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川有点咋舌,“这位卢大人若是对郭娘子无意,不如早早了断。”
“嘿嘿,男人嘛,多一个红颜知己总比少一个好。”
这时候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了,有个青衣的男子走到那娘子面前说了什么,那个娘子欠着身对他行礼,而他转身的一刹那,薛云川扬了扬下巴,原来是骆宾王。
他走进了一家字画店,然后招呼老板,“给我纸笔。”
然后他洋洋洒洒的写道,“柳叶园花处处新,洛阳桃李应芳春。妾向双流窥石镜,君住三川守玉人;良人何处醉纵横,直如循默守空名。也知京洛多佳丽,也知山岫遥亏蔽;情知唾井终无理,情知覆水也难收。不复下山能借问,更向卢家字莫愁。”
薛云川也跟了进去,待他写完最后一个字,不由的莞尔。
骆宾王把纸递给郭家娘子,“娘子若是狠下心,便着人抄誊了贴在告示板上,若是狠不下心,就当某没有见过今日之事。”
那郭娘子用帕巾拭了眼泪,“谢谢骆少府。”然后拿了纸同侍女回去了。
人群渐渐的散去,忽然有人轻轻的道,“看不出少府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人。”
语气诚恳,并无嘲讽。
他转身一看,那日的白衣少年站在他身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骆少府果然是好文采。”
“过奖。”
“某不懂,天下之大,不平之事何其多,可怜之人又何其多,骆少府如何自处?”
他脸上露出坦荡的神色,眉眼之间有种顾盼的潇洒,“某虽不能平尽天下事却也倾尽全力。”
薛云川抿起嘴,不再言语。
临近初秋,夜晚来的越来越早,骆宾王从酒肆中出来,天已经黑透了,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紧,黑色的风急速地压过来,把树叶枝桠掀的上下翻飞。
他不由的扯了扯衣襟,贴了墙角慢慢的走着。
忽然他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很杂乱,似乎是冲着他来的,刚回头,眼前就漆黑一片,然后背后就被抡上了一拳,然后整个人就被扔到地上,他深深的抽气,似乎内脏都被扭曲了位置。
“该死的,被小人暗算了。”他脑子里立刻清明起来,刚想挣扎反抗时候,就听到一声闷哼,擒着自己双手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那熟悉的声音,流水破冰一样,有些刺耳,但是对他来说却像是三月春风。
“龌蹉。”
他把麻布扯下来,来不及站起来,只见那个白衣少年反手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刃如纸薄,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芒,那五个大汉蜂拥而至,而少年身形飘逸,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立刻飘出四五丈开外,雪白的衣阙带起劲风,转眼之间就擒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手指划过,便留下深深的紫红色的勒痕,没一会那五个大汉都倒在地上呻吟。
“滚。”
那些人跑远了,他还坐在地上,虽有些尴尬,但也依然能自嘲,“哈哈,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薛云川伸出手,眼睛里暗藏笑意,“能站起来吗?”
他摸摸脊背,龇牙咧嘴的喊道,“哎呦,还真站不起来了。”
薛云川轻哼一声,“真娇气,伤到哪里了?”
“我觉得我的腰真的要断了。”
最后送到医坊的大夫家,大夫一看熟悉的脸,“啧,骆少府这是又惹了哪家贵人?”
他光裸着上身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呵,你别乱动,我去给你捣药。”
而薛云川坐在凳子上,抱着双臂,静静的看着窗外,他黑得透亮的眸子,似乎容纳了些其他的思绪。
“多谢。”他终于开口。
他还是默默的注视着窗外,“不用。”
“其实我也知道,有时候打抱不平,也叫多管闲事,可是有什么办法,那郭家娘子哭的梨花带雨的,是个男人都会心软的,是吧,是吧。”
“呵。”
“我是受伤的人,别这么冷淡,好歹经过刚才,咱们也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骆少府。”
“恩?”
“若是天下易主,武后当政,你有何想法。”
他没想到薛云川会问出这个问题,轻笑一下,“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骆少府已知我的身份。”
“是。”
“难道不怕我以谋逆就地处决你。”
“你不会。”他嘴角翘起来,似自言自语,“你不会。”
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那边的声音也好像是隐入寒冷的黑暗之中,在漆黑的夜色里静静地听着时间流淌的声音。
载初元年九月初九,武则天登上东都应天门,宣布改国号为“周”,自称“圣神皇帝”,改东都洛阳为神都,改元天授。
而这个冬天,洛阳下了厚厚的雪,骆宾王在临海任上因事进京。
他受左骁卫大将军的程务挺的邀请,过府一叙,从邸店里出来,雪下得渐渐大了,天气也越来越冷,雪花像飞舞的白蝶一样,撞到墙壁上,然后在空气中激起涟漪,粉身碎骨。
他牵着马走在路上,路上人很少,忽然他听见一声女人的惨叫和马匹的嘶鸣,定睛一看,路边一辆马车下躺着一个女子,那车夫举起马鞭就往女子身上抽去,还骂骂咧咧,“不带眼睛了吗?我家老爷也是你能冲撞的。”
那女子倒是长得清秀可人,她蜷成一团哭着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刚想上去劝阻,没想到马车里一个桀骜又慵懒的声音响起来,“这小娘子倒是挺好看的,带回去给爷慢慢赔罪。”
那马夫“嘿嘿”了两声,跳下车伸手就去抓那个女子。
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住手。”
那车夫站起来,跟他对视,“呦,这谁啊,敢跟我家老爷叫板。”
“在下骆宾王,敢问你家大人是何人?”
那桀骜的声音响起来,“呵,原来是骆少府,我乃武承嗣,怎么,皇城下我不能说了算吗?你可知道得罪我的后果。”
他默然,只是蹲下去,扶起那个女子,然后毕恭毕敬的行礼,“望武左相高抬贵手。”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左相真是有闲情逸致,天后召你入宫,如今已经巳初,正是让天后好等。”
白衣少年,披着纯白色的貂皮大氅,头上束着白色珍珠发冠,修长的侧影清俊消瘦,呼吸出的白汽纵横缭绕,他对着那女子道,“你走吧。”
那女子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飞快的跑走了。
“羽林十二卫,真是走狗。”马车里的人愤愤道。
“是走狗也是天后饲养的。”
白衣少年丢下这句话,然后淡淡的看了骆宾王一眼,转身就走了。
而他手间满满都是丝丝入扣缠绵入骨的寒冷,他刹那间感到空气的冰冷,无穷无尽的日日夜夜,还有当年在牢狱里无穷无尽的黑暗,凄冷的风摇曳着那些在冰雪中踽踽独行的老树,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半夜感冒发烧码字,你们不感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