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摇头晃脑道:“这哪能说得准?”
沫儿犟嘴道:“呸,你就是不想让我用罢了。”婉娘磕着瓜子,笑眯眯道:“忘忧香的约定已经过了十天了,你们俩放弃了是吧?烤全羊不用想了。”
沫儿不理她,拿了珠子在手里抛上抛下。文清取了忘忧香的半成品来,学着婉娘,用一支玉簪缓缓搅动,并不时挑出一些在鼻子下嗅嗅。婉娘悠闲地看着他们折腾,笑而不语。
沫儿嘴虽硬,心里也犯了嘀咕。虽然不知道内丹对修行者具体有什么作用,但它是精气凝结,公蛎和胡十一肯将内丹献出,也是狠下了一番决心的。如今贸然用了它,自己和文清也不过是得了一顿烤全羊而已,公蛎若是因此折回原形或者出现意外,怎么办?
而且,胡十一送来的那个内丹,婉娘都一直存着没让用,如今公蛎这个,怎么能随便糟蹋了呢。沫儿叹了口气,看向文清。
文清显然已经拿定主意了,拿过珠子,郑重道:“沫儿,我们还是再想办法。”
时间不多了,说不定明日胡十一就来取香粉了。沫儿无可奈何,将嘴巴撅得老高,丧气道:“喂,你还是快告诉我们怎么做吧——认输了。”
婉娘半是失望半是嘲笑道:“就知道你们会认输。好啦,替我省下一顿烤全羊了。”
正说着,黄三回来了。文清和沫儿连忙去帮忙卸货,将各种香料分类摆好。这次购进的种类并不多,除了少量依兰、茉莉、红蓝花等寻常花草,还有檀香、沉香、麝香等一些名贵香料,很快便整理完毕。
沫儿从马车角落里摸出一个碗口大的桃形铜制熏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做工甚是精细,不过却是旧的。沫儿见这桃子栩栩如生,小口大肚,用来储钱最好,便乞求道:“三哥,这个桃子送给我吧。”
黄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有其他用。沫儿抱着熏炉跳下马车,打开上面的小盖子猛一顿嗅,叫道:“好香!好香!”
文清吸着鼻子道:“好像是檀香的味儿。想来是用钱人家用的。”
沫儿心头一动,愣愣道:“檀香…还有其他西域香料…”猛然跳起来大叫道:“我想到了!”拉起文清抱着熏炉闯进中堂,喜笑颜开道:“婉娘婉娘,我们继续和你打赌!烤全羊,不许赖帐!”
婉娘笑眯眯抬起头来,好奇道:“找到办法了?说来听听。”
沫儿激动得语无伦次:“赤菌,金蛇!”这下连文清也明白了。当日静域寺圆通方丈利用赤金王菌吸引金蛇,以檀香和西域香料抑制金蛇活动,最终以金蛇杀死杨沙怀香二人。金蛇为地精所化,灵气最足,若是能捉到金蛇,忘忧香的灵气自然就有了。
圆通的赤金王菌就在闻香榭,文清和沫儿一直没想到,是因为忘忧香里本身已经添加了赤菌膏子,每每列举时都毫不犹豫地将其排除在外。
婉娘莞尔一笑。但变脸比变天还快,沫儿文清正得意呢,婉娘板着脸用力地给了每人一个爆栗子,训斥道:“晚了!要是这款香粉等着救命,还来得及吗?”
沫儿呲牙咧嘴摸着脑袋,嘟囔道:“这不不是救命么。”
文清低眉顺眼道:“婉娘教训的是。”
婉娘叉着腰足足数落了他们俩一炷香功夫,从两人十个月前忘了将花瓣翻晒到前天打翻了一盒胭脂,大有两人不承认自己不学无术、投机取巧、懒惰成性、笨手笨脚就不罢休之势,直到黄三叫大家吃饭,训话才算告一段落。
沫儿看着婉娘一摇一摆哼着小曲儿去了厨房,疑惑道:“骂了这么久还不累?”
文清羞愧道:“都怪我们不好好学。”
沫儿鼻子哼了一声,鄙视道:“天下女人一样啰嗦。一点小事就能将八万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讲一遍。”
(九)
胡十一拿着镰刀,将已经晾好的竹条劈成薄薄的竹篾儿,一个心不在焉,锋利的竹篾儿一弹,将食指划破了。
看着手指流血不止,胡十一胡乱用泥土抹了一把,叹了口气,将镰刀丢在一边,也不顾地面阴凉,仰面躺了下去。已近中午,今天原定要完成的竹编一个也没做好。心里烦躁,做什么都没心思,面前晃悠的都是小朵的身影。
这两天,张富贵每天都提着东西出入小朵家,胡十一几次看到小朵爹热情地送至门口,甚至小朵也半推半就地送过两次,自己却只有远远地看着。
昨天傍晚,小朵终于找到机会出来,可是两人说了不到五句话,胡十一酸溜溜的语言又惹得小朵落了泪。
胡十一心里很不舒服。小朵不肯跟她爹说,又不肯让胡十一找媒婆提亲,对张富贵的态度也不明确;两人好不容易见了面,只要胡十一一提起这个事情,她就不高兴,要么发脾气,要么流泪,这几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胡十一想不明白,这明明是最重要的,怎么就不能提起了?
小朵似乎变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胡十一吓了一跳,连忙强制自己想其他事情。可是越不让想就越怀疑,越怀疑就越往这里想。难道小朵被张富贵打动了?
胡十一突然觉得疲惫至极。
此时,小朵正做在院子里做针线,脸色阴沉得如要下雨前的天空。
如今爹看得紧,每见一面都要花尽心思找机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面竟然成了压力,两人再没了以前的默契和轻松,一见面就吵,每句话都要思索再三才能出口。胡哥每次都疑神疑鬼的,小朵知道他心里对张富贵的醋意;自己是懦弱了点,不敢明目张胆地和爹爹讲,可是胡哥怎么就不理解自己的难处呢。
小朵突然觉得很茫然。如今的坚持,到底是对还是错?
小朵放下针线,拿出胡十一送她的香粉,用指甲挑了一点轻轻揉在脸颊上。真好,香滑细腻,不粘不滞,如山中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悠远清新,呼吸瞬间舒畅了起来。如果没有张富贵和胡十一,该有多好啊。小朵甩了甩头,深深呼吸,托腮凝望着远处山腰的一抹绿色,心情似乎轻松了些。
小朵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拿起针线缝了起来。小朵收回目光,低声道:“娘。”
小朵娘爱怜地看着小朵光洁的脸,道:“想什么呢?”
小朵脸儿一红,拿起一只没做好的鞋底,“没想什么。”
小朵娘叹了口气,道:“小朵,趁这几天你爹忙着和张公子倒腾生意,你也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到底自己心里怎么想。”
小朵偷偷看了娘一眼,垂下头不做声。小朵娘细心地将小朵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抿在耳后,轻声细语道:“你爹虽然固执了点,有时候还有点…那个,但这个事,我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你要是不喜欢张富贵,我们可以再物色,但是胡十一,你还是再想想。”
小朵低声道:“胡哥他…人很好的。”
小朵娘长叹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但不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小朵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娘摩挲着小朵的头发,道:“唉,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想清楚。将来过日子,柴米油盐,孩子锅台,日子稠着呢。”
小朵咬着手指,闷着头一声不响。
二月二晚,经婉娘指点,文清和沫儿以赤金王菌为诱饵,在正对着皇宫的洛水南岸整整守了一夜,春寒料峭,两人冻得手脚麻木,才捉到一条一尺来长的金蛇。
沫儿嘴上连呼不值,心里却喜滋滋的。毕竟这次自己主导制香,和平时按部就班做事大为不同,两人颇有些成就感。
第二天,婉娘将喂饱后的金蛇与白檀一起放在熏炉中,下面用微火熏炙,金蛇受热钻入白檀,再将白檀取出以强光照之。金蛇怕光,便会散去身上灵气,自身缩小至蚯蚓大小,然后将金蛇放了,将融入灵气的白檀研碎烤炙,取最细的粉末加入半成品膏子中,搅拌均匀。这一烤一磨,足足用了一整天的功夫,忘忧香终于做好。
原本无味的忘忧香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一霎那,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所有烦闷愁苦似乎都随着阵阵幽香消失得无影无踪。婉娘凝视着忘忧香,若有所思,低声叹道:“忘忧香,但愿世上无忧愁。”文清一副沉醉的样子,痴痴道:“果然有奇效。”沫儿却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烤全羊不吃也无所谓了。”
吃过晚饭,沫儿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昨晚在洛河边冻得够呛,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便胡乱倒了些热水洗脸,叫着要去睡了。
还没走上楼,就听见有人敲门。文清去开门,沫儿不情愿地去斟了茶,一抬头,见小公主脸色阴沉地站在院中,婉娘正往中堂里让。
小公主抬眼看了看婉娘,冷然道:“不进去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一个多月没见,小公主更加消瘦,眉眼之间沉稳了许多。
婉娘笑盈盈道:“小公主既然来来,不如喝杯茶再走。”
小公主踌躇了片刻,道:“谢谢你救了宝儿。”
婉娘莞尔笑道:“小公主可是专程来答谢我了?不用客气,还是用小公主送来的材料治好的呢。所以也算小公主的一份功劳。”
小公主眼睛一闪,低头道:“那就好。”
沫儿看着小公主象变了个人一般,不由得惊奇地盯着她看。小公主感受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却没有发火。沫儿连忙将眼光收回,低眉顺眼地将茶水端了上来小公主没接,咬着嘴唇愣了一会儿,道:“公蛎说,他用内丹换了一款…”话音未落,大门哐当一声打开,公蛎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语无伦次道:“小公主…婉娘…对不起,没敲门就乱闯…小公主…”
小公主一见公蛎,脸现怒色,喝道:“你不好好做你的小伙计,又来跟着我做什么?”
公蛎的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一边诚惶诚恐地给婉娘行礼,一边扭头解释:“没有,我是正好碰上…”一边偷眼看文清和沫儿的表情。
小公主一顿脚,喝道:“回去!不要让我看到你!”
公蛎吸着嘴唇,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顾。婉娘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别站在院子中啊,有什么事到屋里说去。”
公蛎看着小公主的脸色,双脚不住移动,却不敢跨出半步。
小公主嘴巴撅得老高,赌气道:“不去,就在这里说。”
婉娘无法,只好道:“请讲。”
小公主狠狠地看了一眼公蛎,硬梆梆道:“婉娘,请把公蛎的内丹还给他。”
婉娘笑道:“原来是这个呀…”笑盈盈看向公蛎。
公蛎紧张道:“小公主,你,你…”
小公主冷冷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帮我定香粉的?我不要。”
公蛎的表情又象哭又象笑,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起:“我…那个忘忧香…”
小公主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前面一个椅子上,公蛎一见,飞快跑过去将椅子搬了过来,放在她身后。文清在一旁甚是不好意思,连忙又搬了两个椅子出来。
小公主毫不客气地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请把公蛎的内丹退给他,我拿千年雪莲来换,明晚送来。”
婉娘一听到千年雪莲,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伸手从荷包中拿出椭圆珠子递给小公主。
小公主却没接。婉娘转而递给公蛎,公蛎一双小眼眨巴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婉娘不由分说将珠子塞进公蛎手里,又差沫儿将做好的忘忧香取一瓶来,道:“忘忧香既然已经做了,小公主就收下吧,不要辜负了公蛎的一片心。”说着朝公蛎一挤眼睛。
公蛎自觉对婉娘一往情深,唯恐婉娘误会,欲要解释,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尴尬地笑。小公主迟疑了一下,随随便便接过来,淡淡道:“谢了。告辞。”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好歹也打开看看,查验下我闻香榭的东西怎么样。”公蛎也一脸期盼地望着小公主。
小公主显然不想驳婉娘的面子,勉强打开瓶塞一嗅,突然一愣;然后又使劲嗅了几次,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婉娘神定气闲地在一旁喝着茶,犹如没看到一般。公蛎傻了眼,想问问婉娘这个忘忧香怎么名不副实,又不敢问,手里拿着一条绢子,紧张地绕着小公主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