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让太皇太后惊讶的并不是嘤鸣又惹毛了皇帝,而是皇帝说这话时的那种语气。老太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御极多年的孙子,竟也有来她这里告状的一天,那种幽怨又无奈的控诉,立刻叫太皇太后心疼起来。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她对你很是在意,我和你额涅都看着的,哪来不喜欢你一说?”太皇太后见他愈发低落,忙道,“你别急,你是爷们儿家,姑娘的心事你未必知道。况且嘤鸣心大,兴许是你误会了她,你自己满心不舒坦,她那头倒和没事儿人似的呢。”

皇帝说不,“您和皇额涅都被她骗了,她心里从没忘记过海银台,进宫也是身不由己。朕如今想想,自己成了什么人了,堂堂的一国之君竟要欺男霸女,坏人家的姻缘!所以今儿来求皇祖母,既然她的心不在朕身上,就放她出宫,让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去吧。”

太皇太后愕了半天,对皇帝的改变惊诧不已。他以前是什么脾气呢,打小儿唯我独尊,天底下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小时候和自己的兄弟抢弹弓,自己不要,情愿毁了也不便宜别人。如今可好,动了成全的心思,这是哪儿不对劲儿了,还是遇上了克星,性情大变了?

太皇太后沉重叹了口气,“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放她出去,我自有法子。可是她在宫里还惦记着旁的人,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翻篇儿。帝王家的脸面岂容她糟践,她是为什么进来的,我明里暗里和她说了多少回,不信她自个儿不知道。我原当她是个稳当人儿,现在看来是高看她了。女人守妇道,不光宫里有这个规矩,就是上外头去,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她要出宫也成,想竖着出去是不成了,横着出去倒是个方儿。”

太皇太后语气严厉,皇帝本以为她疼爱那个二五眼,总不会过于难为她,结果老太太是这个态度,倒叫皇帝措手不及。

这是要发还尸首吗?宫廷原就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地方,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花下白骨累累。皇帝自小生长在帝王家,那些为成就大局被放弃的生命,从记事起就屡见不鲜。只不过后来朝政日渐安稳,他也随即亲政,后宫再没出过人命官司,死亡的阴影全被搬到了前朝。太皇太后第一维护的,永远是社稷和皇帝,至于其他,在她眼里通通不重要。

皇帝蹙着眉,犹豫了下道:“朕没想让她死。”

“她折辱了你,损了你的脸面,怎么不该死?”太皇太后寒声道,“既进了宫,哪能容她全身而退?她可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叫你拿了现形儿?若当真如此,用不着等明天,今儿夜里就处置了她。”

皇帝一急,站了起来,“孙儿只是想起她的旧事,心里不大自在罢了,并没有拿住什么把柄。”

太皇太后这才长长哦了声,“倒唬我一跳!你瞧瞧,为你的耿耿于怀,险些伤了她的性命。皇帝,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她人都在你跟前了,你怕什么?如今乌梁海旧部已遵纳辛的令儿调遣起来,咱们不能不念着鄂奇里氏的忠心。你呢,和皇祖母交个底,心里头究竟喜欢不喜欢嘤鸣?”

皇帝的脸上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但坚决不松口,“朕躬关乎国体,一切当以国体为重。”

太皇太后笑起来,“乾始赖乎坤成,你要是不反对,我明儿就召见几位大学士,让他们两日之内把诏书拟出来。七月初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就选在那天颁布立后诏书,你看如何?”

今儿是六月二十二,下月初六……

“今年……可闰六月?”皇帝沉默良久,有些尴尬地问。

☆、第59章 立秋(7)

这点子出息!

太皇太后简直要不认得这个孙儿了, 一个登基十七年的皇帝, 开了窍之后怎么变得这样, 这股子心口不一的劲头,到底随了谁?先帝和孝慈皇后可都不是这样的,他如今是又别扭又矫情,朝堂上那么说一不二的圣主明君,到了自己的婚事上竟婆婆妈妈患得患失, 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可也不能怪他,太皇太后暗自思量,其实他也不容易。他比不得其他孩子,别人六岁的时候还缠着奶妈子要奶吃呢,他那时候爹妈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半道上接手的太后和她这个老祖母,祖孙三代相依为命。六岁啊, 太和殿的髹金龙椅又大又冷, 四面不着边, 他要一个人坐在上头, 面对皇叔们的咄咄相逼。他没有说不愿意的资格,更没有撒娇的资格, 他像是一跺脚就长大的,缺失了正常孩子天真撒欢的年纪, 仿佛他生来就是十八岁。

拔苗助长哪能是好事儿呢, 但在他们当下那个处境, 不得已而为之。皇帝的性格形成于日复一日的政治倾轧下, 所以他敏感、隐忍,且脾气不佳。太皇太后原想着找见嘤鸣这样的姑娘,心思不窄又耐摔打,至少在受了他的窝囊气后懂得自我开解,能在后位上长长久久坐下去。可没想到倒把皇帝给震住了,让她在有生之年能看见皇帝接了地气儿,有了人味儿,于这上头来说,嘤鸣算是大功一件。

太皇太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催着皇帝下立后诏书,还是皇帝在同她使劲儿以退为进,横竖这回立后是必然的了。她只是觉得可乐,刚才还一口一个要让人家出宫,这会子怎么又愁是不是闰六月了?

老太太装模作样扭身传外头:“米送,让她们把黄历找来我瞧瞧。”

米嬷嬷很快就把厚厚一本册子送了进来,太皇太后随意翻了一下,“我的眼睛不成了,连字迹都瞧不清。”一面说一面向皇帝递过去,“你自己看吧,头前儿定孝慧皇后奉安山陵的日子时,倒像曾经看过的,只是时候一长就记不得了。你再看一回,这么要紧的大事儿,千万马虎不得。”

皇帝听了果真仔细翻阅起来,太皇太后和米嬷嬷相视而笑,心里直呼阿弥陀佛,可怎么了得,开了窍反倒孩子心性儿起来,往常多早晚见他这么在乎过后宫的事儿!

“女人呐,只要出了阁,心也就定下了。她和海家哥儿有婚约在先,她惦记故人是她念旧情儿,要说让她进宫当皇后,她拣了高枝儿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样的姑娘咱们还不敢要呢。”太皇太后笑眯眯问,“瞧真周了吗,可是闰六月?”

皇帝阖上黄历说不是,“皇祖母的教诲孙儿谨记在心,今儿上皇祖母这里来说了这一通,是孙儿犯糊涂了,请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你是我亲孙子,不论是朝政上,还是自己私底下的事儿,都不瞒着皇祖母才好。我也盼你早早儿迎娶了皇后,六宫的宫务好交给她掌管。我有了年纪,你额涅又是个甩手掌柜,眼下你虽有贵妃,宫务既不打算让她过问,越性儿不经她手的好。没的放权的时候一盆火,收权的时候生闷气,为那一星半点的权,大家心里头生了嫌隙,多不上算!”

太皇太后在宫中的年月长了,看待问题深邃透彻。皇帝知道她确实中意二五眼,一心想抬举她,这就少了先皇后当初的波折,嘤鸣相较薛深知,已经是极端幸运的了。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办?皇帝仍旧有些灰心,为了不让太皇太后处死她,他得同意下封后诏书,这么一想十分自我感动,无奈她像个泥胎,她什么都不明白。所以皇帝更忧心,万一她是个死心眼儿,就算到了那个份上也不能让她回头,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要不打发人,把嘤鸣传来,我同她好好说道说道?”太皇太后见皇帝又不说话了,料他有心结,这么僵着不是事儿,总得打开了才好。

皇帝却摇了摇头,这会儿不想见那个二五眼,一则没做好准备,二则竟有些怕她得知他又闹了脾气,心里不知怎么瞧他。

太皇太后皱着眉苦笑,“既这么,回去见了她还是得和软着说话。心里有什么想头儿,要让她知道才好。就说她和海银台余情未了这事儿,要是真有,那是必要狠狠敲打的。我大英历代皇后里没有朝三暮四的人,你要是不同她交代明白,犯到我手上,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皇帝道是,“皇祖母放心,孙儿自己的事儿,自己会料理清楚的。皇祖母仔细作养身子,别为我们操心……时候不早了,皇祖母歇着吧,孙儿告退了。”

皇帝从慈宁宫出来时,天地间已经一片渊色。养心殿就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他自己慢慢走回去,走了好长的时候。

嘤鸣瞧了瞧御案上的书,心里总觉悬着。这回的事儿怕不好处置,她进来是充后宫的,家里老小盼着她有出息,自己不说争光,至少不能为家里带去祸患。至于海银台,更是无辜得很,要是为了这回的事儿坑了他,那自己真是太对不住他了。

小富在明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嘤鸣从敬思殿回来时就发现他在逐个盘查御前的人,她心里有数,多少和自己有关。本想和他打听打听的,刚要出去就见皇帝从宫门上进来,阖殿的人都行礼迎驾,她略定了定神,也站到了滴水下。

皇帝大步进了勤政亲贤,没有看她一眼,嗓音却锋棱毕现,“你给朕进来!”

德禄和三庆看了她一眼,一声儿都没敢吱,低着头弓着身子,在西暖阁外的菱花门前站了班儿。

嘤鸣心里也惴惴的,虽说皇帝这程子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但真的惹恼了他,只怕也不好全身而退。她硬着头皮迈进了暖阁,一眼就看见皇帝肃穆的脸。他可以摆脸子,自己不能不识时务,便赔笑叫了声万岁爷,“您要的书,奴才给您找回来了。奴才对里头内容还有些拙见,您要是想找人切磋,奴才愿意伺候。”

皇帝看着她的嘴脸,心里愈发气闷,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枚核舟,重重拍在了桌上,“这会子不说旁的,先交代清楚,这个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嘤鸣脑子里架起了风车,嗡嗡地转着,一头恨那个背后使坏的人,一头又庆幸皇帝没玩儿心眼子,敞亮地把问题放在了明面儿上。如今马蜂窝是捅了,想抵赖肯定没门儿,要是说实话,齐海两家又得不着好处。觑觑皇帝脸色,那份阴郁,多像外头暗下来的天……嘤鸣舔了舔唇,脸上带了点羞怯的笑,说:“是我糊涂了,原想把这小玩意儿送给万岁爷的,出门的时候还仔细收着呢,后来进了养心殿,不知怎么竟找不着了。”

皇帝听了一怔,一切和他原先设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一时竟措手不及,“你说什么?这是……给朕的?”

嘤鸣嗯了声,“主子给我发了那么多的月例银子,奴才不知怎么感激主子才好。我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核舟是进宫的时候带着玩儿的,礼轻情意重么,还请主子别嫌寒酸。我本想着亲手呈敬主子的,可后来不知怎么丢了,干脆没言声。本以为找不回来了,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到了主子手里,可见这玩意儿和主子有缘。”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有点儿懵了,发现绕了一大圈,自己好像白吃了一回醋,冤枉人家了。想起刚才那一拍,心头顿时一紧,忙仔细查看,怕失手把这橄榄核儿拍碎了。不过她的话也不能尽信,他眯眼打量她的脸,试图从这份诚恳里掏出哪怕一点点心虚来,“这样的手艺,就凭你?”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显得格外谦虚,“万岁爷还记得上回那枚印章吧?奴才一向喜欢雕琢些小玩意儿,上回刻印花了几天工夫,这核舟比印费些时候,闭关三个月,也就雕成了。奴才先前瞧您面色不豫,想是不中意这个?没关系,主子要是不喜欢,奴才再给您重雕一个就是了。”

她提起那枚“万国威宁”,皇帝倒是宾服的,上回毕竟就被她糊弄了,可见她在雕刻方面尚算有点造诣。不过核雕可不像刻印,两者天差地别,他很想印证她话里的真假,但一听要闭关三个月,还是决定放弃了。

皇帝沉吟了下,把拍倒的核舟重新立了起来,“朕姑且信你这一回,你别给朕耍花样。”

嘤鸣说不敢,“主子别不是误会了,以为这东西是海大人送我的吧?”

皇帝被她戳中了心事,竟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悻悻道:“这件事和海银台有什么相干?”

“谢主子信得过奴才。”她掖着手,笑道,“真要是他送的,奴才该压箱底才是,哪儿能带在身上呢。宫里人多眼杂,万一像今儿似的不留神丢了,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再则请主子明鉴,倘或是压箱底的东西,这会儿到了主子手上,主子就该疑心是谁在背后害我了。我进宫半年,细想也没和谁结过怨,宫里主儿都是好人,万岁爷不信奴才,还不信主儿们么?”

她不是个面团儿,皇帝早就知道,这番亦真亦假的话里包含了多少乾坤,够叫人咂摸回味的了。

皇帝垂眼看看这橄榄核儿,想高兴,高兴不起来。里头大有可疑之处,但不知怎么,他已经不想追究了。

宫门上传来击节声,连着三响,是翻了牌子的嫔妃进来侍寝了。

嘤鸣心下一喜,万岁爷干正事儿的时候到了,自然没空揪着这核舟不放。可他似乎没有挪窝的意思,她等了等,有点意兴阑珊了,便又添了一句:“万岁爷,这橄榄核儿外头还有一方帕子包着呢,您见着没有?”

皇帝抬起了眼,心说核舟是不是她的不好说,那帕子必是她的,于是启了启高贵的唇问:“什么式样的?”

“十样锦的,上头绣了个鸭子。想是叫风吹走了吧,丢了就丢了,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她笑了笑,说着回头朝外看了一眼,“万岁爷,祥主儿来了,您移驾吧。”

皇帝听了,端坐着没动。御幸后宫和治理朝政一样,都是他的责任,可一件事做上多年,再好的兴致也会被磨灭。那些女人光溜溜进来,从下往上蠕虫一样游动,想起来就让他觉得恶心。以前勉强还能完事儿,现在似乎越来越勾不起兴致,难道真该喝米油了么?

帝王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他无奈地站了起来,举步往后殿去。迈进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竟然在身后,便没好气地问:“你跟来干什么?”

嘤鸣一本正经说:“奴才和瑞生要在外头给主子掐点儿,不能叫您贪多掏空了身子。”

这种话她说起来竟没有任何觉得不妥的地方,倒真是个兢兢业业的人。皇帝五味杂陈,怅然进了华滋堂,床上挺尸的女人猛地撞进他眼帘,祥嫔在灯火下冲他笑,两道细长的眉毛,一张血盆大口……皇帝倒退了两步,皱着眉说“去吧”,穿过明间,回又日新去了。

祥嫔面如死灰,蝉蛹一样给抬了出来,瑞生和嘤鸣并肩站着目送她,瑞生揣着两手说:“第二个了……”

嘤鸣不解地看他,“什么第二个?”

瑞生含蓄地笑了笑,“头一个是宁妃,这不是第二个嘛。”

嘤鸣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进了养心殿又被退回去的嫔妃吧?她原希望有机会喊一声“是时候了”,现在看来万岁爷真不肯给她这份荣耀。

既然又叫去,那大伙儿的差事就算完了。瑞生和嘤鸣退到前殿,敬事房的人回去了,她在卷棚底下问小富:“谙达,那个扔下橄榄核儿的人找着了么?”

小富迟蹬了下,“不是姑娘落下的吗?”顿时醒过味儿来,“您放心,我一定把那个人揪出来。”

其实存了心要逮人,并不是那么难。御前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什么人干什么事儿,都有一定的章程。万岁爷要是不在养心殿,除了门上站班儿的,大伙儿还能走动走动。但万岁爷在,那一小段时候谁进过正殿,排查下来也不过那几个。

先头徳管事的下令叫查,扁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不是个油滑的人,遇上点儿波折就头晕发慌。后来这事儿像过去了,听说嘤姑娘承认是自己丢的,所以他稍宽了心,料着这回不要紧了。

扁担除了每日洒扫,还负责御前的起更。起更要坐一夜,因此前一项差事办完后,能回值房稍稍眯瞪一会儿。

像往常一样,大伙儿吃饭的时候,他拿了两个窝头先回去了。值房这会子是空的,他打帘进去,脚还没站稳,就被人从后面一个肘拐儿勒住了脖子。

“好孙子,爷爷有话问你。”小富从外头进来,红缨笠帽下一张兔儿爷一样的脸,右手的鞭子拍打着左手掌心,活像个训狗的积年。瞥了他一眼,拖着长腔道,“说吧,事儿是你干的吧?”

扁担吓得腿都软了,心里直蹦起来,知道这回完了,可是坚决不能承认,结结巴巴说:“富爷,您……这是什……什么意思?”

既没有老实招供的心,那就不必客气了。小富冲他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太监手黑,背后的人抬脚就踹在扁担腿弯子里,一下儿把人按在了地上。

☆、第60章 处暑

“发昏当不得死, 这会儿就别赖了。”小富错牙一笑道,“我告诉你, 你扔物件的时候有人瞧见了,别打量老子不知道。老老实实供出是谁指使, 后头的事儿不和你相干。你要是嘴严,老子开山镐都带来了, 不愁凿不开你的嘴。”

扁担自然知道干了这种事儿的下场,哪儿能真的不和他相干呢。这会子都成了同谋了, 想择也择不出来, 因此他只有死咬住不松口,连哭带喊说:“富爷,您不能冤枉我。谁看见了,您让他来和我对质。”

小富哎哟了声,发现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于是扯着嗓门喊了声来呀, “把这个混账羔子架起来, 扒了他的裤子!宫里一年两回查净身, 眼看时候又到了, 给我仔细验, 甭管有没有, 都送到黄化门, 让小刀刘再给他净一回茬。”

几个太监应了声, 又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左右架住了, 另一个伸着两手就要上来解裤腰带。

扁担终于哭了,夹着两腿泪如雨下。太监到了这个份儿上,谁不知道那地方是最见不得人的。当年家里苦,闹蝗灾,走投无路了才舍了那块肉进宫的。净身时候受的罪就不说了,提起来眼泪能流两海子。后来年月长一点儿,那种痛化作心上的疤,不单他,每个太监都是这样。他们这行有他们这行的忌讳,为什么太监最恨人叫他们“老公”,因为他们再也不是公的了,所以谁拿这个称呼他们,简直堪比骂他们八倍儿祖宗。如今要扒裤子,那是活生生打他们的脸,是比**折磨残酷百倍的精神摧残。

只有太监最知道太监的弱点,有时候同类相残,比外头杀进来更可怕。

扁担说不,“别……别扒……”

小富因他干的破事吃了挂落儿,这会儿正一肚子怨气。养心殿一向太平无事,万岁爷眼里不揉沙子,谁敢在御前耍猫儿腻?如今可好,来了个预备的主子娘娘,外头的乌烟瘴气像要吃唐僧的妖精,竟也敢扑进养心殿来。可恼这事儿又是哑巴吃黄连,不好禀明万岁爷,他们近身伺候的都知道主子对嘤姑娘不同,只有这呆驴,听人调唆给人上眼药,搅起这么多是非来。

“好好的浪日子不过,你是搅屎棍儿成了精吧?”小富呸了一口,掏出一块手绢强行塞进他怀里,又狠狠拽了出来,一手抖得拎了条蛇似的,咋咋呼呼说,“瞧见没有,这是他从嘤姑娘箱奁里偷的,如今人赃并获,交慎刑司打折他一条腿再说!”

和小富同来的太监们闹腾起来,欢天喜地像过节似的,说话儿就要把人拉出去。

扁担眼看再也洗不清冤屈,也没了要狡赖的心,他垂着脑袋说:“我招……我招……是贵主儿跟前珠珠把核舟给我的,让我扔在姑娘走过的地方,再让御前伺候的拾着……我原说了我不愿意干这个,她们就拿我兄弟来逼我。我爹妈就生了我们俩,我不护着他,谁顾我们死活?富爷,求求您了,给我条活路吧,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一面说,一面大耳刮子抽得山响,痛哭流涕着,“全是我的错,连累诸位爷一块儿受累。我下流没气性儿,跟着天下第一的主子,却在主子跟前使假招子……我万死,我万死!我对不起嘤姑娘,我来世变牛做马偿还姑娘,只求富爷给我求求情,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唉,说实话,他在养心殿伺候好些年了,就算平时不怎么往来,单是照脸,一天也见好几回,算是老熟人了。眼下这么整治他,看他又哭成了这模样,也着实可怜见儿的。

小富抬抬帽檐,长吁了口气,“你啊,非逼人出狠招,何必呢!嘤姑娘是善性人儿,她在御前认下是自己掉的,就是不愿意万岁爷震怒,彻查这件事儿。春贵妃给你多大好处,也不及嘤姑娘留了你一条性命的恩情,你给我醒醒神儿,擦亮招子看清喽。”

“是是是……”扁担跪在地上叩头,“奴才再也不敢了,往后我全听姑娘的,粉身碎骨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横竖这回只要掏出背后使坏的人,事儿暂且不宜闹大。小富垂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你要保命,自己别声张才好。嘤姑娘交代了的,不许难为你,可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谁也救不了你。”

扁担说是,他是个晓事儿的人,边擦眼泪边说:“富爷,请您给我带句话给姑娘,奴才愿意将功折罪。只要姑娘发话,我就敢去承乾宫对质,保准把那些黑了心肝的揪出来。”

小富点了点头,“只要你记着欠姑娘一条命就成了,我一字不漏替你把话带到,姑娘有什么打算,不由别人做主。你仔细等着吧,有派得上你用场的时候,自然吩咐你。”

小富大摇大摆走出太监值房,屋里光线昏暗,甫一出来,太阳刺得人眼睛疼。

万岁爷这会儿在乾清宫呢,嘤姑娘在后头体顺堂里等信儿。小富迈上穿堂就见她在西边梢间里看书,槛窗半开着,那玲珑的侧影,有梅花一样细洁芬芳的味道。

“姑娘!”小富叫了声,她转头朝外看,他快步进了体顺堂。

松格性子急,拽着他问怎么样了,小富左右看了一圈儿,才压低声道:“是春贵妃打发跟前一个叫珠珠的宫女找的扁担,让他把核舟扔在姑娘走过的路上。”

松格听后大为惊讶,“竟是春贵妃吗?咱们和她无冤无仇的……”

嘤鸣笑了笑,什么叫冤,什么叫仇,这世上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只有利益。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将来是继皇后,贵人和嫔将你打倒了,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便宜别人。只有那个离皇后之位一步之遥的人坐不住,以为扳倒了她,自己就能当皇后……其实不是这样,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位贵女填补。毕竟皇后的位分出缺,远比贵妃位分出缺有吸引力得多。

小富见她还是不太上心的模样,有点替她着急,“春贵妃都惹到您头上来了,您怎么还笑呢?”

嘤鸣说:“我不笑,还能哭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等等也没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松格很机灵地接了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嘤鸣有点招架不住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富说也对,“您这会子还没受封,先让她蹦跶两天,等咱们当上了皇后娘娘,让她见天儿伺候您梳头。”说罢鬼鬼祟祟一笑,“姑娘还不知道呢吧,我听徳管事的说,今儿慈宁宫召见了几位大学士,朝廷下达的要紧文书都是他们商议草拟的……我这儿先给姑娘道喜啦。”

嘤鸣迟迟噢了声,“谙达别客气。他们拟什么呀?给我下的诏书?”

小富说:“那可不,万岁爷昨儿傍晚上老佛爷那儿去……”一时发现说秃噜了嘴,忙顿住了,讪讪笑道,“泄露圣驾行踪是死罪,姑娘就当没听见吧。我前头还有事儿呢,就不陪姑娘说话了。”说罢一溜烟跑了。

嘤鸣沉寂下来,看着外面的天顶出神,松格见主子不说话,心里不安起来。

“主子,您别难过,人各有命,您就是当皇后的料,进了海家他们也受不住您这份福泽,没的把人家门头压塌喽。奴才知道您……可咱们不能心思窄。您不是说过吗,有锣打锣,没锣打鼓,啥都没有就啃鸡屁股。”

嘤鸣看了松格一眼,“谢谢你开解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下了诏书,我还能送膳牌吗。”

松格愣住了,“敢情您不是担心那个?”

“哪个啊?”嘤鸣没太明白她的话,“我进宫不就是来当皇后的吗,这都小半年了,她们拿我当眼中钉呢,再没个说法儿,我真得啃鸡屁股去了。”

松格砸吧了一下嘴,沉默下来,隔了半天才道:“您为什么这么喜欢送膳牌?头前奴才还为您叫屈呢,觉得万岁爷这么做真欺负人。”

嘤鸣一脸高深,没回答她。各人头上一片天,再不起眼的事由,都有它独到的用处,比如这个膳牌——

嘤鸣微微呵着腰,把银盘呈了上去,“万岁爷,您今儿翻谁的呀?”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你开赌局了?谁赢了,赌资就归谁?”

嘤鸣觉得他气量太狭小了,“奴才在您眼里就是那样的人吗?我如今有钱了,上回您发的月钱装了满满一箱子,犯不着开设赌局。”

皇帝对她的人品存疑,疑惑地又瞥了她一眼,才把视线落在银盘上。看了一圈,发现贵妃的膳牌不见了,便问她:“贵妃的牌子怎么不在?”

嘤鸣垂着眼道:“回万岁爷的话,贵主儿身上见红,不能伺候主子。”

皇帝被她说得有点糊涂,隐约记得春吉里氏的牌子是昨儿才上的,先前就说月信到了,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他没挑牌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倚着引枕问:“你们女人,一个月究竟有几回?”

大姑娘和爷们儿谈论这个有点不好意思,但嘤鸣兼着敬事房的差使,便没什么好忸怩的。皇帝这辈子大概从来不知道这里头的玄妙,横竖他的银盘上从来不缺牌子,他也不会去细心留意任何一个人。所以三宫六院又如何,还不是对女人一窍不通!

不通才好蒙,嘤鸣搬着盘子说得一本正经,“这种事儿得分人,看身底子。有的人一个月一回,每回三到七天不等;有的人一月两回,每回十天。”

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差点脱口而出问她是哪一种,幸好及时忍住了。他垂眼看了看盘儿里,心知肚明,“贵妃想必是后一种吧。”

嘤鸣抿唇笑了笑,“兴许吧,贵主儿身子弱。”她说这话的时候真是又从容又自然,说完了复往前敬了敬,“万岁爷,您今儿翻么?”

皇帝别开了脸,说去。她没到御前的时候,他隔三差五的还能翻上一回,如今她来了,他彻底变得兴致全无,也不知是怎么了。

嘤鸣见他又不翻,倒有些怅然。她站着没动,歪脖儿说:“主子,您昨儿让我找《本草纲目拾遗》,是不是觉得那天夜里吃的米油管用?”

皇帝心头一跳,诧然看向她,“你又想说荤话?”

“这哪儿是荤话,这是奴才精忠报国的一颗心啊!主子圣躬关乎万千子民,关乎江山社稷,奴才希望您身子骨结实。您看这米油,还是天天儿让御膳房熬一碗吧,滋补的。”

皇帝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哂笑,“你不用激朕,朕身子骨好着呢,和翻不翻牌子没有任何关系。”

嘤鸣本来是想讨好讨好他的,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为了找台阶下,笑着说:“奴才是为万岁爷的子嗣着想,没有别的意思。”

这句话依旧让皇帝很不快,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朕的子嗣不劳你操心,会很多……”顿了顿着重语气又追加了句,“会很多很多的!”吓得嘤鸣倒退了一步。

“您别恼。”她几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很识相地蹲了个安道,“奴才这就滚出去。”

没等皇帝开口,她飞快退了出来,到了卷棚底下还在嗟叹,真是老天没眼啊,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非得捆绑在一起。以前他对深知不过不闻不问,现在对她是动不动吆五喝六,三句不对还要让她滚蛋。

她叹了口气,从屋檐底下过去绕到影壁前,把盘子递给了瑞生,说今儿又叫去。

瑞生脸上怔怔的,“又是叫去?这都快两个月了!”

嘤鸣耷拉着眉说:“我也没法子,万岁爷不肯翻,我翻的他又不认账。”

瑞生晃了晃脑袋,“旁的都不怕,就怕太皇太后要查彤簿,到时候肯定得过问。”

过不过问的,谁也不能给万岁爷拿主意不是?嘤鸣目送他迈着鹤步去了,心里正琢磨下半晌该干些什么,一回头,见德禄在暖阁门口冲她招手。她忙过去,问:“谙达,招我有事儿?”

德禄因知道慈宁宫那儿已经开始着手拟定立后诏书了,对她愈发的恭敬,对掖着手躬着身子说:“姑娘,万岁爷回头要练字的,既然您在,您就多陪陪万岁爷吧。往后您二位日子且长着呐,这会儿感情好了,过日子遇上的磕磕碰碰,就都能应付过去。”

嘤鸣是爽利人儿,她大大方方道:“谢谢谙达成全,不管会不会一块儿过日子,主子爷总要伺候的。只是我蠢笨,老惹怹老人家不高兴。”

德禄说不,“绝没有的事儿,万岁爷喜欢姑娘在跟前伺候。虽说有时候主子不豫……”他很想说那是您不开窍的缘故,但到底没敢直言,又笑了笑道,“那是因为政务巨万,主子肩上担子重。”

嘤鸣也体谅这种难处,说成,“我进去伺候。”移步到了勤政亲贤门外,挨着门框探身问,“万岁爷,奴才给您伺候文房好么?”

案前正铺展澄心堂纸的皇帝瞧了她一眼,没言声儿。

这就是不反对吧?她提袍迈进了门槛,皇帝规整纸张,她从水呈里舀了一点儿水滴在砚台上。墨锭缓缓研磨,沙沙的声音在指尖扩散。御用的文房当然是最好的,两者结合,出墨又快又匀。

“这砚台,看着真亲切。”她赞叹不已,“抚之如肌,磨之有锋……那晚天黑,只大略过了一眼,原来果真是一方金星龙尾!”

☆、第61章 处暑(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