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一般是携手并肩,最多骑在肩膀上,他们是二位一体。

当日狄南美自告奋勇,要施独家妙手,把利先生和霍金的灵魂各分一半,凑凑给安作为灵魂十字架的材料,剩下一人一半,还能苟活到老,她难得如此大发慈悲,居然被利先生悍然拒绝,一定要牺牲得全须全尾,满堂震惊,狄南美就直接毛了。

她的小尾巴惊堂木在桌子上一敲,大喝道:“呔,老娘审案,犯妇大胆,竟敢咆哮公堂。”

估计她最近施公案啊包公案啊之类的狗血电视剧看多了,有点代入情节,圆瞪乌溜溜双眼,满场人一看,阴森森道:“我要你一半,你就只能给一半,全给不行,不给也不行。”

狄南美独断专行起来,江湖上能顶得住的不多,有这个心气的,没那个能力,比如利先生,可能有能力的,又碍于立场不便开口,比如精蓝或安。

因此故事的发展,就全凭她的喜怒进行下去,狄大人悍然宣判:“安,你把利先生的灵魂带走。”

一指霍金:“你,贡献出来一点儿你的灵魂,愿不愿意。”

霍金为了利先生,命都可以不要,灵魂算什么,反正老子活了多少年,也没见着过这玩意儿,尽管不明狄南美用意,还是赶紧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愿意。”

法官很满意地点点头,翘起尾巴来敲敲:“那就这么定了。”

无人明白她这样安排的用意,直到晚间安要动身时。

安收集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一颗完整的,但是经过狄南美法力缝补的灵魂。

就多出霍金贡献的那么一点点,利先生的意识得以维持,以独立清明,只是了无形体的形式而存在。

在安的身体里。她只是凡人,没有任何影响或控制前者的可能。

但她能够了解,感知,体会,经历,和所爱的人一起,无论安如何际遇行走,紧密得没有罅隙,无论时间,还是空间。

任何亲密的比翼和连理,都没有这种纠缠彻底。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狄南美意味深长地说:“难道,这不是你要的东西。”

她仿佛看到利先生向她展开微笑,而最难得是,安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柔之色。会容许这种极端的问题解决方式,在安来说,又何尝不是有情的表示。

他的下一站,是伊朗德黑兰,那里有三个目标,灵魂劫掠的过程在继续。

而适才霍金所见,就是德黑兰的场景。

德黑兰,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暖坡,但对大部分终生不打算来此一游的人来说,其名字却常常带来一股冷意,如果要评选最多坏消息发生地,它无论如何可以排进前十。

在这样充满杀戮,动荡,不可理喻的暴力之城中,有孤独灵魂的存在一点儿也不出奇。

安到达德黑兰时已近晚,以他素来的习惯本来是直取目的地,但微妙地顾及另一个人的感受,他找地方休息一下再说。

为了摆脱可能有的追踪和节约路程,安开始有意识地不按照十字架结构追寻灵魂所在地,而且使用大量的短距离时空穿梭,对普通人来说,是非常消耗精神和体力的事。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那个人会觉得累。

理论上利先生无法对他的体贴有所回应,安却也分明感觉到一丝柔情在心中升腾,又淡薄又飘渺,但无庸置疑地存在着。

他在市中心找到一间被废弃的民居,在残破不堪的客厅里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深呼吸,心头默默过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

还有十七个地方要去,顺利的话,全部灵魂就能收集完毕,接下来要着手打开通道的工作,顺带要解决一个难题,就是要不要恢复和川的联系。

在与利先生对坐喝茶之时,他单方面断开了和川的接触,尽管是被雇佣者,尽管仰赖川所代表的庞大力量后备,尽管成为灵魂劫掠者究其本原,乃是一桩任务。

但安内心深处,并不是真正这样想的。在看到利先生时,被隐秘埋藏起来的回忆与情绪急剧爆发,如同一眼沉睡的火山终于苏醒。

作为异灵川的雇佣兵,他什么都不想,作为安本人,他想了什么,则半点都不想让川知道。

没有人可以统治他的自由,无论神灵还是妖怪。

窗外最后的自然光终于都消失,正在执行宵禁的城市非常寂静,某些居民冷落的区域更是如死一般沉默,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有人家正在开小心翼翼的聚会,安灵敏的耳朵能听到古怪而富于节奏感的旋律。

他站起来,小心地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尘土簌簌落下,一只受惊的小老鼠吱吱尖叫着,从窗棂顶上匆忙逃窜去。

安走出了门,街道无人,偶尔能闻到某一种食物的味道,不知道从何处散发出来,西亚的食物使用特别的波斯香料,不习惯的人,鼻窦间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激。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担心在黑暗中会迷失道路,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安来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门口挂着简单的装饰,没有名牌,门户紧闭,缝隙间黑漆漆的。

据安所知,这里住着一个教徒,岁近中年,孤独地依赖信仰而生存在世上,身边人的一系列死亡,导致他从一开始便错过任何俗世的温暖,因此对神的虔诚中也没有半点杂念。

安敲了敲门。

在他是恺撒的时候,他也非常有礼貌。

你有能力干掉一个人,不意味着你非要对他很粗鲁。

没人回应。

但屋子里分明是有人的。

不止一个。

有呼吸,有体温。还有,血腥味。很鲜明。

孤独的教徒今天有伙伴吗,在一起谈论经文,然后用对彼此的鞭打,交换对信仰的热爱么。

安再度敲门,门内的体温比正常程度要高,呼吸在刻意的压抑。

这感受很清晰,里面的人正在悄悄地靠近他。

而后门一把被拉开,里面伸出两只手,抓住安的肩膀,把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不过对安来说不造成障碍。

抓他的两只手,属于不同的人,此外还有一个躺在不远处的灰色地毯上,已经快要死了。

问题是,躺着的那个,正是安要找的人。

如果给他死了,一切很快消失于虚无,像这种将一生彻底奉献给宗教的人,信仰将他的灵魂滋养得极为丰润强大,是十字架上不可缺少的一环。

安将抓住他的两个人推开,力量拿捏刚刚好,推到屋内最远的那一面墙上,头撞上去,身体软瘫下来,失去知觉。

他走到地上的伤者身边,伸出手触摸他颈部的动脉,仍有微弱跳动,那人知觉仍存,口中喃喃,以波斯语在念诵什么,从节奏和语气来看,也许是祈祷的经文,行到死荫幽谷时,希望神与之同在。

安的掌心出现一样东西,移到他的头顶,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缝,任何人类发明的精密仪器都无法察觉,因为只有死亡将要来临时才会开启,让灵魂穿透肉体,享受最后一刻毫无拘束的自由。

但安所使用的道具媲美死神,能让那道缝自然扩开,甚至更胜一筹,因为并不绝对以夺命为代价。

那是一个银色的钩子,钩子的顶端刻着无数只做攫取状的手,极细微,亦极细致,栩栩如生。材料来自非人界的

那是异灵川委托神演医学所特别研制的灵魂勾手,本来是为施行难度特别高的外科手术而使用----有一些手术,就算受伤的是身体,需要先治疗的却是灵魂。

这一次勾取的速度相当快,大概是身体大限已经来临。

最后的时刻几乎与安成功得手同时降临,将那活力尚存的灵魂置入保存袋,安稍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感觉到有一阵奇怪的灼热,在脑后升腾而起。

屋子里除了两个晕过去的活人,和一个很彻底的死人,什么都没有。

难以忍受的灼热感来自屋外。

安打开门,看见大街上无声无息地站着许多人,形如野兽,神如鬼魅,正对着自己凝望。

在这许多人的身后,有两匹黑色的骏马,青铜骑士在上,睁开血瞳如火,同样也在对他凝望。

静静的对峙持续不过数秒,街上的人便向安冲了过来,张牙舞爪,表情均自穷凶极恶,仿佛与安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口唇紧闭,一声不出,更令人觉诡异,转眼蜂拥而至。

安眼睛眨也不眨,退后一步,将门啪地一关,正撞上当先冲过来的两人,直端端撞了出去,滚在街上,被后来的人踩踏足下,满地挣扎,又掀翻了其他人,倒地者互相殴击,牙撕齿咬,大打出手,连累更多人卷入,场面顿时大乱,但无论踩者滚者,即使皮开肉绽,血流批面,都沉默以对,除了肢体碰触带来的声音,明明拥挤不堪的街道上竟然十分寂静。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些都是人。

正常人是不会这样的。。

既然如此,后面那两个骑马的家伙就显然是始作俑者。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未曾卷入内战的进攻者在门前猛烈撞击,听声音来看,有几位仁兄使用了自己的脑袋作为攻城木,脑袋的好处是尺寸恰当,使用方便,不大值得推荐的是硬度不够,折旧率非常高。

安仰头看了一下房顶,德黑兰位于地震带之上,城中不准建四层以上的高楼,这栋房子尤其矮小,一道木质横梁贯穿房顶作为主要承重,一盏灯垂下来,轻轻摇晃着。

他轻捷地跳起来,抓住灯架,另一只手再抓住横梁。

不知换了几轮脑袋之后,门中裂,暴徒们潮水一般涌入,此时安大喝一声,手臂往下一拉,整根横梁訇然坠地,连带整座房顶倒塌,将冲进来的人全部葬身于废墟中,而安随那一拉之势,冲天而起,就在空中些微停留的一瞬,他看准那两匹黑色骏马所立方位,引臂为弓,搭手为弦,以空气为利矢,灌注最大能量值,嗖嗖嗖嗖连续射出四箭,无形的箭矢带着凌厉绝伦的破空之声,如雷震般呼啸而去,速度快如光阴,千分之一刹那间正中目标。

两匹黑色骏马齐齐人立,发出喑哑怪异的长嘶,声音如锈铁交击,随即四分五裂而开,但马身裂而不见血肉,只是化身为暗色尘灰,在空中四散而去,转眼无影无踪。

马上的青铜骑士跌落尘埃,站得笔直,血瞳睁到极致,缓缓扫射四周,被埋在倒塌屋宇中的暴徒只是一小部分,满街聚集的却越来越多,安四箭射完,已经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以落地。

他观察力最为敏锐,很快就意识到青铜骑士的血瞳与街上汇集的活死人暴徒有最直接的关系,血瞳就像一盏灯,而混乱血腥的事态是滋养它们的能量之源,反之灯光越明亮,便能令场面越来越不可收拾,远处传来警车的开道号声,但无论警察还是军队,都无法与妖物对抗,他们的到来只会令杀戮进一步升级。

这玩意儿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安一概不知,但今天晚上不干掉这两个王八蛋,可能整座城市就会陷入完全失去控制的大残杀。。

德黑兰变成人间地狱会怎么样,其实安不算特别关心,问题是他还有两个灵魂拥有者要拜访,其中之一同样在德黑兰境内,要是他们就这么被同胞两口咬死了,安不是白跑了?

空中停留的极限来临,安落到附近的一棵树顶,落脚的感觉很奇怪,那不是树叶,也不是鸟窝,而是―――

青铜骑士的头顶。

是一种极虚无的感觉,但脚尖又未曾陷入,结实地踏着。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跑到脚下来的。

两双血色瞳仁缓缓抬起来,对他凝望,安近距离与他们一对上,脑海中忽然有一阵异样的灼热翻腾。

那是一阵极度的憎恨与愤怒之感。

来得无缘无故。

但怎么会真的无缘无故。

分明这一生中最不能回首的场面在眼前回放。阿落的胸膛被撕开,他天真的脸容瞬间被死亡染成煞白。

我的儿子。

我一生唯一的感情所寄。

仇恨系在安的脖颈上,比束缚普罗米修斯的铁链更坚固,比西西里福斯推动的铁球更沉重。

他张开口,发出沉重的喘息。

要去杀掉那剥夺我幸福的人,要让他的血洗干净我心头的灰烬。

安模模糊糊这样想着,不由自主挥出手臂,半边大树被劈开,青色汁液流出,他和青铜骑士一起落地,被紧紧夹在两人之间,身不由己的,想跟随他们的方向走,奔赴以血还血之屠场。

但这瞬间,极为突然,亦极为微弱的,内心深处,传来极微弱的一声叹息。

像点滴清泉,固然无力扑灭焚灭天地的狂热火焰,却正好滋润了眼睑,使看的人有一刻的清明。

安立刻意识过来,像控制满街凡人一样,血瞳同样也控制了他。

只要心中有恶的种籽,便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

无论本身拥有多么大的能量或法力。

心为身之引,身为心之徒。

自己所创造出的阴影,就算天涯海角,都是逃不开的。

但安毕竟是安。

一念之苏,他当机立断,此时两害相权取其轻,立刻向异灵川发出了一个紧急飞行能力调用,附属的那一套神经随即得以启动,腋下徐徐生风,犹如长出两只巨大的无形翅膀,安升腾到空中,快速盘旋了一个圈,那两双血瞳执着地在地面仰望,搜寻他的眼神接触,安心中恼怒,双手弹出,铺天盖地纤细而锋锐的利线自指尖生出,向青铜骑士包围而去,寻找生命体上必然有的神经脉络,伺机突入,但徒劳无功。

青铜骑士的肉体仿佛是以虚无作为成分的。

任何有形的伤害,对他们都毫无作用。

利线穿过他们,空空荡荡,一无所得。

不能得手,安立刻收回攻击,急速升空到高处,高到绝对脱离血瞳视力所控范围后,掉头向下一个目的地而去

这就是霍金在水晶球中所见到的全景。

比任何好莱坞或宝莱坞的惊悚大片更弥足惊人。

当然,他痛哭流涕主要是为了利先生的安全―――好端端大家小姐,神形不见,仅存一点清明,还要千山万水到彼等险恶之处。

自从自灵魂少掉一点之后,他变得比较多愁善感。

狄南美就不一样了,她看到一半,几乎要把水晶球吞掉一半,看到完结,几乎把水晶球吃个囫囵,前者是发现了青铜骑士的存在,后者是看到安翩然上天。

什么时候开始,人都会飞了?

那这个世界还有救啊?

噼里啪啦把水晶球一收,南美就跑出门去了,过了两秒钟冲回来,把鞋穿上,拍拍霍金的肩膀:“我走了,小羊肩冻上,冻结实,等我回来吃。”

霍金猝不及防,愣了一阵才大叫起来:“你去哪儿啊,干什么啊,利先生没事吧。”

已经听不到回音了。

他随即也追出去,在铁门那里停了下来,利宅建在非常空旷的所在,无论狄南美跑多么快,这么一会儿功夫,理论上都应该看得到背影的。

但是没有。她大概是乘着筋斗云飞走了吧。

四处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他一个人孤孤零零,凄凄惨惨。

望望天,正午天空明媚爽洁,浑然了无心事。霍金站了一阵,坐下来靠着铁门。

其实南美一天到晚都会玩失踪,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有强烈的预感。

似乎她一去,就不会再如往常一样回来了。

反正也没有人看,霍金忍了一会儿,决定哭起来。

他的预感没大错。

狄南美是个急惊风,说风就是雨,但她出身摆着那样,又打小儿浪迹天涯,殿堂江湖,都有涉猎,要吓着她,等闲莫办,一定是通天的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