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犹如一个梦境,梦醒之后,他就与薛云川诀别了。
嗣圣元年,骆宾王弃官至广陵,而远在帝都洛阳的薛云川,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道,“宝剑思存楚,金椎许报韩”。
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就着烛火燃了。
九月,徐敬业在广陵起兵反武,骆宾王被任为艺文令,掌管文书机要,那天晚上他饮酒至酩酊,执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了《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
放下笔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如释重负。
该来的都会来,而自己一点都没有恐慌的感觉,他原想立于朝堂之上为黎民百姓造福,可是这天下,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而洛阳的明堂之内,身着帝王冠冕的女人,看完之后已然汗湿了香衫,明堂之上群臣垂首,她轻轻道,“像骆宾王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被朝廷发现和重用,这都是宰相的过失。”
“得徐敬业首级者,授官三品,赏帛五千。”
白衣少年于殿外,站在桂树下,黄色的花瓣落了他满肩,留下淡淡的幽香。
“天后召您入殿。”内侍官小心翼翼的道。
他信手步入贞观殿,天色忽然变得昏暗起来,似乎山雨欲来的架势,而侍女很快的燃上了烛火,武则天褪去了朝堂上的装束,身着一袭艳红的裙袍,花白的长发披至腰间,而她的宠臣张易之用紫楠木的梳子轻轻的为她梳着。
她轻轻的挥了挥手,侍女和内侍鱼贯而出。
“朕今日才知,竟然有这么一个人物,朕以前读过三国陈琳讨伐曹操的檄文,而与骆宾王的相比,不过尔尔。”
他默然。
“可惜徐敬业配不上,朕听说你跟骆宾王颇有些交情,不如让他弃暗投明。”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的抿起了嘴唇,眸子里藏着些隐匿的情绪。
“下去吧。”
“是。”
而薛云川走后,另一位白衣少年走入大殿。
武则天趴在软榻上娇笑,“朕的麾下居然有这两位出色的少年郎君,不过凤凰,本为凤与凰,雄与雌,偏偏生成了两凤,薛云起,你懂朕的意思吗?”
那位白衣少年抬起头,那脸庞,同薛云川一模一样。
“是。”
“我已将他派去广陵,而你去杀了他们。”
“是。”白衣少年眼睛里泛出一丝冷意,幽幽的。
而张易之却轻呼,“陛下刚才还要重用骆宾王呢。”
“呵,天下这么大,朕尚有可用之才,何必呢。”
徐敬业在广陵起兵,矫诏袭杀了广陵长史,然后广布天下废帝中宗皇帝的密诏,随后打开府库,释放犯人全部充兵,壬辰,徐敬业攻陷广陵,抓获刺史李思文,辛亥,武则天任命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讨伐徐敬业。
而十一月的广陵,雨下着已经有好些时日了,一滴滴的雨水串成一幕幕的珠帘,从天边垂挂而下,即使无雨的天气,灰蒙蒙的天,空气里都是充盈着雨水的气息。
薛云川到达了广陵,广陵已经被攻陷,来来往往的人很少,他为了掩人耳目,便落脚在郊外的一个破庙里避雨,等夜幕降临时候,再潜入城内。
是夜,沉静的广陵城被淹没在苍茫的雾中,高大的钟楼在青影沉沉的暮色中沉寂下去,他轻轻的跃上城墙,城里那些烛火发出的橘色光芒被细细薄薄的雾气牵扯得氤氲。
薛云川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徐敬业的官邸,后院里有两棵桂树,起风的时候,嫩黄色的花瓣静静的飘落,零零落落铺满了一地。
而骆宾王伏在石桌上,桌上摆着一盘棋。
他喃喃自语,“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然后就是黑子落棋盘的声音,清脆却空留无限的惆怅。
熟悉的声音,借着风声,幽幽的飘来,彷如隔世,“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他吓得噗通一下站起来,那白衣少年立于屋顶,衣阙翻飞,面上一片霜寒,“好久不见了,骆少府。”
他放下棋子,指指头顶,笑道,“武后要我这颗脑袋?”
“并不。”
“哦?”
“天后让我带你归于朝堂。”
“别开玩笑了。”他冷哼一声,“不回。”
“回不回去?”薛云川一步上前,眼底一片冰霜,手中暗暗发力。
“不回。”
“呵,你以为我没本事嘛?”
他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这么苦苦相逼又是为何呢,坐下,我们把这残局下完可好。”
何止是残局,简直就是死局。
夜深了,广陵城雨雾蒙蒙,寒气渐起透骨冰凉。
“徐敬业配不上你的檄文。”
“我知。”
“那为何至此?”
“随心而已。”他手执黑子,轻轻的敲着桌沿,然后长叹一声,“夜深了你走吧。”
薛云川扔下白子,略有愠怒的看着他。
他却道,“哈哈,若是兵败,我若是侥幸未死,便找个寺庙出家算了。”
“无酒无肉,你受的住?”
“你会来看我的吧,到时候,咱们再把这盘残局给下完。”
庚申,徐敬业统兵凭借下阿溪固守,李孝逸等军相继到达,魏元忠与行军管记刘知柔献火攻计,李孝逸进击,乘风纵火,徐敬业大败,斩首七千级,淹死无数。
乙丑,徐敬业等逃往至海陵地界,被大风所阻止,部将斩杀徐敬业,徐敬猷向官军投降。
而骆宾王不知所踪。
至此广陵、润、楚三州平定。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还有一章。
第 6 章
“所以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吗?”霍一珂撑着下巴,微微笑道。
江燃鹤倚着门框,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不,现在才是这个故事开始。”
“哦?”
“而且,这其后的一切,当初我听了都觉得不可置信,而并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流传下来的,就当作志怪故事听听吧。”
钱塘是座安静的小城,多山多树,人烟全都集中在北部,南部便是灵隐寺和大片的树林。深秋的夜晚袅袅的雾在松林里升出来,丝丝缕缕,挂在松针上,月儿从山口升出来,那光线,在银白中透出几分杏黄。
宋济跺在林间的小路上,不觉的发现自己迷了路,越是想往灵隐寺走,越觉得约莫离的越来越远,再回望只是茫茫的松林,辨不清来时的路。
忽然,脚步声响起,每一步沉稳有力,怕是打扰林中狐仙和妖精,又不失轻巧,他顺着声音望去,依然是如墨的头发,很随意的披在肩上,月牙白色的劲装,把身段衬的越发颀长,再看脸,便是秀气的眉目,眼睛却是幽幽的藏着冷意。
他踌躇的不敢上前,只好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没一会就看见灵隐寺隐在竹林间,刚想松口气,脖颈间一凉,一把金柄短刀贴着他的皮肤,那个少年垂下眼帘低低的问道,“你是谁?”
他吓得魂飞魄散,“我,我是宋济,我是个好人。”
短刀的刃稍稍的挪开了点位置,可是那眼底的寒意还在,“你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