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千两。”小富掩嘴儿葫芦一笑,“您昨儿夜里和主子讨要月例来着,主子放了话,说不许拖欠嘤姑娘银子。”
松格和嘤鸣瞠大了眼睛瞧着对方,松格说:“这么多啊……”
嘤鸣也在算这笔账,“是不是弄错了?我才进宫五个月,这么算下来一个月得有二百两,这也太多了!”
小富见她还没闹清原委,便道:“万岁爷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出手自然顶顶大方。一回给足姑娘一年的份例,这么着姑娘手上就方便了。宫里有定规,皇后年例一千两,万岁爷嘴上不说,实则是给姑娘吃定心丸呐。”
嘤鸣笑得很尴尬,这呆霸王办事真是一点儿都不带拐弯的,诏书还没颁呢,倒先让她受用起来了。瞧瞧这银子的光,多冷硬,多让人垂涎欲滴。本来她是不该收的,可她实在拒绝不了金钱的诱惑,心想不能辜负万岁爷的好意,从中拿了三锭交给小富,“请替我把另两锭转交徳管事的和三庆谙达,就算给谙达们买茶吃的吧。平常我穷,想给你们也掏不出来,今儿我阔了,有财大家一起发。”
小富哟了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您这也太客气了……”
嘤鸣交给了松格,由松格塞进了他怀里,“谙达拿着吧,这是我们主子的一片心。”
小富得了利市笑得合不拢嘴,忙又插秧打了一千儿,“我代他们谢谢姑娘了。”
嘤鸣点了点头,复回身看这些银子,“既是我的,我能自行处置吧?”
小富说自然,“宫里不讲究用银票,还是现银子使起来方便。只是现银数量大,您自己得收好喽。”
嘤鸣说成,“回头还得劳您驾,打发人替我送到西三所去。我的箱奁都在那里呢,这么多的银子,得好好装起来。”
她说的时候高兴得两眼弯弯,这就是青黄不接了很久,忽然一夜暴富后没出息的样子。她看着这些钱心里热腾腾的,就像老虎叼了食儿,一心要运回自己的老巢里去。
小富说:“这儿也是您的屋子,为什么非要送回西三所啊?”
她却很坚定地认为这是她上夜的地方,她的屋子在头所殿上房。
还是个认家的主儿,小富没辙,又给她运回了头所。松格把人送走后,进来就瞧见她主子坐在桌前,对着满桌子银锭直乐。
“您怎么了?”松格问。
嘤鸣啧啧说:“我自己的梯己从没攒到这么多过,就是瞧着我也高兴。”
她主子贪财,这是隐藏在人格最深处的特质。可话又说回来,谁见了钱能不高兴呢,松格掖着手也跟着傻乐,“咱们这回可发财了,没想到万岁爷这么局器。”
可这是皇后的份例,天下哪儿有白拿的钱财呢,嘤鸣叹了口气说:“我这回是把自己给卖啦。”
松格坚决表示不赞同,“您不能这么说,这是皇上愿意给您的,和您当不当皇后没关系。诏书既然没下,一切就不算数,您至多是个月银顶破天的特等宫人。”
所以身边有个善于宽解的丫头有多重要,得过且过起来比她还厉害。
嘤鸣坐在南炕上,看松格把银锭一一装进箱子里,托腮思量,应不应该拿人的手短。可是再一想,自己确实当着差事呢,也不算白拿了这钱。皇帝是出钱买她干活儿,虽然钱给得过多了,那也是雇主和劳力的关系,无关其他。这么一盘算就自在了,尽情享受起了土财主般内心充盈的感觉。
松格给箱子落了锁,挨过来和她闲聊,“其实万岁爷对您挺好的,近来收拾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像昨儿夜里,您使的假招子,他也没怪罪您。”
嘤鸣低头说:“我也觉得他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才进宫那会儿,每回见他我都肝儿颤。”
“这会儿呢?”松格问,“这会儿您还怕他吗?”
嘤鸣仔细琢磨了下,说不怕,那也不能够,皇帝终究不像寻常人。说怕呢,有时候她也挺不管不顾的,嘴上是一套,行动又是另一套,也没见皇帝把她怎么样。
或者处着,时候长了就学会互相包涵了。她还是笑了笑,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知道那个人终有一天要成为自己的丈夫,目下这种秋毫不犯的相处也不知能维持多久。
立秋的节气到了,秋老虎的余威在白天还是很有力道的。这两天老在养心殿当值,篾席没能好好擦洗擦洗,才刚箱子里倒出来的东西,等天凉一些全要用的,嘤鸣便打算捧出去见见光。
松格扯起了绳子往外运了一部分,再进屋里的时候见她主子正四处翻找,便一面收拾一面问:“您找什么呢?”
嘤鸣失魂落魄,“我那个橄榄核怎么不见了?不是让你收在箱子里的吗,上哪儿去了?”
松格才发现刚才整理箱奁的时候确实没看见,一时慌得六神无主,把东西抖得满地尽是,可也还是没找见那个核舟的踪迹。
“怎么办,不见了!”松格脸上青白交错,哭着说,“奴才确实收进箱子里了,也上了锁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种玩意儿原本不算什么,但因她们自己知道来历,难免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第57章 立秋(5)
寿康宫里的一株西府海棠是前朝留下的, 至今有两百余年了。四五月里开得薰灼鼎盛, 这会子花才谢, 花瓣脱落的地方结出了芝麻大的小果子。有时候这些稚嫩的果子长得不结实, 一阵风吹过, 会吹落下一大片。
贵太妃站在树底下看, 两百年的老株了, 生得足有一丈多高。顶上枝叶密密匝匝的,能给这院落遮出很大一片幽凉。
管事的太监在宫门上行礼, 深深打一千儿说:“贵主儿来了?给贵主儿请安。”
春贵妃从门上进来,看见贵太妃就笑了,上前扬起手绢蹲了个安, “姑爸今儿好兴致,外头怪热的, 站在这里做什么?”
贵太妃笑了笑, “我来瞧瞧今年海棠收成怎么样,上年冬天护得好,又狠施了一回肥,总不能白操了这些心。”一面携她上殿里去, 边走边问,“上寿安宫请过安了?”
春贵妃道是,“太后只怕也要学老佛爷了, 如今是每月初一十五才受咱们晨昏定省, 再过两年岂不也要叫免么。”
贵太妃神情淡淡的, “老佛爷是真佛爷, 自打皇上亲政就图清净受用了。太后原是老佛爷娘家侄女儿,就同咱们一样,老佛爷的规矩她照原样儿学,总错不了的。”说着比手让她坐下,宫女敬了茶,她复又打听起贵妃内闱的事儿来,“你眼下和皇上怎么样?”
贵妃垂着眼,拿杯盖儿刮杯里的茶叶,只说:“上回万岁爷上承乾宫来了一回,赏了不少东西,后来就再没见过。”
贵太妃皱了皱眉,“没翻牌子么?”
春贵妃是年轻小媳妇,自然不好意思这么直龙通说起房事,慢慢摇着头,脸上带着羞怯又无奈的笑,“这会子齐家姑娘不是管着膳牌吗,听说几回都叫她搅了局。上回恭妃上我那儿去,说宁妃在屋里砸东西,景仁宫如今怕没几样齐全物件了。”
贵太妃听了牵唇一笑,“齐家姑娘要劫皇纲不成?皇上也不知是什么想头,把她摆在了那个位置。先头谁不在背地里笑话,没曾想最后愁煞的是三宫六院的妃嫔。她今儿领了皇后份例的银子,旨意虽没下,上头的意思算是明明白白了。”
春贵妃犹豫了下,“姑爸怎么知道的?”
贵太妃哼笑了一声,“我在宫里苦熬了二十年,这宫里的人事儿哪能不通呢。宁妃是内务府富家的姑娘,栽在了齐嘤鸣的手上,富荣恨她恨得牙根儿痒痒。今儿领那一千两银子也是他经手的,他跟前养了多少太监,各宫都有他的人,西三所和寿三宫自然也有他的耳目。我这儿有件东西……”一头说,一头朝善嬷嬷使眼色。善嬷嬷是身边服侍的老人儿了,立即拍着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殿里一时只剩她们姑侄,春贵妃被贵太妃唬得心惊胆战,“什么东西?”
贵太妃拿出一方帕子包裹的小物件来,一层层展开了手绢,才显露出里头的东西,“这是富荣打发人送来的,你瞧瞧。”
春贵妃不明所以,只见那橄榄核做的小船精妙绝伦,接过来搁在掌心,笑道:“富荣倒有心,送这种小东西给主子取乐。”
谁知贵太妃摇头,“这种手艺,全大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是钦工处海银台雕的东西。”
海银台的大名贵妃听过,起先是因他独一无二的烫样工艺,后来是因他和齐家二姑娘的婚事。毕竟叫皇帝截了胡,够他名噪一时的了。
贵妃又低头看了看,慢慢回过味儿来,“这东西究竟是哪儿得来的?”
贵太妃慢悠悠喝了口茶,“从头所殿里摸来的,御前的人领了银子,富荣就派底下麻三跑了一趟。麻三是个撬门开锁的积年,也该是那丫头走背运,这种物件带进宫来,早晚要闯祸的。富荣原是想找着点儿由头好做文章,不想翻见了这个,可不是现成的话柄么。她这会儿还没封后,皇上眼里不揉沙子,要是抖落出去,说她念着旧相识,你猜皇上什么想头儿?”
贵妃沉默下来,要论私心,谁没有私心?自己进宫就封了贵妃的位分,晋封又比人家早,齐家姑娘未必不拿她当眼中钉。多厉害的主儿啊,先是收拾了宁妃,怡嫔第二天也吃了挂落儿,整治完了她们,怕不来整治承乾宫?
她又看了敏贵太妃一眼,“依姑爸的意思……”
贵太妃倒也没说什么,曼声道:“你是我娘家的孩子,我自然看顾你。如今东西到了咱们手上,拿不拿出来全看你自己。我不给你出主意,我是有了年纪的人,和你们年轻孩子不一样,脑子没那么活了,也闹不清你们之间的恩怨。横竖你把这东西留着,兴许将来能派上用场也不一定。”
春贵妃站起来,向贵太妃蹲了蹲身,“多谢姑爸了,这事儿容我再琢磨琢磨吧。”
从寿康宫出来,贵妃就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永康左门上也不知道拐弯儿,身边宫女轻轻唤了她一声,她转头瞧人,满脸不明所以,“怎么了?”
“咱们该往北边夹道去啦,再往前是乾清宫广场,后宫宫眷不让走的。”
“噢。”贵妃说,仍旧低头琢磨,那小小的果核上突出的棱角顶着掌心,痛感清晰。
这么个好把柄在自己手里抓着,白放着可惜了。后宫的品阶是有定员的,贵妃上头是皇贵妃,皇贵妃之上是皇后。如今宫里没有皇贵妃,数自己位分最高,可不日那座山要压在自己头上了,就冲齐嘤鸣进了养心殿,和万岁爷朝夕相处着,将来也不至于像先头娘娘似的命薄。
怎么办呢,她仰头看看天,天是潇潇的蓝,在梨白的伞面之外,蓝得像海子里的水。扪心自问,进宫是好事儿吗?其实不算是,不过是为家里挣体面的事由,老辈儿里出过一位贵妃,小辈儿里再出一位,春吉里家算得大英的贵妃窝儿了。人心啊,从来就不知道足意儿,原想着进来封个妃就罢了,贵妃也许是她接下来几十年勤勤恳恳奋斗的目标。可没想到这回的起点高了,那么她又开始揣度,皇贵妃甚至是皇后的位分,对她来说究竟有多遥远呢?
“珠珠,你说一个人心气儿太高,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珠珠笑了笑,“心气儿高也得分人,原就泥猪癞狗的出身,心气儿太高叫不自量力;可要是公侯府邸出来的,心气儿高就是有志气,谁叫人家原就是人上人。”
贵妃也笑了,朝北边的夹道望了眼,说成了,“回去吧。”
养心殿有个小太监叫扁担,专司御前坐更洒扫的差事,是珠珠的同乡,扁担见了珠珠一向很亲厚,珠珠也就开门见山了。
“不是多难的事儿,扔在齐姑娘走动过的地方就成。叫御前领头的那几个瞧见,交到万岁爷手上,后头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你的好处,贵主儿记在心里呢。”一头说,一头悄悄给他塞了一锭银子,“你瞧……听说你兄弟也进宫听差了?可怜见儿的,贵主儿说一家子弟兄两个都进了宫,那得是多大的委屈啊!你兄弟这会子在弓箭处呢吧?那地方没半点油水,苦熬也不过二两月银。贵主儿说了,只要你办成这事,回头想辙把他送到兆祥所去,月钱虽不见涨,可伺候下头小主儿娘家人进宫,怎么着也是个肥缺。”
扁担吓得脸发白,“您叫我来就是为这事儿?您可别坑我,那位是将来的主子娘娘,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折腾的。”
他要走,珠珠着急了,狠狠扽了一把说:“你既来了,也听了实情,还想抽身站干岸?咱们这些人的命多贱,你不是不知道,不过一甩手的事儿,可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把东西撂下,她能不能当上皇后还两说呢,你怕什么!眼下宫里谁的位分最高?还不是咱们贵主儿!你伺候好了,能短了你的富贵么?”说罢又换了一张脸子,腻上来在他颊上嘬了一口,“好人儿,助了贵主儿,咱们的出息就大了。你要是犯糊涂,连累了你兄弟,到时候哭可找不着坟头。里头利害,你再琢磨琢磨?”
扁担蔫头耷脑的,那一口香吻也没能让他振作精神。珠珠强行把核舟塞进了他手里,复又恫吓了一番,“这东西可见不得光,在你手里就是你偷的。你要是聪明,就照我说的做,要不你就死去吧!”说完风风火火一转身,大辫子甩起来老高,啪地抽打在扁担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扁担哭丧着脸,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物件,这回没上贼船也给按头当了强盗,和谁哭去?这事儿不能告诉别人,两头都惹不起。他垂头丧气回了养心殿,看着晚膳的时候嘤姑娘搬着银盘进来,又搬着银盘出去,他悄悄挨进明间,趁站班儿的人不备,抛在了西暖阁的槛外。
没多会儿小富打那儿过,他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拾起来嘿了声,“这是谁的玩意儿?”仔细看看雕工,不是凡品,料着必定是主子的东西,也没多问,举步就往里头去了。
结果核舟被送到皇帝手里,皇帝寒着脸看了半天,问先头有谁经过了那里。门上太监回话,只有嘤姑娘。
德禄心里打起鼓来,冲小富狠狠瞪了一眼,要是这会子主子不在,他非揍了那不开窍的牲口不可!不问是什么,闷头就往万岁爷跟前送?这回可好,东西不是万岁爷的,还能是谁的?
小富委屈巴巴地眨着眼,觉得自己很倒霉。这种玩意儿万岁爷不是没有,内库里头收藏了不少稀奇的东西,万岁爷毕竟是年轻帝王,平时也喜欢那些精巧的物件。这回他拾着了,真是没作第二人想,才一气儿送进来,谁知捅了马蜂窝,万岁爷这会儿的脸真是阴沉得吓人,小富站在那里,连站都快站不直了,人躬成了一只虾。不时朝上看一眼,万岁爷越是不说话,他就越觉得自己这回闯了大祸,过会子该上菜市口去了。
那枚橄榄核就在眼前放着,这玩意儿她是打哪儿来的?皇帝只觉五脏六腑都撕扯起来,如今愈发确定不该让这种许过人家的女人进宫来了。少女情怀,最讲究先来后到,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是个面目模糊的,操控着皇权阻断她姻缘的恶人。
搁在御案上的双手缓缓握紧,皇帝觉得自己的一腔深情喂了狗。虽说他有时候下不来面子,总对她恶声恶气,可她难道是木头人吗,就半点也感觉不到他对她的好?
一种被愚弄、被践踏的感觉在他心里盘桓,他不恼别的,恼的是她竟到现在还带着别人送她的东西!她在和他说话,对他笑的时候,怀里揣着对海银台的眷恋,拿他当什么了?需要虚情假意敷衍的傻子?对她越来越宽宥的蠢皇帝么?
“万岁爷……”德禄犹豫着说,“奴才看嘤姑娘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皇帝的视线冷得像冰棱,“朕看她就十分不知轻重。这核舟不是她随身携带,怎么会掉在养心殿?你去军机处传纳辛进来,让他把他那个顽愚欠教的闺女领回家去吧。”
这下子御前的人都不敢动弹了,知道万岁爷受了大委屈,要现开发嘤姑娘。可是这种一出事儿就找丈人爹告状的行径,不是帝王所为啊,德禄垂着袖子说:“主子爷您息怒,万一里头有什么误会,您一气儿把姑娘撵出去,明儿她就嫁人了,那……”
明儿就嫁人?这也太快了吧!皇帝皱着眉头看这个扎他心窝的狗奴才,咬着牙道:“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胳膊肘往外拐?”
德禄忙说没有,“奴才哪儿是往姑娘那头拐,奴才是心疼您呀!都知道纳公爷家姑娘进宫是为什么来的,这会子忽然发回家去,别人免不得要猜疑,到时候折损了鄂奇里氏的面子事小,折损了万岁爷的面子事大。况且您还没查明缘由,万一冤枉了姑娘怎么办?纳公爷这人您是知道的,三棒槌捶不出句敞亮话来,说让带走,他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走。这么好的姑娘,上外头去一眨眼就叫人抢了,这么着岂不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心么。”
皇帝先前一时冲动,没想那么多,眼下虽气闷不已,倒也慢慢平静下来。可是看看这核舟,一看又火冒三丈,龙椅上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转圈儿。
他这会儿的心情,有谁能明白呢,宫里的嫔妃对他来说都是糟粕,后来来了个齐嘤鸣,似乎勉强能配得上他。可她是属驴的,一条道儿走到黑,明知进了宫就不能回头,为什么还要惦记别人?
德禄看皇帝闹心,他也跟着闹心,回身对小富说:“别杵着了,上外头盘查去,看看今儿有谁在西暖阁前转悠过。”
小富领了命,忙却行退了出去。作为主子的好奴才,三庆献计献策,说越性儿把姑娘叫来吧,“当面锣对面鼓的,问个明白。”
皇帝却一哂,“她这么刁钻的人,要是死不认账,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不是喜欢海银台吗,武英殿这会儿在修缮,找个由头,打发她上后边敬思殿书局,替朕找《本草纲目拾遗》去。”
德禄不明白他的意思,“主子这是要让姑娘和海大人见面?”
皇帝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一字一句道:“有什么话,让他们一气儿说完。朕也不是个认死理的人,牛不喝水强按头,何苦来!他们要是真的好,那朕就成全他们,回头去禀明太皇太后,放她出宫。”
☆、第58章 立秋(6)
德禄过去传话的时候, 表情十分凝重。他冲嘤鸣呵了呵腰道:“姑娘, 万岁爷说, 您上回和怹老人家提起《本草纲目拾遗》, 万岁爷对那本书倒有些兴致。只不过这书各篇各卷后来经历代学士添补誊录, 要找母本有些难。您瞧,能不能劳您大驾, 替主子上敬思殿书局挑选?您进宫也有程子了,南路还没去过吧?敬思殿是武英殿后殿,就离十八槐不远,这会儿的风景正是大好的时候, 上那儿走走也不赖。”
原本御前太监说话办事都带着笑模样,今儿不知怎么, 竟有些哭丧着脸。嘤鸣嘴上应了, 仔细打量了德禄一眼, “谙达怎么了?是身上不好,还是挨主子责罚了?”
德禄的沮丧并没有打算遮掩,算是给她提个醒儿吧, 但不好明说, 便道没什么,“我二舅老爷死了, 心里有些难过。”
嘤鸣哦了声,隐约也有所察觉, 自昨儿发现核舟丢了, 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 因此格外留意御前人的一举一动。皇帝倒像没什么,神色如常,时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威风模样。她进宫至今,对那位主子的脾气也算摸着了几分,但凡他心里装着事儿,即便脸上不动声色,话里总要敲打你两下。不过只是不敢确定,因此不时偷着看他一眼,可能看得有些勤了,他还恼羞成怒,炸着嗓子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朕再好看,你看了小半年了,还没看够?”吓得她赶紧收回了视线。
所以照着以往龙颜大怒时候的反应推演,至少在她丢了核舟后,他没有明显想收拾她的迹象,看来核舟并不在他手里。不过德禄的样子又让她不得不提防,只怕御前有了变故,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说:“您节哀吧,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还是看开些为好。”
德禄叹着气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今儿主子叫去吗?”
嘤鸣有种开张式的喜悦,说不,“今儿翻了祥嫔的牌子。我同瑞生交代过了,他这会儿已经预备去了。”
瞧瞧,这主儿心有多大,她一点儿不觉得万岁爷翻牌子有什么不好,甚至真心实意为小主们高兴。看来还是没动心思啊,要是真把万岁爷装在心里头了,还能笑得出来吗?
德禄暗暗又叹了口气,然后抬眼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要不您这就过去吧,找出来防着主子夜里要看。”
嘤鸣领了差事,和松格一道往南去,奇怪的是一向周全的御前管事,这回连个带路的苏拉都没派给她。抠抠搜搜掏出一张路线图来,说让她们照着图上画的走。
图纸在松格手里骨碌碌旋转,她压根儿闹不清哪头是南,哪头是北。
嘤鸣被她转得眼晕,接过来自己查看,简直怀疑这丫头的脑子是实心的,这么大的乾清宫就在上头画着呢,她偏看不见。
照着图上的箭头一直往前,再抬眼时已经能看见德禄说的十八槐了。那十八棵槐树是大邺最后一朝皇帝种下的,到如今早已长得参天。王公大臣和宫人们出入西华门必要经过那里,等天凉一些的时候,据说落叶能给方圆数亩铺上一层绿毡,届时再来,大概会有“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之感吧!
慈宁宫南天门以南,真是好大一片空地,武英殿当初是作召见群臣之用的,后来皇帝理政搬到后头去了,这地方渐渐变得冷清了。遗世独立虽很有意境,但用得少了便缺乏维护,她们还没到跟前呢,就看见太监们搬着木料往来,武英殿的殿顶上站着匠人,晚霞映满全身,像庙里的十八铜人。
松格笑起来,“奴才想起一句话,说太和殿再了不起,殿顶的琉璃瓦也要容瓦匠撒头一泡尿。可见多重的规矩,在这些糙人跟前全不顶用。”
嘤鸣也是一笑,这世上的方圆体统本就是从众,遵的人多了,才成了规矩。
正在修缮的地方,下脚得留点儿神。松格搀着主子走到武英门上,原想找管事太监引路的,没曾想四顾之下,竟发现了海银台的身影。
松格很惊喜,低呼了一声:“主子您看,那是谁!”
嘤鸣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见武英殿大殿前站着个熟人,他这程子大约一直在外奔走吧,人相较巩华城时黑了不少,也愈发精干练达了。原本这个人在记忆里慢慢褪了色,但今儿忽又一见,当日余晖下的眉眼,还有落在指尖的轻盈一握,又以无可抵挡之势重新清晰起来。
不过这次的相见应当不算巧遇,是有人成心安排的吧!嘤鸣心里门儿清,那枚丢失的橄榄核,到这会儿终于显露出它的作用来了。皇帝的小肚鸡肠她不是没领教过,难怪莫名其妙派她上敬思殿取书来,果真是拿住把柄了。
然而青天白日的,还能捉奸不成!
海银台也瞧见她了,原本正为匠人错接了榫头恼火,乍然看见她站在门廊旁的阴影里,那点不快瞬间就消散了,竟有些久别重逢的暗喜。
他仓促地往前迈了一步,自觉不妥,便驻足笑了笑,“姑娘今儿怎么上这里来了?”
嘤鸣听他如今改口称她姑娘,心里不免有些怅惘。但那怅惘很快又不见了,只是庆幸他一切安好,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她欠身向他行了一礼,说:“我奉皇上之命,上敬思殿里取本书。本想找管事的领我去的,可来了这半天,也没见着人影儿。”
海银台听了吩咐底下人去找,一面让她稍待,“想是工料不够,他上西华门外清点去了。我打发人去叫他,过会子就来了。”
嘤鸣道好,安然站在那里等候,海银台因手上活计不能撂下,也不得不留下继续施派。只是两人之后再没有说过话,忌讳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哪里藏着第三只眼睛。嘤鸣本想和他提一提核舟丢失的事儿,但又怕皇帝正等着这个,唯有作罢。从此见了,也不过如此了吧,至多小心翼翼瞧一眼,连视线都不敢多作停留。
可即便接下来毫无交流,在皇帝看来也万分刺眼。
夕阳穿透他的纱袍,肩上团龙也有种似哭似笑的味道。德禄一直留意万岁爷一举一动,知道他虽不言声,心里必定已经翻江倒海了。处在这种关头的男女,最见不得心爱的人和旧情人见面。德禄其实也不大明白,既然知道自己会不高兴,又何苦巴巴儿跑到这里来给自己添堵呢。
他朝上觑了觑,“主子爷您看,姑娘守礼得很,她没和海大人打情骂俏。”
结果这个字眼皇帝觉得不中听,冷冷瞥了他一眼,吓得德禄赶紧捂住了嘴。
守礼得很?他离得再远,也能感受到他们相见时的温情脉脉。她仰脸看海银台,那种眯眼浅笑的样子,从来就吝于给他。验证彼此有没有情,不需要靠言语表达,明明一个眼神就够了。皇帝心头惨然,不肯承认自己先喜欢上了这个白眼狼,喃喃自解着:“朕是因为她要当朕的皇后,才多番留意她……”
只是他都认命了,她好像还没有。虽然在德禄看来,嘤姑娘和海大人寒暄两句,仅仅是出于礼貌,皇帝心里却依旧不痛快且煎熬着,他想也许无可挽回地,该放那个不喜欢他的女人出宫了。
决然转身,皇帝负手往回走,边走边道:“海银台的雕工不错,还喜欢摆弄这些小玩意儿。在橄榄核上雕船,不能凸显我大英登峰造极的匠人手艺,回头你给朕送一枚枣核过钦工处,他既然喜欢雕,就让他在那枚枣核上雕十八罗汉,朕要拿它当国礼,赏赐安南国君。”
枣核上雕十八罗汉,万岁爷整治人的手段又上了一层。德禄忙道嗻,“主子爷这会子是回养心殿,还是回乾清宫?”
皇帝没有搭理他,返程的路线也不是来时的路线,沿着金水河一路向北,拐进了长康右门。
这是要上慈宁宫去么?德禄惴惴地想,这会子上慈宁宫,想是要和太皇太后谈论此事吧!他不敢多嘴,只好亦步亦趋跟着,从万岁爷匆匆的步履里,也品咂出了一点失望的味道。
米嬷嬷见皇帝出现,忙率众人迎驾,笑道:“万岁爷怎么这会子来了?老佛爷在小佛堂礼佛呢,您只怕要稍等片刻了。”
皇帝说无妨,大步流星进了东次间。进去后就在南炕上坐了下来,也不理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像石刻的雕像一般。
米嬷嬷不明所以,转头打量德禄。德禄不好说什么,摇了摇头,进门默然侍立在了一旁。
鹊印送茶来,到了门前被米嬷嬷接过来,自己送了进去。一面向上呈敬,一面笑问:“万岁爷一个人来的?嘤姑娘没跟着伺候?”
皇帝充耳不闻,提起那个二五眼,按在膝头的手便紧紧握了起来。
如果现在发恩旨让她出宫,她会有什么反应?是犹豫不去,还是欢天喜地?他主宰朝堂这么多年,臣工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透,唯独看不透她。那个小小的橄榄核还在他袖子里藏着,他恨到极处想把这暗通款曲的赃物掏出来,交太皇太后过目,可再一琢磨似有不妥,只好怏怏收回了手。
好好的心情,全被搅合了。他失落地捶打着膝头,想起他们相视而笑的样子,心里油煎一样。遇上了这种事儿,他无处可以诉说,似乎只有老祖母这里能让他缓缓神了。
太皇太后从小佛堂出来,带了一身檀香的气味。因米嬷嬷事先和她说了皇帝的反常,她瞧他也愈发觉得他有些郁郁寡欢。怎么的呢,是为朝政还是为其他俗务?太皇太后虽是祖母,也不好直接问他,便东拉西扯说些笑谈,饶了一大圈,才最终点到七寸上。
“我早说过了,不要你夜里来请安,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不说话,低着头,脸上神情黯淡。
太皇太后有些急,看了米嬷嬷一眼,复又问:“皇帝,可是朝政上遇着难事了?”
皇帝缓缓摇头,眉心也紧锁了起来。
太皇太后明白了,总逃不过小儿女间的那点子事儿。她知道皇帝不好开口,于是便给米嬷嬷递眼色,把殿里的人全遣了出去。这回只剩祖孙两个了,太皇太后道:“说罢,有什么苦闷,皇祖母给你参详参详。”
皇帝闷了老半天,原还觉得能忍受,可见了太皇太后,他心里的委屈就膨胀得装不下了,最后几乎有些绝望地说:“皇祖母,嘤鸣不喜欢我。”
太皇太后还在数佛珠,听他抽冷子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皇帝才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