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的眼中露出一丝快乐的微笑:“安,难道你不开心吗。”

午夜,川与安来到开罗市中区一处公寓,这似乎是川私有的物业,外表看与周围民居浑然无别,内中却别有洞天,舒适华美,十分干净,就像常常有人在此居住一般。

川驾轻就熟地开门,走进去,到卧室逗留一阵,居然换了家居服出来,他这一手倒真的很有大明星风范,在外面穿得再招摇不过,分分钟如同作T台秀,到家就解放了,宽袍大袖,一屁股坐上沙发,招呼安莫客气:“冰箱里有水果,厨房里有饭菜,喝水吗?要CHATELDON,Kona Nigari还是Rosbacher?”

安沉默地拿了一瓶Rosbacher,在距离川最远的座位上坐下,他身体毫不放松,神情冷静,眼帘始终低垂,避免任何眼神接触,明摆着就是说没事别理我。

后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在过去许多年里,他们相处的方式,基本上能够由这种姿态加以概括,川不断探寻,安始终防卫,但大家又不得不坐在一起,同伙。

一切从那段对话开始。

从那个问题开始。

“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吗。”

接受这个提议的时候,大约模模糊糊以为,变成妖怪会是一个解决的办法,或者出逃的路径吧。

后来才发现,妖怪所从记忆中感受到的悲伤和苦恼,与普通的人并无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普通人面对命运所能做的是弯下腰默默哭泣,终有一天由死亡带来仁慈的解脱,而变异为妖怪的身体,在一步步感受到更强韧力量,更多选择的同时,复仇的渴望也熊熊燃烧起来。

剽悍的登山者对到达极境的渴望,是安居平原,从未想过出远门那些人所不能想象的,但后者的平静幸福,前者可也永远难以再度体会了。

房间里弥漫极端的死寂,两个大活人好端端相对,却连呼吸声都难以与闻,安忽然感觉到自己心灵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悸动,仿佛是为那寂静而叹息,此时川说:“还有两小时。”

时针指向十点。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缓缓画了一个十字架,沿着他指尖行进的路线,不时燃亮起星星点点,犹如火树银花,覆盖在十字架的轮廓之上,两旁出现全球各大城市的名字,字符飘荡着,无所依凭。

倘若燃起烟花是被占领的标志,则大部分地方都已沦陷,寥寥几处犹自灰暗的所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加入闪耀胜利的行列。

八面出击的进度非常快,灵魂十字架已经接近完成的尾声。

川陶醉地观察十字架通体光华熠熠,神情像尼禄在将燃烧的罗马当作一场私家举行的派对。

“为什么要改成今天晚上。”

安终于开口说话。

川眉毛挑一挑,他俊美得像玩偶一般的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欣喜。

他最喜欢为别人解答问题,以及解决问题,后者固然是异灵川在人与非人两界大赚银子的根本,前者却是川的爱好,尤其是面对安这样最不愿意被掣肘的角色。

他笑的很愉快,这一段时间他自知笑得比平常多,而且更愉快----当然是有理由的。

尽管完全不必,他还是刻意压低声音,向安倾了倾身体。

“你知道灵魂十字架打开暗黑三界的通道后,通道的尽头在什么地方么?”

安不出声。

因为他们两人都一早知道,通道的尽头必然出现在暗黑三界中最危险的地方:邪羽罗的结界中心。

第一个进入结界者,面临的乃是必死的命运,但他的牺牲倘若能够使结界动摇或能量紊乱,则川或有机会挟整个异灵族类之力,一举突入暗黑三界,动摇邪族统治的根本。

这是安接受任务之初的协定。

他对死亡的代价毫不在乎,因为回报十分引诱。

复仇。

以及,解脱阿落的灵魂,使之转世复活。

他们彼此都很了解安作为异灵川一员的价值,倘若他要做出彻底的牺牲,那必然是为极重大之决定。

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也不轻诺。

阿落是最后的夜舞天,身为破魂领袖的净化者,这一轮回的达旦一天存在,死去的夜舞天便永不能先行超脱。

无论死亡还是生存,阿落都必须等待,而他所托付,信任,伴随和等待的那一位,却曾将手掌切入他的心脏,将生命扼杀于瞬息之间,何尝有丝毫顾惜。

川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嗯,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歪着头,眼神一刻也没有从安身上移开:“但是,我有很好的消息跟你分享哦。”

“首先,你最关心的,夜舞天的下落。”

非常满意的,他看到了安眼睛深处爆裂出的火花。

“是的是的。”川用他独特的柔和却邪恶的声调,嘎嘎笑起来:“最新的情报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爆炸性的情报,居然几百年都没有人知道。”

“夜舞天啊,我跟你说,不是他的亡灵,鬼魂或别的啊,就是夜舞天自身,你的儿子啊。”

“他是邪羽罗十三分身的一个哦,活生生的,在结界里,和其他十一个分身呆在一起呢。”

消息太好或者太坏,均具备惊人杀伤力,动辄诱发潜在的心脏病,使人一命呜呼。

就算安久经考验,常规而言,想让他吓死,其难度等同于在深海里淹毙一条鱼。

川很满意地看到他慢慢转过头来,从在街头相遇以来,双方的眼神第一次有正面接触。

“十三分身?”

声音如同从远处飘来,安听到自己迟缓的疑问。

川拼命点头,啊,他是多么享受自己化身为号码百事通的乐趣啊。

“十三分身,养弥天,广莲天,地藏天,御眼,罚灵,素只,风耶,海植,夜舞天,暗童。另有三分身从未留下记载,无人知其名(其实是老娘实在想不出来了)”

“邪羽罗十三分身各司一运,随轮回流转,或者联袂出世,或交替苏醒,独立横行,但都受元神支配,,上一次被五神族联手镇压到暗黑三界的,正是邪羽罗的元神,不知是因能量不足,还是五神族的技术操作失误,十三分身中唯独象征纯善与平衡的夜舞天逃逸,成为破魂达旦的随侍,负责节制邪族天然的恶,它的元神被封印,因此其精魂是依靠达旦而存在的。”

“无论它在什么状况下死去,都能够借助达旦的能量再度复活,唯一的例外是被达旦亲手结束其生命,这意味着主对从属者彻底的抛弃,之后夜舞天的归宿,是回到封印邪羽罗的结界中,与太初的元神再度合为一体。”

“你怎么会知道?”“突然之间便无所不知?”

川听到这个问题,简直像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的参赛者到了最后一关,然后发现屏幕上的题目自己出门前刚刚预习过。

“因为我得到了破魂之书。从狐族的始祖随葬品中发掘出来的破魂之书,记载了最多关于邪羽罗与暗黑三界的典故,而刚刚好,我认得书上的那些字。”

得到书的经过,真是一场应该载入教科书的谈判,对手是狐族的秦礼,他的诡谲,精明,洞察人心,以及手腕强硬,无论人与非人,都鲜少有人可以匹敌。

就连川也不足以取得胜利,如果秦礼不是单身一人前来,金狐秦礼固然是最厉害不过的角色,但川最忌惮的却是玄狐庄敛。

他所苦苦磨炼而来的读心控心之术,在天赋异禀的玄狐面前难有发挥的,一个不好,说不定反噬己身。

但那天很奇怪,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金狐玄狐分散而行,川得到足够空间,说服金狐接受他开出的价码。

具体不足以为外人道,极为高昂。

但也极为值得。

尽管到手的只是破魂之书的复印本,不影响川在第一眼看到封面上大字时已欣喜若狂。

异灵族的知识传承随其特殊的后代孕育方式(参见生存者一),亘古相传,全盘复刻,一代比一代更新,拓展,深化,但每一代对前一代的传承都绝无遗漏,无论巨细。

虽然川在他同一代人里绝对不算什么聪明种子,但这种全面填鸭式的灌输教育法保证了起步线上的不过不失。

川能读出破魂书上的内容,因为他的祖先,也接触过同样的内容。

当然,继承光大也不见得全是好的,他的祖先毕竟还拥有许多鸡飞蛋打,忍饥挨饿的悲惨往事,尤其是那会儿没房地产生意,头脑强大,四肢软弱的异灵族常常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住,到冬天的遭遇常常是被冻成冰棍儿好几个月没法动弹,春天一来化了雪,里面的人瘦得没法看,实在可怜,由此搞得现在川都很有心理阴影,在全世界拼命买房子,要不是为了美观起见,恨不得给自己背上装一个壳。

那本书,提供了他最需要,最喜欢的东西,而且,提供得非常之及时。

午夜终于来临,一如事先的约定,川派出的灵魂收集者准时到达,每个人都有斩获,将收藏着战利品的容器,恭恭敬敬交到主人手里,而后转身离去。

相对于川在衣着上的后现代,异灵川的第一线工作人员都奉行实用主义风格,刻意低调,且入乡随俗,与当地最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必要时候,还会易容,就像现在,个个都像是标准版的阿拉伯大叔。

他们交完东西,躬身行礼,随即离去,毫不拖泥带水,川埋头忙着拆灵魂收纳袋,兴奋劲儿不输于婚礼结束后面对一大堆未开封礼物的新嫁娘。

他用指尖划出来的十字架一直停留在空中,所有黑暗的地方都已经被点亮,再没有任何阴影覆盖。

安入神地望着着,每一个亮点之上,隐约都浮现出灵魂所有者的面容,有的欢快,有的愁闷,有的悠然自得,有的横眉怒目,更多的是木然索然,但无一例外,眼睛都紧紧闭着。

灵魂与世界的通道已然关闭,他们再也看不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十字架体积逐渐增大,在空中缓缓旋转,房间被强光充满,好像一千个太阳炸裂,辉煌灿烂之中川腰身得笔直,脸上露出心醉的微笑,神情狂热。

安仍然坐着,他的眼睛落在某一点。

那一点与其他地方不同,上方浮现着两个人影,像一幅画的两面般,交替出现。

霍金,还有利先生。

两个人影都不时有自己的动作,霍金瞅来瞅去,手臂动不动挥舞一下,好像在切菜剁肉,利先生则端庄地抿着唇,眼眉间隐约有一丝温柔忧虑。

他们各自奉献出自己一半的灵魂,因此是十字架列表中唯一还存活于世上的特例。

忽然川锐利的眼光投过来,大声说:“安,开始了。”

十字架剧烈膨胀,很快大到能够占据整个房屋的空间,灵魂亮点在那一瞬间统统爆裂开来,脱离十字架,向上空极速升起,直接穿透了屋宇,那令人窒息与盲目的强光令天花板都变得透明,安仰头去看,看那些灵魂的星光排成长长的一列,逐次飞跃到天空中,上升,上升,终于到达苍穹的最高处,泯然于布满繁星的夜空之中,再也看不到,可这短暂的寂灭不过一瞬,很快,它们重新出现,变得非常大而明亮,比其他的星辰,甚至比月亮都亮过万千倍,悍然以天宇的统治者姿态横行---这一次,它们摆出了最后的参赛造型,十字架的顶端,多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灵魂十字架开启,箭头所指向的地方,是进入暗黑三界的秘密通道。

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与典籍中的通道。

在川的手中,变成了现实。

就算他跳出去双手叉腰,仰天长啸,把整个埃及王城的人都吵起来开派对,都是情有可原的。

何况他还笑得那么含蓄,甚至还掩上了嘴。

“安,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这就是破魂书上面说的,能够震动四方,扰乱天体规律的灵魂十字架通道。”

“这个通道一旦打开,海王在三千米水底震动,所有火山结伴爆发,人类忘记美德与忍耐的存在,一切植物都在燃烧中化为灰烬。”

“邪羽罗最恶的三个元神将苏醒,死亡统治四方之后,审判的光会照耀人类以为属于自己的世界。”

“安,谢谢你!!哈哈,谢谢你。”

他像个跳大神的一样,在安的四周蹦跶着,蹦跶得无比灿烂。

也许是忽略,也许是刻意,他完全没有注意安怒睁开的双眼。

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刺痛了安的心。

不,他不在乎世界末日因此而来临。他不在乎川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谁不在利用谁。

问题是川在跳大神告一段落之后,随即摆出了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的姿势,作为一个对中国古代神话有基本常识的人,安第一时间发现其与嫦娥奔月的形神俱似之处。

差别只在于,一旦奔的动作启动,嫦娥显然会比较优美,而川就显得猴急,事实上他简直就是个二踢脚,举起双臂仰面朝天,对着天花板以及天花板的天空,窜了上去。

他要亲自去赴灵魂十字架的开启典礼,成为硬闯暗黑三界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无论他到底抱着什么目的,总之没有要带上安同行的意思。

没有要履行当初双方约定的意思。

逆来顺受,这可不是安的人生原则。

所以他立刻跟着窜了出去,速度甚至比川还要快,所以先行打破了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大概六七层其他人家家里的天花板---他们没有灵魂亮点的穿越功能,非硬碰硬不可,有几户人家正在好端端的看电视,突然屁股一沉,连人带沙发卡进地板上一个大洞里,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至于顶楼套房,则似乎是阿拉伯某小型恐怖组织的活动据点,好几位恐怖分子全副武装,七情上脸,正面对摄像机拍炸弹袭击威胁录像,准备第二天发到半岛电视台对全世界播报,正说台词说得恶狠狠的时候,镜头里怎么嗖嗖一声出现两个天外飞仙,随之天花板哐当一声砸下来,把摄像机砸个稀烂,仿佛象征着真主的震怒,不知道是怒他们演技过于生硬,还是违背了可兰经上的谆谆教诲说要和平。

他挡住了川的去路。

川是没有形体的,理论上任何单纯物理性的东西都挡不住他的去路。

安挡住的,是川的衣服。

川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裸奔的主儿,毕竟是异灵族的嫡系,异灵川的主人,他是有尊严的。

问题是,他不知道灵魂十字架会开启多久,它的开启方法本来就是一个公布了无数年的谜面,从未有人得到谜底,就算川成功了,也难免感觉那种幸运是握在手中的沙尘。

快,要更快。

尽快。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凝滞于空中,不能动弹,安冷冷的面孔在上,对他俯视着。

“你忘记了吗,我们的神经系统是缠绕在一起的。是你,把我和你缠绕在一起的。”

川在那一刹那,楞了楞神。

大脑飞速转动,安所接受的手术,是将两套神经系统合并,其中一套与异灵川全体干员的能力库连线。

理论上川是这两套神经系统的终极操控者,占据上游统治地位,他能够自由连接或解除与安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联系,但对方并没有相应的权限。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孤悬于夜色之中,望着灵魂十字架熠熠生光,心如奔马,身却如磐石,被定住。

追随性灵来去自由,不受其他种族沉重肉身束缚的异灵,居然被定住!!

川在愤怒到达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恐惧。

这恐惧不是来自安,而是来自记忆中根深蒂固的自我怀疑。

当他出生的时候,精疲力竭的母体,围绕他的其他族人,眼光中投射出的深重失望。

他所得到那句人生最初的评语,如噩梦一般萦绕他,在每个失败的关头如雷贯耳重温----

异灵的未来,居然要寄托在这样资质的后代身上,天绝我族。

震惊如斯,川实在难以再维持自己一贯的优雅镇定形象,咆哮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阻止不了我,你怎么可能阻止我。我是异灵,你只是被改造过的笨蛋人类!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给的”

他的控诉相当有喜剧效果,因为安罕见地笑了,笑容里尽是讽刺。

他浮游于虚无之中,悠然自得,无所凭借,但也无所畏惧。

他现在调用的正是异灵的融空功能,调用得极为彻底,以至于川甚至失去共享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