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鹿不知此为何许人,为什么要取这么家常的一个名字行走江湖,又被谁委托搜捕,

他级别太低,不能调阅悬赏榜单上猎物的详细资料,到最后升到三星,基本上是为了奖励他长期不懈的后勤工作做得出类拔萃。

分辨,描绘。都是他的特长。

任何人,东西,风景,只要一眼,之后永生永世都在他的脑子里留驻。三千万细节,恒河沙数纷繁变化,无论如何,只要一眼,而后毫厘不爽留之以丹青。

至于给他看到的人鬼蛇神,都很少觉察到十鹿的存在。

因为他拥有另一个特长,是隐藏。

猎人联盟的卓越处之一,即是知人善用。

因此十鹿在这里,在从香港坐车去N城的路上,穿着他唯一一件黑西装,闭眼不看任何人,仿佛永远在熟睡。

不愿意看到太多人,不愿意观察到他们表情有欢喜或伤悲,而后不知不觉便铭记。

生命中有些事最无意义,比如记得许多于自己一无关系的脸容。

忽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

闻不到来者有什么味道。

人人都有味道的,在十鹿闭眼的揣测之中,那些味道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未必和人的外观截然一致,美丽的女子,有的闻起来也很像深谷中的死水,带着蚊蝇栖息的痕迹。

记忆中最好闻的味道,来自在意大利米兰街头遇到的一个盲人。

非常干净清冽,草木般明澈,身上如同携带一个微型植物园,擦身而过的瞬间,心旷神怡。

但此时此刻,十鹿的确没有在鼻腔和头脑里,感知到任何信息。

拍他的,不是人类。

他睁开眼。

明明就是人类而已,中年人,鬓发星星的白,眼神平和,衣着极为简朴。

是坐在他后座的乘客。

十鹿看了一眼他的容貌,心里掠过一丝阴冷的预感,尽管那模样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和善的。

“您贵姓?”

对方问道。

十鹿将自己西服拉紧一点,仔细看着这中年男子,闭口不言,只是看着。

倘若是异类,非人或妖物,便不喜欢被这样直直盯视,要么是暴怒而发动攻击,要么就闪避开去。

努力的感知着,但这么近的距离,仍然闻不到任何味道。

中年男子毫不介意他的沉默,轻轻点头,低声说:“我想问,你是不是要去N城,利先生的家里。”

那不祥的感觉渐渐浓厚,包裹了十鹿敏感之极的心,他把头轻轻仰后,垂下眼睛。

不愿意给对方看到自己油然而生的疑虑,终于开口答应:“和你有关吗?”

中年男子语气诚恳:“的确有关,因此可否请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

拼命搜寻自己脑子里的资料库,包括所听所见所知所感,有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中年男子曾与自己打过交道,否则他怎么表现得如此笃定,了然十鹿此行的目标一般。

正要说一些不着边的话拖延过去。

背部忽然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

有什么东西穿过厚厚的车座椅背,顶住了他的背,直接接触到皮肤本身,那是一种梦魇般的针刺感。

第三与第四节脊椎交接之处,极为脆弱,轻易便可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使人瘫痪,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力量,十鹿就会是个废人。

十鹿把头扭过去,看到中年男子的双手,都交叠在他自己的膝盖上,没有任何利刃在身。

何况,他身上穿的是猎人联盟所统一配备的战斗服,以在非人界培植的金刚木树皮纤维制作而成,能够抵抗百分之九十以上普通人类武器的多角度攻击。

他本能地将身体前倾,立刻便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有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控制了他的活动神经。

连头都不能转动了。须臾之间。

七年的猎人生涯中,这是头一次遇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场面。

连攻击自己的是什么都茫然不觉。

十鹿额头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滚下去。

“不必惊慌,只要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一切都会没事。”

“为什么”?

勉强说出这三个字,背部的痛楚感缓慢地突入,没有放松的势头。

好痛。

好久没有这么痛过。

中年男子温和地说:“我有事情要去处理,希望猎人联盟不要插手。”

他说猎人联盟?十鹿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将眼神投向他。

那针刺感已经进入脊椎,身体脱离了十鹿自己的控制,开始无节制地瘫软,很快就要滚倒在地上,四周都在晕晕欲睡的乘客会被惊动,大叫起来。

在那之前,他要看清楚这中年男子的模样,有无皮肤疤痕,瞳孔颜色与耳垂形状,鼻翼与鼻梁的比例,头发质地。

倘若有机会重逢,他不会允许自己错失辨认他的任何可能性。

咕咚。

十鹿倒地,推翻了旁边乘客摆在座位一边的行李,他蜷缩了身子,嘴角流出白沫,黑暗伴随着巨大的昏眩降临到他身上,掩上了意识的窗口,被惊动的其他人喧哗起来。

中年男子静静地看着他,双手绕了一下,空气中有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活物般弹跳着,从十鹿的身体中钻出来,卷住中年人的手指,然后溶入皮肤,消化不见。

一小时后车到站。N城如从前一般,有极为美丽的晴朗天气,碧蓝天空如水。

世易时移,而天空恒久如是,永恒往往令人類感覺到悲哀,因為自身如此軟弱渺小,甚至不知以什么方式自我安慰才好。

中年男子慢慢走出車站,N城的車站與眾不同,设立在离城市中心相当远的郊区地带,以完善的交通系统作为补偿,甚至还安排了定时的免费往返巴士服务于外来的乘客。

无论公车,地铁站还是出租车,他都视而不见。

径直走向车站出口,跨出门的一瞬间,消失在空气中,周围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从而大吃一惊,也许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在公众场合,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并非他的一贯风格。

但时间有限,所要走的路却遥遥无期。

不愿意把一分一秒浪费在计较这些毫无意义的细节上。

他直取目的,那就是利先生青铜色的大宅,如旧矗立于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

站在门口的时候想着要如何通报自己的到来,那久不用的名字,附着在旧有精魂上,是否还为人所记取。

沉思中,中年男子抬起头,刚要举步,一股柔软的反弹力,自无形中生发出来,将他身形阻绝,不肯放他前去。

力量异常强韧,无声地在对他发出警告:非请勿入。

他退后一步,定神,便看到整个利宅外围,被一层发出银色毫光的流状物质完全包裹住,那物质非人间所有,非人五感所能觉,非寻常力量所能突破。

流质包裹的正面,隐约有一只小小的狐狸素描画,寥寥几笔,形神具备,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挑上去,瞳仁黑如永夜,邪气灵气呼之欲出,流转于淡淡线条之间,正向中年男子凝望。

这是银狐狄南美的私人印章。

狐族显贵四门,秦白庄狄,各以一色为记,配以亲手所绘原身传形图,意味着其在左近,有所为,见者避行。

数百年来狐族倾力经营多元化的商业帝国,影响力一日千里,它们拥神鬼之能,与凡人争竞,几乎无往不胜,终于稳稳掌管住人与非人两界的庞大财富,不知道多少世上兴衰大事,是狐族势力背后左右,能与其抗衡的人或组织,都屈指可数,而敢于正面叫板其中四氏显贵头面人物的,更是万中无一。

其中最难惹,江湖上人人见之而头大,言之而语塞的那一位,正是银狐。

中年男人所见的标志主人。

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光华流转的巨大屏障。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很快按下数位号码,放在耳边,那边嘟嘟嘟嘟的声音从容不迫,似乎并不介意会不会有人将电话接起。

多年之后霍金独自居住在利先生曾经的大宅中,以收徒传授烹饪技巧作为余生的消遣,金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甚至生命也是如此,之所以一天又一天地生活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而已。

彼时他常常想起当初在超市中与狄南美相遇的一刹那,想起那冰柜中所端坐的美貌行政女郎,有一个疑问总是同时浮现在脑海中,那就是,如果当初不把她带回利宅,故事是不是会有相同的结果。

无人能够回答。

或者,以狄南美的能力,其实毫不需要他的怜悯或慈悲作为进入利宅的门。

她处心积虑而来,有所图。

狄南美见过利先生之后,霍金才发现,不但是利宅所有厨师,而且其他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全部被遣散,每个人都收到了和工作期限相匹配的黄金数量。

利先生对此一无所知。

但她清点过自己的财产之后,发现有一部分黄金储存的确不翼而飞,数量与工作人员所得到的总量相等。

尽管利先生并不是对财富看重的人,甚至说她对自己所拥有的钱财根本是漫不经心都好,霍金一开始还是感觉她暗自从心里升腾起来的怒气。

那怒气转瞬即逝,比清晨的露珠在烈日下的存活都要短暂。

她对此只字不提,只是问霍金:“你要吗?”

霍金说,不要。

黄金并非他所求。

十年前他久已经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但凡与他亲近的人最后都将以不如他意的方式离去,有一些的遭遇,甚至配得上以悲惨来形容,一开始他浑然不觉其中的规律,渐渐强迫自己忽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当最后知心的好友丧命于滚动的车轮下,霍金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是被天挑选出来承担孤独命运的一个人,就算是想要去加以改变,都不知如何入手。

而利先生,是唯一的例外,她收留他做厨师,很快升为主厨,给他丰厚薪水,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宠信,甚至说是纵容都未尝不可。

十年以降,大家居然相安无事。

大概,是因为利先生所爱的人,也统统都死干净了的缘故。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背负着共同的命运。

这本能的判断,从狄南美那里得到了权威的解答。

“你们两个,都生在孤煞星云下嘛,注定五运之中,只能有财运事业通达,其他和人有关的东西,都自然而然一片空白的,嫁人人死,养狗狗亡。”

应该是很令人伤感的话题吧,这位小姐漫不经心地就说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存在任何使她会认真的东西?霍金没敢问。

“破解,没有什么好破解的,就不要养狗好了,狗很可怜的。”

霍金觉得这句话很滑稽,尽管完全不了解滑稽之处何在。

是为了这个原因把利宅上全部员工遣散?阁下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那么人道主义的角色。

狄南美笑一笑:“哦,我想干什么,二位就不要管了。”

有个人跑过来把你的钱摸出来,发给你的人,然后让他们全部滚蛋,你跑去问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就不要管了---有没有王法的啊。

狄南美的眼睛亮晶晶地瞪起来:“王法?什么是王法?”

你和这种人之间,会存在什么正常的沟通途径呢。

她之所欲,讳莫如深,也就这么讳莫如深地,住进了利先生的宅子里,每天继续监督霍金做饭,由于缺少了大量打下手和配合环节的工作人员,霍金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常常为了做一个茶树菇烧鸭累得喘,然后利先生在深宅里无人使唤,显然也事务大减,干脆跑来厨房里和狄南美一起蹲点,她是大小姐,锦衣玉食惯了,就自己在外探险历奇的日子,身边都不乏人服侍,要她帮手,那是门都没有的事,最多饭菜做好了,她大无畏放下架子,自己去拿碗装东西吃,已经让霍金深深觉得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