌气,揽过来扒了两口,“昨儿不也吃了吗,反倒越吃越上火。”

皇帝拿起一本书慢慢翻阅,边翻边道:“你心浮气躁,加上今儿见家里人乐坏了,所以就上火了,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嘤鸣啧了声,“您能不能别捅我肺管子?真是字字诛心,把我气死了对您有什么好处!”

皇帝被她堵得打噎,再一想确实把她气死了不好,只得忍下这口气,气哼哼举着书转向另一边,不再和她说话了。

可嘤鸣还是觉得浑身难受,四外都冒着热气。那种感觉怪异得很,心底里攒着一捧火,随时能把人烧得灰飞烟灭似的。这龟苓膏很清凉,吃下去能短暂压制那团火,但凉气儿一过,反倒愈发烧心起来。她觉得不成了,到养心殿来现眼不是方儿,还是早早回头所殿去,兴许歇一会儿就好了。

“万岁爷,我先告退了。”她站起身说,今儿状态不佳,龟苓膏也只吃了半盏。

皇帝听她说要回去,心里不大愿意,才来的怎么就要走呢!可是再瞧她,相较之前更是艳若桃李。他心里急跳起来,以前他只知人分男女,却从来不知道女人的颜色也分三六九等。她是掩在冰雪下的朱砂,一但表面的冰雪消融,就是皑皑大地上最惊艳的红。那种红是勾魂的,勾得他心慌意乱,欲罢不能。他想留下她,但又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她挪步,他只有茫然跟在她身后。

嘤鸣迈过门槛,奇怪鼻子里头痒梭梭的,有什么流下来了。一低头,滴答一声打落在金砖地上,仔细一看竟是血。她惊诧不已,外头站班的德禄看见了,哟了声说:“娘娘这是怎么了,上火上大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