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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看到小朵爹刀一样的眼神,胡十一都觉得甚为绝望,半个多月的时间,他眼窝深陷,明显消瘦。

小朵捡起刷子,几步走出大门,闪身躲在大柳树后,看着胡十一憔悴的样子,心疼道:“你怎么瘦了…”

胡十一低声道:“这么久没见你,心里惦记。你忙什么呢?”

小朵唯恐被爹发现,不安地朝堂屋处张望,道:“没忙什么,还是老样子,做些针线。”

胡十一长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看还是我找你爹谈谈去,看他到底什么意思。”

一想到爹爹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小朵就头皮发咋,不由得焦虑起来,绞手道:“你再给我一点功夫,还是我来说好些…”接着低声道:“他身体不好,一生气就几天不吃饭…我担心气坏了他…”

堂屋中传出张富贵咯咯的尖笑声。胡十一心里更加泛酸,想起刚才看到小朵与他一同在院子干活,不由得难过起来,道:“小朵,我知道我条件差,你若是喜欢张公子…”

小朵又羞又气,急道:“你胡说什么?我说了再给我几天…不要逼我好不好!”“逼”字一说出口,小朵顿时后悔,却收不回来。胡十一听了,犹如五雷轰顶,颤抖着声音道:“你说我逼你?”

小朵双脚顿地,正要解释,只听她爹中气十足地叫道:“小朵!你干啥去了?回来!”

小朵慌忙推胡十一,央求道:“胡哥,你先回去,我会说服我爹。”蹬蹬蹬跑回门里,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十一,关紧大门回去了,留下胡十一精神恍惚地呆站着。

胡十一是个心眼实在的人。他一心一意想对小朵好,想照顾她一生一世。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小朵愿意,他愿意冒着被小朵爹乱棍打出的风险去争取她爹娘的应允。可是小朵总说时机不成熟,不想和她爹撕破脸。他相信,也能感觉到小朵是爱他的,为了顾及小朵的感受,他同意由小朵慢慢来解决此事。可是如今事情一拖再拖,再加上凭空冒出的张富贵围着小朵转悠,胡十一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小朵很为难。难的不是选择谁,而是如何对爹开口。小朵本不是性格刚烈的孩子,她从小听话懂事,从来没有惹过爹娘生气;她爹虽然有些懒,但疼她的时候也着实疼她。如今要她为了一个男人就在爹娘面前寻死觅活,撒泼犟嘴,她委实难以启齿,尽管她爱胡十一。她也知道爹故意装聋作哑,绝食生病都是假的,可是她做女儿的难道能够故意揭穿爹爹?

小朵慢吞吞走回院子,心就象放在滚烫铁凹子上的烙饼,倍感煎熬。

小朵爹拄着拐杖,做出一副龙钟老态的样子,但双眼精光四射,烁烁地盯着小朵,支起耳朵听院外的动静。张富贵慌忙过来接过刷子,殷勤道:“小朵你歇着,我来弄。”偷眼看小朵脸儿红红,悄声道:“那胭脂真配你。”小朵愕然又厌恶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正中。

小朵垂着头,面无表情愣了片刻,突然硬梆梆道:“张公子,你走吧,我们不合适。”

未等张富贵反应过来,小朵爹一声暴喝:“做饭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向张富贵嘿嘿笑道:“我这丫头惯坏了,张公子别忘心里去。”

张富贵卖力地将面浆糊在门板上,再将布条平整地抿上去,咧嘴笑道:“伯父说得哪里话,小朵姑娘心情不好罢了。”

小朵这次却没有象往常那样乖乖地低头走开,硬着脖颈道:“不去!我说了我不喜欢他!”小朵爹一愣,挥着拐杖朝小朵身上打去,张富贵一把拉住,道:“伯父您小心气着。”连连对小朵使眼色。

小朵爹也没真想打小朵,就势停下,气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捶着胸脯皱巴着脸哼道:“死闺女!活要被你气死!唉哟哟,我心口疼的不行了!”小朵捂着脸哇的一声哭着跑进屋里。

张富贵有些尴尬,但瞬间就恢复正常,慌忙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扶着小朵爹,体贴道:“小朵这是一时气话,伯父身体要紧。”

张富贵听着小朵在偏厦嘤嘤哭泣,心里很是心疼,长脖子越发探得厉害。

张富贵从小长在城中,看似比城外的农户略好些,实际上仍处于社会的最底层。通远坊地方偏僻,各色人等鱼龙混杂,饶是他爹娘一生谨小慎微,才在那里扎了根;平日里不仅要应对官府衙役,还得与泼皮无赖周旋。张富贵耳染目睹,人又不笨,讨价还价,装痴卖傻,察言观色等,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本事自然样样精通。

因为爹娘的病,将他的婚事耽误了,如今守孝已满一年,回家看到屋里一片冷清,胡十一不由得羡慕那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这半年来,他也找媒婆找了几个人家的姑娘,但不是姑娘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人家姑娘好吃懒做,不是过日子的人。一来二去,就打听到了小朵。

他第一次见小朵是来城外收粮,正值金秋,小朵站下门口的柳树下,从码好的棉花植株上采摘残余的棉朵儿,微斜的午后阳光透过柳树的枝丫照在她的脸上,细细的绒毛闪着金光,在她的面孔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张富贵的心一下子被打动了。他就这么认定了小朵。小朵讨厌他,怪他,他却觉得小朵哪怕是生气起来也很可爱。

张富贵虽然是个俗人,但心地并不坏。相对于那些出入烟花柳巷的公子哥或者偷奸耍滑的老油条,他只是市井之间一个称不上文雅的小商人罢了,做生意养成的习惯让他有些斤斤计较,有点贪占小便宜,眉目之间显得市侩和轻浮。但他也谨记爹娘教诲,不赌不嫖,不喝酒不惹事。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娶个温柔贤惠的老婆,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守着祖屋,倒腾些生意,一家子吃穿不愁即可。

正如小朵爹认为的那样,嫁给张富贵,吃穿不愁,还不挨打受气,一个农村丫头能找这样的婆家可是福分。若是小朵心里没有胡十一,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张富贵不是一受打击就退缩的人,他的性格上的坚韧不拔和小市民的聪明狡猾,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持,并很快就知道在这个家里小朵是做不了主的,唯一的主人就是小朵爹。只要讨好了小朵爹,其他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作者:海的温度 提交日期:2012-01-13 13:46

张富贵伸长了脖子,一对招风耳支棱着,听着偏厦的动静。在小朵娘的安慰下,小朵终于不哭了,但躲着屋里不肯出来。

张富贵放了心,思量了片刻,回头对小朵爹道:“伯父,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朵爹这些天张富贵聊得投机,越看越喜欢这个准女婿,唯恐得罪了他,人家以后要是不登门可就完了,慌忙道:“这都中午了,吃了饭再走。”

张富贵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伯父。”

小朵爹用力敲打着拐棍,装腔怒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你放心,日子照旧。”

张富贵的下巴点得象小鸡啄米一般,忙不迭道:“知道知道,小朵心情不好,伯父可不要难为她。”

小朵爹放了心,送走张富贵,站住院中剧烈咳嗽起来。

小朵娘慌忙出来,却没有象以前一样过来搀扶他,而是僵硬地站在他身后。她身形瘦小,性格懦弱,安静得像个影子,在小朵爹面前唯唯诺诺,从来不敢说一句不顺从的话,可是今天看着宝贝闺女哭得像个泪人儿,她也不由得来了气:婚姻大事,总得给闺女找个满意的,闺女不愿意,你做爹的干嘛非要做这个主儿?

小朵爹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喝道:“娘俩想造反哪?不知你这娘怎么做的,看她成什么样子!”也不装病了,提着拐杖走进堂屋,把自己往炕上一丢,又大声呻吟起来。

小朵娘紧跟在后面,小声道:“闺女不愿意,再物色就是,干嘛非找这个张公子…”

小朵爹猛然一瞪眼睛,低声喝道:“你跟着瞎参合啥?我和张公子刚才已经商量了,二月二就来下聘!”小朵娘吃了一惊,指着他的鼻子结巴道:“你…你就不心疼闺女?”扭身便要出门小朵爹将床拍得山响,气急败坏道:“站住!你要敢和小朵提一个字,我…”回头看看墙壁,“我一头撞死在这石墙上!”

小朵娘嘴上犟道:“随便你!”却还是迟疑地停下了脚,心中的不满无处抒发,随手抓起椅子上放的一件棉衣用力拍打,一边小声嘟哝。

小朵爹威严地瞪了她一眼,慢慢躺下,思量着以后如何要女婿孝敬自己,嘴角旋起一丝笑意。

(四)

正月二十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沫儿就迷迷糊糊地闻到了油炸的香味。一闻到吃的,沫儿顿时精神焕发,懒觉也不睡,自己穿戴整齐起来了。

滚烫的油锅翻滚着,黄三和婉娘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黄三将昨晚发好的面团揉入一些煮熟的红薯泥擀成薄片,再切成菱形;婉娘拿了筷子从对边分别一夹,就成了一朵漂亮的花;或者将菱形的四角划开,然后再夹,花瓣正有八个,更漂亮些。等码够满满一竹条板上就放进油锅里。

沫儿顿时来了兴趣,洗了手脸,拿了一双筷子就来帮忙。婉娘笑道:“果然是个馋猫!闻到味儿就来了。你来将锅里炸得焦黄的捞出来,小心热油。”

沫儿喜滋滋地挥舞着筷子,夸张地大叫一声:“看我的!”冲到了油锅前,手上未干的水一下子甩进了油锅。还未及反应过来,只听砰砰两声,溅起的油珠儿蹦在沫儿的额头和手背上,顿时龇牙咧嘴地尖叫,还慌忙用衣袖去抹,额头上红红的,一会儿鼓起一个黄豆的水泡,火辣辣地疼。

婉娘哈哈大笑,道:“毁容了!”

没想到烫伤这么疼,沫儿捂着额头直蹦跶。黄三示意要沫儿坐下休息,沫儿犯了犟,一定要亲自炸。不过这次沫儿小了心,连个话也不敢说,唯恐吐沫星子喷进去。

第一锅油花新鲜出锅,黄爽爽,金灿灿,火候控制得刚好。沫儿得意道:“怎么样,我这个大厨不错吧?”捏起一块就往嘴巴里送,被婉娘一根筷子打在手指上,油花跌落在盆子里。

沫儿不情愿道:“这么小气?我额头上还烙下个水泡呢。”又抬起手看着手背上红红的烫痕,苦着脸道:“这个虽然没起水泡,可是还是很疼。”

婉娘道:“现在还不能吃。你去看文清起来了没。”沫儿今早只顾看着这些油炸食物,竟然忘了去叫文清,丢了筷子就往外冲。

冲出厨房门,只见文清别别扭捏走了出来,穿着一件月白色斜领长袍,同色暗纹腰带,连鞋子都是崭新的,与以往窄袖短衫暗色调装扮完全不同。一件到沫儿,不自然地拉了拉衣领,羞涩道:“沫儿早上好。”

沫儿诧异道:“你…打扮这样做什么?”

婉娘探头笑道:“我们的小寿星来啦!”

沫儿惊喜道:“原来你今天生日啊。”绕着文清来回转了几圈,赞道:“真好看。”文清羞红了脸,扭捏道:“挺别扭的。”

黄三搬过一把椅子放在炉火另一边,笑呵呵地示意他坐下。

文清不好意思道:“我来帮忙。”

沫儿连忙将文清按坐在椅子上,仗义地道:“嗯,你今天是寿星,要乖乖坐着,看我这个大厨的手艺。”

直到天完全放亮,一大盆面才全部炸完,足有满满一大篮子,主要有长条形的,花形的,圆形的和月牙形的;花型和长条形称为“油花”,味道分为两种:一种是甜的,放了红薯泥和糖,松软可口;一种是咸的,放了芝麻和盐,鲜香味美。月牙形和圆形的称为“油角”,是将粉条、豆腐、肉丁、木耳、香菇等剁碎,拌上麻油、调料做馅儿,比饺子略大,发面面皮,皮薄馅足,冷热都好吃,用来做冬日的零食最好不过。

黄三在院中摆了香案,点上香烛,用三个青瓷大碗盛了油花摆在前面。婉娘摆手道:“文清,过来磕头。”

文清顺从地走过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九个响头。婉娘双手合十,在一旁对着袅袅飘起的青烟郑重道:“文清十二岁啦,以后就是大人了。望天地、祖上保佑他健康成长,无病无灾,百事顺利。文清,再给你爹娘磕个头。”

文清连忙又跪下磕头。黄三将早已备好的鞭炮点燃,院子里响起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红色的鞭炮纸屑飞了满地。沫儿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婉娘看着沫儿一脸羡慕的样子,不禁笑道:“等你过生日也同样。”

洛阳地域富庶,对各种节日极为重视,尤其是儿童过生日,要一直从一岁过到十二岁。生日这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换上新衣服,曰“新岁”;发面做油花、油角,摆上香案磕头许愿,曰“供香”;放上一挂长长的鞭炮,配上三个或者九个两脚踢,叫“驱邪”;等磕头供香完了,那些做好的油炸食品要分送给邻家分享,曰“咬灾”。十二岁的生日尤其郑重,要换上成人衣服,之后的生日便不再庆祝了。

看到文清过生日,沫儿不由得想起了方怡师太。方怡师太在时,也给沫儿过生日。只是生活困苦,只能做一小碗油花,专门用来“供香”,她自己是一个也舍不得吃的。要是方怡师太还活着就好了。

婉娘随意瞥了他一眼,道:“好好生活,他们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头也磕了,鞭炮也放了,婉娘拿出几个大碗,分别装满,道:“文清沫儿,去门口送油花咬灾去。”

两人各端了一碗,兴冲冲地出了门,看到两边卖日杂的小店或者胡同小户人家,就分头送去,口里道:“我(哥)今日过生日,请您咬灾。”别人便知会问道:“过几岁呀?祝长命百岁。”知礼的人家还会回几文钱。

闻香榭几人深居简出,和周围的邻居来往不多,再个沫儿见篮子油花去了一大半,有些舍不得,道:“最后一次,否则不够吃了。”

前面几家离得近,送了三趟,再送就走的远了。两人捧了大碗,一直走过街口。街角蹲着一个乞丐,文清将满满一碗倒给了他,接过沫儿的那碗,准备送去胡屠夫的肉铺。

一拐过弯儿,沫儿就见小公主沿着对面街边慢慢溜达,用手肘捅捅文清,挤眉弄眼道:“你看那是谁。”

小公主独自一人,神色落寞,形容消瘦,一边走一边低着头踢路上的石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文清轻轻道:“要打招呼不?”

沫儿一撇嘴:“不理她。”两人蹑手蹑脚从她旁边走过。小公主只顾低头出神,竟然没有发现。

沫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偷偷道:“奇怪,上次她求婉娘救宝儿之后,竟然再没出现,可不像是她的做派。”

文清挠头道:“可能她想明白了,自己放下了。”正说着,只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往树后一躲,沫儿过去一把抓住,道:“帅蛎,你做什么?”