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沫儿看得呆了,婉娘笑道:“你以前没来过吗?”
沫儿挠头道:“以前来时,只顾肚子饿呢,没看其他;后来又同旁边村里的一个小混混打了一架,就走了。”
文清顿时来了兴趣,道:“你打得过打不过?”
沫儿探头朝伊水对岸掩映在树木中的小村庄张望了一番,得意道:“正面打当然打不过,我就设了个小陷阱,嘿嘿。”
文清还想问他设了个什么陷阱,婉娘却问道:“你为什么同他打架?”
文清还想问他设了个什么陷阱,婉娘却问道:“你为什么同他打架?”
沫儿浑身不自在起来,小声道:“他说…我是妖孽,带着一帮小孩子,声称要抓了我丢进伊水里。”
文清吃了一惊,叫道:“真的?”
沫儿恨恨道:“他故意作弄我,几个人架着将我丢进了溪水中。”
也不知那时天气如何,但看沫儿的恨意,显然不是盛夏。文清不敢再问,连忙拉着沫儿走到洛水岸边的柳堤上,指着前方的卢舍那大佛雕像道:“沫儿,我们去那边拜佛去。”
初夏时节,气候宜人,游人渐渐多了起来,虔诚的香客提着香烛元宝,已经上完一柱早香,路边一些摊点商贩也开门迎客。沫儿忘掉了那些不快,跟着文清顺着柳堤疯跑,看到胡人的商船便站住挥动双手,大声呼叫,以期引起注意。
正跑得满头大汗,衣领被一人猛地抓住,沫儿一个趔趄,差一点摔个屁股墩儿,定睛一看,一个秃头大肚、小眼长须的老头儿正笑呵呵地,一手抓着他,一手抓着文清。
两人反身扑了上去,一人抱住一条胳膊,又笑又叫道:“爷爷,爷爷,你终于回来啦!”老头儿自从上次龙涎香事件后,为了躲避小公主,便去云游,已经多日不见。
婉娘赶来,见到老头儿,笑道:“你也赶回来凑热闹?”
老头儿拦腰横抱起沫儿转了一圈,惊得沫儿咯咯尖笑,又去咯吱文清。婉娘站住一旁看着,嗔道:“瞧你多少岁的人啦,还是没个正形。”
老头儿乐呵呵道:“外出这半年,其他的不惦记,就想念这两个小东西。”说着慈爱地在他俩的脸上掐了一把。
沫儿心里一暖,顿时红了眼圈,连忙低头使劲眨眼。四人一路同行,婉娘道:“你何时回来的?”
老头儿道:“昨日刚回,想先来香山寺——”看了一眼沫儿,收住不说。
婉娘犹如没发觉一般,笑道:“这真是碰巧了,我本来想今日端午节来收些露珠。”
文清一拍大腿,惊叫道:“啊呀,忘了带些元宝、白纸烧一下,祭奠下毒虫,让他们不咬人。”
沫儿指着旁边的摊点道:“旁边就有呢,我去买一点。”找婉娘讨了几文钱,拉着文清兴冲冲地去了。
老头儿见两人走远,道:“他知不知道?”
婉娘的脸色变得凝重,道:“不知道。”
老头儿满眼不舍,道:“他还是个孩子呢。有没有别的办法?”
婉娘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叹道:“你赶着回来,也是看到异象了。”
两人买了一把叠好的元宝,用火折子点了,沫儿念念有词道:“蝎子蜈蚣、蛤蟆长虫,端午节了,给你们烧点点元宝,去买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以后看到我俩,哦,不,看到我们闻香榭的人,还有爷爷,可不要来蜇人咬人。”文清在一旁鸡啄米一样点头。
不一会儿,行至香山石壁下。只见整条石壁上犹如蜂巢一般,佛龛遍布,大到高近四十米的奉先巨窟,小到仅尺余的玲珑石龛,层层叠叠,形态各异。其中最为壮观的卢舍那大佛依山而坐,体高足有近二十米,面部圆润,目光慈祥,嘴角微露笑意,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沫儿一声欢叫,拉起文清冲往旁边的石阶,沿级而上。老头儿在后面大叫:“小心磕着!”
两人很快来到半山腰处的奉先寺。奉先寺为高宗时期所凿建,历时三年九个月,规模巨大,雕刻完美,堪称窟龛之最。主佛卢舍那表情含蓄而神秘,慈祥而威严,衣纹简洁流畅,背光华美;两旁的肋侍菩萨、佛弟子、金刚、神王等,或虔诚或怒视,神态各异,高度逐渐降低,成众星捧月之势。
日上三杆,香客渐多,各种香烛贡品摆得满满当当,祷告声、诵经声嗡嗡响成一片。袅袅的烟雾下,卢舍那的微笑愈加灵动祥和。
文清沫儿站在边缘的石阶上仰望卢舍那,不禁叹为观止。回望四周,水光山色一体,蓝天碧水一色,如此美景面前,心中的浊气和烦恼似乎瞬间皆无,比闻到忘忧香还要“忘忧”。再仰望卢舍那和绵延一里的佛龛,沫儿顿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不由得突生异样的感觉。
两人也没带香烛,只管挤进人群,在香炉前磕了几个头,见婉娘和老头儿跟了上来,又转去其他地方。
整条石壁大大小小的佛龛有千余个,两人看了近处十几个大的,又绕到旁边几处小龛,猜测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看了几个,走的偏僻了些,只听得不远处有叮当之声,追过去一看,原来一个匠人正在开凿佛像。
这龙门石窟,除了皇家主持雕凿的,还有很多是贵族商贾自己捐资雕刻用来供奉的。每年都有富人为了还愿、积德或者显示自己的虔诚,而专门在龙门石壁上选择一块平整之地,出资找匠人凿刻,所以两人见了也不以为怪。
匠人侧着身子,正专心致志地刻着,将佛像挡了个严严实实。沫儿踮起脚,笑嘻嘻道:“老叔,刻得哪位佛啊?”
匠人手上未停,只将身子往旁边移了移。沫儿伸着脖子一看,这个佛像仅一尺来高,主体已经雕刻完毕,却不是沫儿所认识的任何佛陀罗汉,而是一尊鱼头龙身的怪物,盘曲在一个石柱上,脑袋正好放在石柱顶端,扁嘴长须,小眼如豆,一排尖利的牙齿森森地呲着,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沫儿疑惑道:“这是什么?”伸手去摸,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看见那个鱼头龙身的怪物朝自己阴恻恻咧嘴一笑,满口利牙都张开了,吓得连忙缩回手,惊叫道:“文清!”
文清却不在身后。回头一看,文清在十几米处石阶高处,正俯身看一个碗口大的小龛,听到他叫,摆手道:“沫儿你快来看这个。”
待沫儿回过头来,却发现刚才的匠人和佛龛都不见了,自己面前的是一尊半人高的菩萨,旁边写着“洛阳陈氏供奉”字样,心下更加慌张,急匆匆跑过去,绊到一块碎石,差点摔下石壁去。文清抢步过来一把拉住,道:“小心,这么高的地方。”沫儿探头看看下面碧波荡漾的伊水,不由一阵眩晕。
文清拉过沫儿,指着面前一个小龛,道:“你看还有这么小的,也不知有没有人惦记着给香火。”原来里面供奉的是善财童子,摸样儿栩栩如生。沫儿敷衍地嗯嗯了两声,不住回头去看刚才站的地方。
文清看沫儿脸色不好,道:“你在哪里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沫儿迟疑道:“刚我们上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匠人在那里凿石臂?”
“匠人?”文清挠头道,“有啊,他敲打了几下就走了,我看你在看菩萨,我就上了这里来。喏,那个匠人在那里呢。”
沫儿顺着文清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南边远处一个人提着工具,偶尔停下来对一些石龛敲打一番。
估计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沫儿稍稍放了心,却没了心情接着逛,见婉娘在面一处平台朝自己摆手,便拉着文清下来了。
婉娘和老头儿要去拜香山寺。沫儿刚才一吓,已经对石窟失去了兴趣,巴不得赶紧离开。四人便坐了渡船,到了伊水东岸的东山。
与西山相比,东山的石窟少了许多,仅通往香山寺的路上可见,其他石窟多为树木掩盖。香山寺位于东山,与西山石窟隔河相望,掩映在一片葱翠之中,危楼切汉,飞阁凌云,蔚为壮观。当年武皇多次驾亲游幸,于香山寺中石楼坐朝,“香山赋诗夺锦袍”更被传为佳话。
四人一路说笑,拾级而上。和煦的微风带着一点伊水的微微腥味,夹杂着树叶的清新味道和花香,相当惬意。如今正是杜鹃盛开的时节,沿途花团锦簇,白的红的开成一片。沫儿大喜,对着红花一阵摧残,全部将其捋进了花囊。后来又想起如此行事不太雅致,影响周围的景观,便同文清去找了不靠近路边的花束来采。
一会儿功夫,两个花囊全部装满。两人背着花囊一阵猛跑,远远见婉娘和老头儿坐在香山寺门前大槐树下的石墩上,沫儿悄声道:“你躲着别出声,我去吓爷爷一吓。”
将花囊交给文清,顺着石阶绕到旁边的杜鹃花丛中,正要猛地跳出来,却听到老头儿叹道:“我着实舍不得。他们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婉娘皱眉道:“唉,这关系全城百姓的命运,哪里敢有一点差错?别说你舍不得,我更舍不得呢。”
沫儿心道:婉娘这个老财迷,又舍不得什么东西了?便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
老头儿烦躁地摆手道:“他们是命,别人就不是命了?顾全大局话是不错,可是说这话的人都是不用‘顾全大局’的,要轮到他,指不定他怎么反对呢。”
婉娘叹口气道:“可不是呢。可惜这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老头儿重重地拍了一下石桌,鼓着眼睛闷头不响,脑门儿愈发红亮。婉娘朝杜鹃花丛嫣然一笑,道:“出来吧,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沫儿跳了出来,十分扫兴。老头儿猛然看到沫儿,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呵呵干笑了两声,摸摸沫儿的头道:“好孩子。”
沫儿爬上他的膝头,撒娇道:“爷爷,我过生日你都没帮我咬灾。”沫儿三月底的生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老头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道:“是是,我今儿补偿你。你想吃什么?”
沫儿歪头想了一下,念叨道:“谪仙楼水席、胡人烤肉、烤全羊…都吃过了。”转向文清道:“文清,你说吃什么?”
刚赶到的文清放下花囊,嗫嚅道:“不用让爷爷破费了吧。”
沫儿白他一眼,道:“是补我的生日呢。每次也不见你少吃,就会做好人。”文清不好意思地笑了。婉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沫儿道:“嗯,暂时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诉你行不行?”
老头儿哈哈大笑,道:“好,好。”
站住香山寺门,两岸景色一览无余。伊水如一条白练自南而北汹涌而来,将企图阻拦的巍巍青山一冲而开,两边的石山如同门柱一般矗立两旁,甚为壮观。
沫儿见旁边的花丛中有两只大蝴蝶翩翩起舞,便招呼文清上去捕捉。除了门前的空地,下面甚为陡峭,婉娘喝道:“不要命了!要一脚踏空,直接就去伊水喂了鱼虾了!”
两人不听,各折了一片大桐树叶,追着蝴蝶猛扇。见其中一只落在杜鹃花上,沫儿屏住呼吸,悄悄走近。老头儿跳起脚,伸着脖子叫:“别追了!”沫儿哪里肯听,挪着脚步找到合适位置,正要用桐叶扑打,突然一个恍惚,眼前的蝴蝶竟然变成了刚才看到的鱼头龙身怪物,牙齿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森森的白光,沫儿大惊,扑出去的身体收不住了,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文清一声惊叫,伸手去抓,却因离得远,眼睁睁看着沫儿滚进花丛不见。
文清以为沫儿跌下山崖,心中大急,跟着便要往下跳,婉娘喝道:“你先管好自己!别动!”只听花丛中哗哗啦啦一阵响,从中伸出一只手来,沫儿有气无力道:“可摔死我了!”原来这浓密的花丛下盘根错节全是树木根系,沫儿跌进了一个半人深的树洞里。
婉娘找来了一条长些的木棍,递到沫儿手中,和文清将他一点点地拉了上来。沫儿满身腐土,左颊和鼻尖也被划了一道,呲牙咧嘴地怪叫。
婉娘看他并无受伤,借帮他拍打尘土之际,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下,恨恨道:“就不让人省心的!”
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鞋子,磕出里面的泥土,没头没脑道:“婉娘,鱼头龙身,是什么怪物?”
婉娘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将手中的手绢儿甩给他,嗔道:“小脏猪!破相了!”文清慌忙捡起,帮沫儿擦掉脸上的血污。
沫儿一听破相,顿时紧张起来,也忘了再问那个怪物,倒吸着气,哭丧着脸道:“完了,我的脸…”
婉娘扑哧一笑,认真道:“真的哦,正好在鼻子上,这么丑,以后媳妇也找不到了。”
沫儿一骨碌爬起来,连声嚷嚷要去找镜子。自从沫儿过了十一岁生日以来,很是注意仪表,每日里都要偷偷摸摸照好几次镜子,被婉娘嘲笑过多次。
文清劝道:“婉娘说笑呢。就划了了浅浅一道口子,不会留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