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是你的灵魂。”
“你的灵魂很快就消失不在,但我看不到谁带走了它,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利先生唇边露出她惯例在算命结束后会有的那一丝微笑,也许今天还往里面微微增添了些许嘲弄。
“这是短命的另外一种说法吗?”
吉卜赛女郎极为庄重,摇摇头:“失去灵魂和失去生命,不见得是同一件事。”
她的眼睛比进来的时候更干涩枯槁,眼白处突然之间增加了一缕一缕血丝,而且还在迅速蔓延,窥看一个人的未来所耗费的精力,似乎比看起来要多得多。
不再理会利先生有什么疑问,她抖抖索索站起来,慢慢离去,走到门口,忽然转头买一送一了一句:“带走你灵魂的,不是人,也不是神。”
她轻轻摇头:“所以我看不到。”
门轻轻在她身后合上。
利先生唇上的微笑消失了,眼里却燃起一朵奇异的火花,以某种不知名的隐秘渴望作为燃料,熊熊蔓延在她看似古井般宁静的心里。
一天又这样过去。
夜幕刚刚低沉,远处有某一家在疯狂派对,跳舞音乐响彻夜空。
如果站在室外,会忍不住随着那音乐扭动身体,所谓人生的乐趣,就散布在这一类毫无意义但值得享受的时刻里。
曾经利先生也是类似场合的常客,她有许多高级定制的美丽晚装,搭配昂贵珠宝,放在巨大的衣帽间里,等候轮番出场,随主人一道在衣香鬓影的场合大出风头。
那些记忆远去之急速,快过你对未来的所有期待或排演。
她静静坐了一阵,准备站起来身,这时候直线的传呼器中传来厨师霍金的声音,说:“利先生,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霍金是她的厨师,似乎从她记事时就是,这铜色大宅是铁打的营盘,见识过许许多多流水的兵,最后留下来,而且还要继续留下去的,只有他们主仆二人。
听到霍金说话,她才反应过来,吉卜赛的算命师走得太快,竟然没有如往常一般,买一送一,顺带为霍金算上一次。
他说:“噢,我不需要了,我们现在进来吧。”
甚至都不问利先生到底情愿与否。
某种东西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奠定了强大的基础,在不需要扮演彼此注定角色的时候,可以以单纯的方式相处。
事实上,狄南美并不是特别的某一个,因为他常常都会介绍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给利先生认识,有的是卖保险的,有的是卖野猪的,有的是借钱的,有的是想去某个舞会没有一条珍珠链子配小黑裙的。五花八门,只要能够逮到霍金,无一不能达成愿望。。
没有原则到这个程度的中间人十分罕见,更罕见的利先生对此从无异议。
唯一她今天没有心思迁就。
“失去灵魂。”
这四个字还在利先生的脑海里盘旋,意味深长,勾连无数生之片段,死之犹疑,层层叠叠铺陈,要花费整晚时间细细体会。
她简短吩咐:“改天。”
按关呼叫器,利先生起身沿着会客室通往楼上的楼梯走回卧室,心思重重,至于自己是否会错过什么,她丝毫没有所谓。
第二节
诡异的失魂事件已经发生第四十四起,不知道下一个受害者又会是谁。
无论怎么严密谨慎的防范其实都无济于事,当事人来自不同国家,种族,社会计策,以统计和逻辑入手去分析,得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
在美国境内,欧洲,中国大陆,港台都有数起,日本最为严重,其次是印度地区。
在传媒极为敏感的香港地区,此类讯息传出后引起民众的恐慌,类似的信息和电话几乎要把相关的警察热线打爆。
“晕倒后再也没有起来。”
“能够听到声音似的,摇动他也能有反应,但眼睛总是闭着不肯睁开的。”
“突然就不认识家人了。”
诸如此类。
特别成立的专项行动小组一开始非常慎重地对待类似的报料,结果跑去一看,大部分都是普通的中风,或者无意中撞击到重物导致脑震荡。
能够说的只是:请务必不要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进行举重比赛。
他举不起来会气得晕倒,举起来了会累得晕倒。
无论输赢,结局都对公共医疗的应急处理能力提出莫大挑战。
拥有警察队伍中最高学位的藤雪,担任该专项小组的组长,从上任伊始,她得到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气急败坏,但下次接到类似的电话,还是要慎重起见地奔过去---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实在是太过于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件,受害人无端失去意识,一切生命体征都正常,脑部的基础活动也好端端的维持着,但是无论怎么刺激或呼唤,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五分钟前又是一起。
已经三四天没有好好睡觉的滕雪从睡梦中被组员叫起来,忍不住爆粗口大叫:“顶你个肺,有没有搞错!”
如果藤雪不当警察,本来适合选港姐,最少可以进三甲,在上一届港姐选举时,她手下的伙计居然拿她的身材标准去和十佳逐个比较,得出结论是她的综合分绝对胜出-----这样一个大美人,现在睡在警队的办公桌上,头发蓬乱,满眼通红,怒气冲冲瞪着手下人发飙,不可谓不折堕。
但组员既然够胆敢叫醒她,当然有备而来:“大人物,大人物中招!!”
的确是大人物,孙家富可敌国,三代单传,得一个男丁,今天早上晕倒在餐桌上。
滕雪把头发拿个橡皮筋扎在脑后,驱车赶去浅水湾孙氏豪宅,一进去满屋子哭声,孙小宝衣履整齐,是要去上学的模样,躺在自己床上,宛如熟睡。
滕雪一望,脑门上轰隆一声响,立刻知道这是真的。
无论真假,处理程序都是一样,给所有在场的人做好记录,请医疗支持组进行全面身体检查和数据记录,之后拿回办公室比较,尽管之前所有案例的比较都无功而返。
如同徒手在空气中摘取氧分子一般的工作,滕雪觉得筋疲力尽。
但从孙家回去的路上,她接到上司电话。
“即刻来我办公室。”
对工作痛恨而失望的时候,上司是比微波炉里的蟑螂还可恶的东西。
她正要找借口,拖一拖缓和心情,对方似乎明白她的想法,直接说:“这单case移交给亚洲猎人联盟,你过来做一下交接。”
滕雪对亚洲猎人联盟的名字不陌生。
过去若干年中有几桩惊天大案,一旦警方需要得到某至关重要的证物或证人而无从着手,就会委托猎人联盟代劳。
滕雪没有直接和他们的人打过交道,但从他们办事的效率和成果来看,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私家侦探所那么简单。
有一桩涉及黑社会的连环杀人案关键证人,被凶手所属的帮派藏到法属圭亚那的原始森林中,和一群伐木工住在深山里。
在开庭前十小时才联系到猎人联盟,对方接下这个委托之后,在开庭前三小时把证人完整无缺地带进监狱。
其离奇之处在于,法属圭亚那到香港的行程,无论用什么现有的交通工具,都不止七个小时,而监狱的看守则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如何进入到重刑犯看守楼的。
滕雪进入上司办公室,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角沙发里坐的那个人。
男人,中等身量,容貌非常普通,丢在人群里就嗖嗖嗖消失不见的那一类,穿着合身的亚麻色夹克,颜色式样,都中规中矩。但里面那一件,黑色,连身,那种颜感觉毫无光泽,似乎连视线都会从它上面滑开不见,自由自在地贴在穿者的身上,发散着诡异的,活物一般的感觉,仿佛在呼吸。
看到滕雪,男人嘴角露出得体的笑容,站起身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十鹿,来自亚洲猎人联盟。”
很勉强地握一握他的手,一股凌厉的寒冷感觉直钻进心脏,她忍不住暗自抽了一口气冷气,一言不发抽回手,望向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上司。
交接工作并不需要太多时间---除了在全球各地前仆后继纷纷晕倒的人物名单,藤雪掌握的信息基本等于零。
事实上,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十鹿,已然了解的东西比藤雪多得多。
在藤雪极为简短的情况介绍之后,他向在座的两人点点头,自顾自地走到门边,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黑暗光临这一处小小的空间,而后又在一点奇异的荧光中冉冉离去。
发出光芒的是待客沙发前摆放的方形大茶几,藤雪在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之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先洁净无一物的茶几上布满了点点发光的颗粒物,她趋前细看,原来每一颗都是一个精致微小的五角星,并非所有星星都闪耀,大部分是黯淡的,最亮的那些,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在控制而游动,渐渐在茶几上形成一个极大的十字架形,还没有最后成型,有的地方很疏落,有的地方则根本是缺失的,但大体不会有错,的确是一个十字架。
“这是什么。”
十鹿微笑不答,他的脸孔在星星发出的绿色光芒中显得极为诡异,甚至自认胆大包天的藤雪都不敢正视。
他轻轻地伏向茶几,张开双手,一大张柔软的图纸从他手中落下,盖在茶几上,紧紧贴住,微小星辰从纸张下透出光亮,那个十字架尤其明显。
藤雪的上司和藤雪并排站在一起,双双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张图纸是世界地图。
十字架星光沿途映现的,是一个一个城市。
在美国,欧洲,东南亚,台湾,中国大陆。
在花费过许多时间苦苦思量那些受害者之间关系之后,藤雪很容易就一眼发现
那些城市都出现过无故晕倒,再不醒来的人。
“这,是什么。”
她尽量抑制自己的声音,但十鹿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抖。
“恭迎贵宾的灵魂十字架。”
他慢慢的说,每一个字都带着优雅的黑色翅膀,在两个寻常人类耳边翩翩飞舞,如果凝神去听,也许还能听到其中秘不可宣的恐惧和惊叹。
“从人界进入暗黑三界,唯一打开通道的方法,就是以一百个人类的灵魂,构成星球表面的十字架,对应天空中的十字架星辰,两者一致的时候,暗黑三界的贵宾通道就会打开。”
藤雪很本能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要不是出于对自己控制力的自信,她本来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
做梦吧。
心里是这样想的。
小时候很喜欢看奇幻的故事,有时候太过入迷也会在晚上有遇神遇妖的恍惚。
但是转头看到老板站在一边,其惊讶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哈喇子几乎就要垂落,如同老年痴呆症提前三十年击中他那从来没有长过胸毛的胸膛。
如果是做梦的话,不至于那么倒霉会梦到这个王八蛋在一边流口水吧。
藤雪很沮丧的放下手,说:“什么?”
十鹿仿佛完全可以看穿她心里的嘀咕,他的手轻柔地抚过沙发,瞬息间一切都消失在他的举动中,如同一阵狂风刮过孩童建立的沙上城堡。
灯光重新闪亮。
沙发上果然很干净,刚才出现过的,如梦幻泡影。
藤雪长出一口气,暗自说:“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但是十鹿不给她缓和的机会:“藤小姐,十天之内,还有十七个人会失去灵魂,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就如你之前所见,一个月之内,会有三十个,大概两个月之后,全部一百个人就会被收集完全。”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奇异的兴奋呼之欲出,他相信自己在见证伟大历史的进行时,最好还能够在史书的角落里留下自己的名字---缩写都好。
藤雪至此几乎丧失质疑的勇气,但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十鹿优雅地对她微微一鞠躬:“我恐怕您无能为力。”
他同样对着藤雪的上司鞠了一躬:“倘若可以算是安慰的话,事实上,我们也无能为力。”
离去时他的笑容里有一点惆怅,像一只想要给猫戴上铃铛的老鼠:“有能力阻止的人,都在浪迹天涯。”
“我们只能等待。”
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藤雪再也忍不住,跌落在沙发里,深呼吸,深呼吸。。。
“你相信吗?这么荒谬的事情你相信吗?”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咆哮。
希望上司发扬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自大,坚持住我们一以贯之的那些常识,比如世上没有神鬼,科学普照一切,十字架星辰从未出现在天文学的记载上,尽管我们的天文学知识本来也不怎么发达。
可惜她张开眼睛看到上司就醒悟过来,如果一个人的脸色居然可以是一个榴莲的样子,则你想和他进行任何有关理性的讨论,显然都是徒劳。
藤雪选择了更为靠谱的验证方式,她夺门而出。 十鹿离去不过五秒钟,外面是唯一一条通往警局门口的通道,他不应该走得很远。
但藤雪一直冲出大门,也完全看不到十鹿的踪影。 正是中午,阳光灿烂,大街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任何荒谬的事情都没有机会发生。 她东张西望,唯独没有仰头,否则就会看到在高高的警局楼顶上,站着她所找寻的人,西服已经脱掉,因为治装费不算特别多的缘故,没有办法用一个潇洒的手势扔掉,而是小心卷在腰间的三维袋里,那件黑色连身衣重见天日,焕发出很有活力的光彩。
全身上下都是猎人联盟的标准装备,左手手指上,戴着一枚样式朴实的戒指,戒面上三颗星星互相连接,形成一个小小的圈。 他目送藤雪返身回到警局里,视线再次投回自己的双手之间,那里握着一幅小小的地图,和方才在警局办公室茶几上展示过的那幅一模一样。 灵魂路径上已经联系起来的点都暗淡无光,唯一闪亮的地方,在十字架右边的顶端。
N城。西北角。经纬度极为详细。
住在那个点上的人,是灵魂劫掠者的下一个目标。
狄南美在利先生的家里呆到第五天,整个厨房的工作氛围已经变得焕然一新,上到总厨,下到小工,外到采购,内到内勤,大家收拾起从前漫不经心打一份私家工的松散心情,每天如鸡般早起,如鱼般少睡,兢兢业业,努力为做出狄南美喜欢吃的食物而奋斗!
至此霍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狄南美坐在冰柜里还能保持三十八度的正常体温---她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烫手山芋!
这个烫手的山芋对于食物有极为苛刻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